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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章1

秋桐点点头,柔顺地随着他的步子往回走。宋长卿思忖了片刻,又说:“有万年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他今天折了面子外加挨一顿揍,心里肯定不服,指不定憋着什么损招。你住的地方还是要换一换,千万不能大意。”

秋桐一叹,“我是个女流之辈,到哪里都容易招惹是非。眼看快到年下了,房子愈发地不好找。我已经托人打听着,一有合适的地方,就马上搬。”

话没说完,又忍不住咳嗽几声。想是怕他担心,拿手掩着口把声音压得很低。

宋长卿想也没想,脱下毛里子的外套披在她肩上。秋桐推不过,只得依了。衣服很大,把她整个包裹着。茸茸的,很厚实,还带着他的体温。

她很安全且放心,挽住他的胳膊,一点点地靠上去。像藤蔓,只凭自己的力量直立不起来,依附在坚韧的青石上。毫无选择,又或者,她已经做了选择。

宋长卿背脊僵了僵,不动声色地把她扶起来点。好在夏宅已到了,免去一霎的尴尬。

夜风如刀。另一条暗巷里,吕道然的身体渐渐凉下去,挣扎挥舞的四肢也不再摆动。嘴角僵硬咧开,像冻死的人,青灰的脸孔上凝固着一个奇异又狰狞的“笑容”。

一辈子没跑这么快过。

冷风灌进喉咙,胸口有火在燎。奔得太急,脚底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思学收刹不住重重扑倒在地。趴在地上回头看,水洼里躺着具猫尸。不知是误食了耗子药还是被外面的汽车撞伤,一条瘸腿骨肉外翻,死在巷弄里。

是只黑猫呢。皮毛已失去光泽,粘成一绺一绺,松弛的口唇边露出尖牙。

森白的牙,眼珠圆溜溜凸出来,没有半丝活气。就像刚刚被勒死在眼前的吕大公子……思学腿肚子发软,顾不得蹭了一身的泥,连滚带爬继续朝有灯的方向逃。

风钻进窄小的弄堂,左冲右撞没有出路,发出尖利嘶吼。思学麻木地跑着,头脑里一天空白。那无形的恐惧紧紧跟在身后穷追不舍——吕道然死得太惨了。

思学每个礼拜有三天下午放学早,会瞒着父亲和姐姐,到太沽口的煤厂帮工人捡煤核挣几个铜板。这天收工晚,鬼使神差地抄了条近道往回赶,竟撞见恐怖的一幕。

漆黑的弄堂尽头,一个矮壮的男人拽起吕道然的领带绕在脖子上,膝盖顶住他后脊梁借力。两人像是有过缠斗,身上衣裳都被撕烂,鼻青脸肿。黑手下得太突然,且又是亲近的人,吕道然全无防备就着了道。

那条紫底暗花的丝绸领带成了夺命索,毒蛇般在颈项越缠越紧。他双手使劲抓挠胸口,叫不出来。两腿胡乱踢着,皮鞋也蹬掉一只,脚后跟在石板路上磨出血痕。过了三分多钟,或许更久。对方不肯收手,就这么把人活活勒死。

吕道然凸瞪的眼球胀满血丝,目光僵直,死盯着前方拐角处。或许他看见了思学惊恐的脸,在发出无声的求助,或许什么也没看见。这些已经无从知晓。思学吓得屏住呼吸扭头就跑,奔出老远还觉得那束怨毒不甘的目光扎进身体,刺得背心一片斑斓。

如豆的灯光从窗口透出,让他心里稍稍安定。推开门把书包随手扔在地,撑着桌子喘得上不来气。

明秀掀开布帘探出半个身子,立即皱眉:“你又跟人打架了?”

思学正如惊弓之鸟,任何一点声响都让他莫名惶恐。

“没、没打架。就是……走得急摔了一跤。”

“又撒谎!瞧这身上脏的,又是泥又是灰,还有煤渣子。脸上那块黑乎乎的是什么?赶紧去洗洗把衣裳换下来。一会儿董叔回来看见,非揍你不可。”

思学不敢顶嘴,失魂落魄地去了。没顾上拎暖水瓶,直接把脑袋凑到水龙头底下用冷水浇了个透。擦也不擦,用力甩几下就钻回屋里。

发烫的额头降了温,人也冷静些。才想起来问:“姐,你不是搬去宿舍住吗,怎么又回来了?”

明秀在自己屋里不知忙些什么,迟疑道:“有几样东西忘了拿,我回来取一下……明儿还得赶早回厂里。”

那小屋除了一床一几,别无长物,哪有什么要紧东西非带着不可。被子叠得很整齐,连枕头上的褶也被抹平,就像从未有人住过。明知他不会还留在这,却怎么也捺不住想要再看看。恼人的牵挂悬丝一系,扯住她的心,不由自主。

思学叹口气,明白姐姐还是放不下宋长卿,明摆着是为这个回来的。说:“宋哥哥吃了午饭走的,下午还要去纱厂找你来着,你俩没碰面?”

