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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章1

“新任商会理事长独子醋海争风,辣手勒毙大方公司继承人”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各大报纸纷纷刊登头条,雪片般撒满上海的大街小巷。

一石激起千层浪,社会各界的目光再次集中在宋文廷和吕方中这对夙世冤家身上。

明秀一大早赶往崇明纱厂,意外地发现原本忙乱的纺纱车间机器全停了。女工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处谈论着什么,脸上表情都讳莫如深。

她问小姐妹阿花:“今天是怎么了?都不开工,没停电啊。”

阿花竖起手指“嘘”一声,从屁股底下抽出张坐得皱巴巴的报纸:“你还不知道呐?出大事啦!”

明秀疑惑地接过,展平了看,几行粗黑的油墨字像巨石,坠得她整颗心直往下沉——“同孚商行少东知法犯法,勒杀商业对手之子吕道然”。

新闻极尽渲染之能事,描摹地香艳又刺激。写的是“同孚小开为女作家争风吃醋,怒杀情敌后夜宿鸳鸯,翌日清晨被捕于香闺”云云。

“夏秋桐”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明秀眼前。她脸色煞白,把那报纸紧紧攥着,铅字被掌心的冷汗溶掉。打开再看一遍,每个字都认识,句子连起来都没意义。

案发当日是一月二十七,昨天。原来他中午离开后,并未到纱厂找过自己,而是去了女作家夏秋桐家里。至于杀人……他会吗?这么怎么看,都不像是宋长卿会做出来的事。

她撑着放纱线的木箱,心口直发空,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似的。阿花扶一把,疑惑地问:“你怎么了?吓坏啦?不用瞎操心,只要商行没关门,咱们总能有活儿干,大不了换一家。”

明秀恍惚摇头:“没、没事。我怕迟到没顾上吃早饭,头有点晕。”又装作不经意地:“同孚商行少东,就是那个……在巡捕房做探长的宋长卿吗?”

阿花把嘴里咬着的油条撕下一半来给她:“应该是吧,同孚老板就一个儿子,没别的少东家了。报纸上写着呢,叫宋什么生来着……我是个睁眼瞎也看不明白,报纸还是阿芬拿来的,她识字没你多,连蒙带猜给我读了一小段儿。”

正说着,杜鹃没好气地过来搡了明秀一把:“快让开,我要搬纱线了!没长骨头呀,老靠在箱子上算怎么回事,尽耽误人干活!”

明秀被推了个趔趄,撞得半截油条掉在地上。阿花气不过,掐腰就开骂:“机器都停了开什么工!没长骨头也比贱骨头强,一会儿不干活就浑身难受?”

杜鹃白了她一眼,没还嘴。竟像没听见似的,扭身搬着纱线箱走远了。

她是车间管工王孝通跟前的红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傲气,平时很少有人愿去招惹。不为别的,杜鹃每月的制丝产量在一百多号女工里遥遥领先,和明秀难分上下,轮流当着排名第一的优秀纱工。

女工们眼里,杜鹃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比男人还耐劳。她工钱拿得最多,却不爱聊天也不好打扮,除了埋头干活,连吃饭都觉得是浪费时间。没闲工夫跟大家打交道,自然也就没有朋友。

阿花对她横竖看不顺眼,嘴里嘟囔个不停:“三个车间加起来几百号人,就数她会表现!可凭她怎么争,不还是干不过你嘛!就不爱看那副装怪样!厂子又不是她家的——”

还没骂完,身后传来一声暴喝:“甭管厂子是谁家的,你们也只有老老实实干活儿的命!都想被开除啦?真是天生的穷命!浑身懒骨头不抽就转不动,赶紧给老子开工去!再磨蹭,扣工资!”

明秀拽拽阿花的袖子,压低声音劝道:“算了……别跟他们闹,赶紧上工吧。”

机器的轰鸣响起,女工们分头散去。闷不吭声的杜鹃早已经把纱线清理出来码放整齐,第一个麻利地站在自己的机台前。

嘈杂的嗡嗡声里,粉尘四溢。明秀戴上口罩,遮去所有表情。手上分秒不停地忙活着,一颗心七上八下,似缠成乱麻的纱线千头万绪。

如果不是因为他,明秀这辈子都不愿再踏进巡捕房半步。

她从没想过再次回到暗无天日的监室,镣铐加身的那个人,变成了宋长卿。

明秀这天和阿花换了晚班,提早从崇明纱厂出来,在巡捕房门口徘徊良久。黄昏时,才终于鼓起勇气,抬脚上前。

刚碰到门把,便被穿制服的警卫拦住:“你干什么的?”

“我、我想找人……探视犯人。”

“探视时间早过了,你明儿再来吧!”

“可是……”

“你到底想找谁?”

明秀深吸一口气,“我要去看宋长卿。”

那警卫吊着烟卷儿上下打量她,半信半疑:“哟嗬——你们什么关系?”

这话问得明秀不知所措。他们是什么关系?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要怎么跟外人解释。

警卫把烟头丢在地上,拿脚尖搓灭了,不耐烦道:“晌午那女作家才来一趟,照样给拦回去。宋长卿现在可是重大杀人案嫌犯,别说是相好的,就算父母血亲也未必能见着一面。”

相好?看来报纸上所写,他彻夜留宿夏宅竟是真的了。警卫见明秀讷讷地,只是杵在原地,开始把人往马路上轰:“我说什么你听不明白?赶紧走吧,别耽误爷儿们下班。再罗嗦,给你抓起来办个‘妨碍治安’,关进去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正缠夹不清,一个戴帽子的男人探出来半个身子:“都嚷嚷什么?还嫌不够乱的!”

抬头一看,诧异道:“明秀姑娘?”

明秀似望见水中浮木,伸手一指:“我就找他!我找冯先生!”

非亲非故,原本是连申请探视也不够格。幸亏冯文才仗义,上下打过招呼,专挑了探长小金下班后的时间,才把明秀偷偷放了进去。

天色已晚,一点微弱的光从割成四方形的天窗透进来。为了不引人注意,冯文才交待过不能点灯。

长廊十分昏暗,沉重的脚步和铁链相扣,回荡在寂静里。明秀坐得不安生,索性站起来伸长了脖子往外探。等了很久,还是只闻其声,一大团模糊的黑里什么都看不见。

铁门吱呀被推开,一个瘦高身影缓缓挪进来,像落单的孤魂。

持枪狱警低声对他说:“进去吧。冯巡长交代过,只有十五分钟。别耽搁太久让兄弟们难做。”

明秀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仔细打量坐在对面的男人。是他。是他。是他。

宋长卿消瘦不少,衬衣的领口有点脏。咧嘴一笑,露出排雪白的牙。

她的嘴张大,忘了合上,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还是他率先打破沉默:“谢谢你来看我。”

她还是她,他也还是他,可总有些什么变得不一样。短短月余,阶下囚的身份对换了,他如今虎落平阳,风光不再。

是冥冥中的一次令人心酸的安排——此情此境,他们再次重逢,是刺心的。

那张朦胧然而熟悉的脸,眼里一闪而逝的光彩。她突然希望对面的人不是他,最好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熟人。都弄错了,一切都是误会,是个阴错阳差的骗局。

可现实容不下一丝幻想,他继续说,“没想到这会儿,第一个来看我的竟然是你。”

五味陈杂,宋长卿握了一下明秀放在桌面上的手,她却像被开水烫了似地猛抽回来。一时之间,都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久久蔓延,紧迫的时间在分秒流淌。

终于还是他先道歉:“对不起。”

有多尴尬就有多凄凉。曾几何时有过一模一样的场景,他的手传递给她温暖和力量。今时今日,变成了沉甸甸的负担。明秀脑子里发空,想不起任何话。来之前想要问的,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她怨恨自己的嗓音竟轻轻发抖,“我听说你出事了……”

还能说什么呢,你还好吗?必然不好。怎么可能好得了。你和夏秋桐?她又什么资格和立场去问。你真的杀了吕道然?那是不可能的!明秀在心里无声地大喊。

宋长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失落地收回手。尽管再小心,还是晃得镣铐哗啦啦乱响。

在铁链冷硬的撞击声里,明秀听见他说:“不要紧的,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担心。”

蓄意谋杀,死的是商业对头吕家的继承人。这还不算大事?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巡捕房的前程断送还是小事,他很有可能因此被判枪决。

“我差点都认不出你来。他们……有没有打你?”被刑讯逼供的经历太不堪,是明秀一生都难以尽忘的阴霾。

宋长卿故作轻松耸耸肩,笑道:“怎么可能呢?我再怎么说也做过探长,这巡捕房里的警员有一多半都在我手底下做过事,不会随便动粗。”

这话半真半假。有老搭档不错眼珠的盯着,动大刑尚不至于,但小金绝不会让他好过。苦头总是要吃的,咬咬牙就挺过去。他只是不想吓着她,才故意说得轻描淡写。据冯文才传来的消息,吕方中不过是气急攻心才昏厥过去,送医院抢救后很快便清醒过来。他一秒钟也不肯耽搁,态度强硬地要求出院,至于要干什么——当然是为惨死街头的儿子讨回公道。

他听信阿福的一面之词,认定吕道然死于宋长卿之手,发狠非要他血债血偿不可。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就算两家之前没有过节也很难消解。宋文廷心知此事断难善了,已经连夜亲自启程前往南京最高法院疏通关系。

受点皮肉之苦没什么,带累一把年纪的父母担惊受怕四处奔波,自己却只能拘在牢里干等着,很是愧疚难言。

腰背上的伤痛隐隐传来,他故意把背脊挺直,坐得更板正。又说:“你放心。”

又是放心!怎么放?她被关起来时,他要她放心等待翻案结果。如今自身难保,他还是只嘱她这句话。没有把握,无头无尾,更像是种山穷水尽的安慰。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明秀不知再说什么好,咬着唇默默地望住。

看一眼,少一眼。她眸子里的水光是眼泪么?宋长卿勉力细看,还是分辨不清。或许眼花了吧,印象里,她是从不轻易掉眼泪的人。

温热的水珠在黑暗里涌出,悄无声息滴落手背。是他刚刚握过的地方,那一小块皮肤承载的力道仿佛还在。她忽觉承受不了,太空泛了,被烫得哆嗦一下。

幸而监室的门又响了,狱警咣咣敲两下:“探视时间到!”

急急的催促,打破了这可恨的冷场。

明秀顾不得许多,匆促俯身向前,“你真的杀了他?为……为夏……”生生噎住,变成:“为什么?”

“若我说没有,你会相信吗?”他似乎半点不着急,微偏过头淡淡地反问。或许对宋长卿来说,更重要的只是这个。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没个正经!”明秀气结。

来不及了。他抬起头,一字一顿说:“不是我做的。”

狱警进来,一言不发把人犯从椅子上带走。

明秀积攒起前生的力气,对着黑洞洞的走廊喊道:“我相信你!”

镣铐的声音顿了顿,也不知他是否能听见。乍然分别,像隔了阴阳两界。千言万语只有这一句,她来告诉宋长卿,不管外面怎么传,她始终相信他不会做出这种事,就像他曾在绝境里给予过她的勇气和力量。

可自己人微言轻,衙门里全无门路,不能像他一样许一个还复清白的承诺。除了这句话,已经不可能再为他做更多。

明秀和阿花调班,也早过了宿舍关门的时间,于是整晚都无处可去,只能再回番瓜弄。

她前不久才亲身经历过冤狱,知道当局对大案的态度,一概宁杀错莫放过。司法黑暗,官僚腐败,谁知道其中另有多少曲折?事到如今,早就不顾上去想什么夏秋桐。从未如此明白自己的心,明秀只想他能活着,别的都不重要。 MQTYy8GotGut8eacK2q8vJtH4V8gL5s0+vFRUlIhsunjEv1H0sHEpX0XR8TAVq1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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