“没有……我没见着他。”明秀很惊讶,他真的来找过自己吗,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他没必要跟思学撒谎,还是半道上有事耽搁,临时改变主意?又或者,那个耳背的门房又溜出去喝酒,这才错过了。

风刮得愈发紧,他现在人在哪里。会不会仍在深夜买醉,潦倒路边……但愿是回家了。千百个念头一齐涌出来,没有答案。

宋长卿又回到那个镜影迷离的世界。

轻纱叠嶂的古床很软,是一望无际的温柔海洋。他送她回到家,时候已经不早。本打算立即告辞,谁知秋桐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就这么离开,担忧道:“万一今晚吕道然回去越想越气,带人来找麻烦呢?屋里只有我和阿香两个女人……我害怕。”

宋长卿一想也是,救人救到底。毕竟担心她的安全,也不好意思撂下就走。反正这么晚了,不方便再去纱厂找明秀,只能换个日子。

两人简单吃了顿便饭,秋桐找出常备医药箱,张罗着定要给他的伤处清洗包扎。宋长卿诧异她年纪轻轻的,竟然对处理外伤那么熟练,比医院的护士还稳当些。玩笑道:“都说经常容易受伤的人才擅长处理伤口,你这可是久病成良医?”

不知触动什么隐衷,秋桐的脸色霎时变了。昏黄的灯影下,眼神游移不定。她侧过身去,对着光剪一块纱布,换个话头问:“我听说,你和那吕道然的亲弟弟交情很好,今天把他打了,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他沉吟片刻,说:“我跟道涵打小就认识,他跟他哥不一样。也……不是一个妈生的。道涵不容易,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大哥,偏占着长子的名分,做什么都好压他一头。吕家老爷子也不知怎么想的,都是亲儿子,一碗水却端不平。从小到大道涵不知明里暗里受了多少排挤。”

秋桐手上忙活不停,似乎并不关心吕家隐晦的家丑。偶尔应声一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种事如今常见。出身没法选,受得起多大富贵就得遭多大罪。要都这么委屈起来,那么多生在穷人家的,连餐饱腹也难呢,何必屋漏嫌瓦稀。”因为吕道然的缘故,她仿佛对姓吕的都怀有成见。

宋长卿无奈摇头:“都什么年代了,他爸还非讲究嫡庶有别那套。论人品、学识、能力,道涵哪样不比他哥强万倍。”

这么多年下来,吕方中的偏心固执丝毫不避讳旁人,有眼睛的都能瞧见。吕道涵曾经有一回苦笑着自嘲:“说起来我爸骨子里是个老派人,信奉上一辈传下来的礼序尊卑,还没耽误纳妾。要不哪来的我?到了正经事上,又要学洋派人。没到五十就找律师立下遗嘱,亲生儿子也像防贼似的防着。有时候想想,世上真不如没我这个人,大家都省心。”

旁观者清,宋长卿很为好兄弟感到不平,却也无法可施。

秋桐把药膏仔细抹匀在纱布背面,贴上他颈侧的一处挠伤。怕他疼,动作很小心,还轻轻吹着气。

“你这回把吕道然给打了,两家面上都过不去,少不得还有一场闹。交情归交情,以后还是别走太近的好。毕竟……近墨者黑么。”

“秋桐你想多了,不至于的。吕道然不好是他的事,跟他弟弟没关系。我要因为这事远着道涵,成什么人了?岂不是跟他那个不明事理的爸一样。”

“也不全为他哥哥不好的缘故。我是想,男人家都好面子,这种兄弟不睦的事被外人知道得多了,免不了难堪。时候一长,谁知会不会有芥蒂。”

“就因为这个?放心吧,我从没跟旁人说过这些。再说……”他顿了顿,认真道:“你也不是外人。”

自从认出那块玉兔挂坠,他便把她视作可信赖的亲近之人。

宋长卿是独子,从不知有手足是何滋味。尽管跟吕道然交好,可道然性格孤僻深沉,跟谁都和和气气,却也跟谁都保持距离,不会太热络亲近。有时会想,要是能有个像秋桐这样的亲妹子该多好。

曾经亲如兄妹的儿时玩伴,也不是没有过……真巧,她们名字里都有个“秋”字。奈何红颜薄命,素秋病逝后,把道然的魂儿也一并带走了。两人的关系还没来得及等到云开月明的那天,就此天人永隔。从那以后,道然再也没交过女朋友。

他的话让她蓦地分了神,剪子一滑就把指头割出道血口子。

秋桐吃痛,忍不住轻呼一声。宋长卿忙跳起来,捉住她的手指查看伤势。

“怎么这么不小心,疼得厉害吗?”

没等秋桐回答,一阵神秘、妖异的晕眩袭来。是站得太急,还是方才喝下那碗舒经活血汤药的缘故?四肢百骸都放松,打斗的酸痛从骨头缝里漫上来,重得像灌了铅。

宋长卿晃了晃,踉跄着歪倒进她怀里。

“是太累了,对吗?”轻柔细语像从天边传来,他分辨不清,思维已完全停顿。

秋桐把这个路也走不稳的男人扶到卧房的床上躺好,拉过锦被盖在身上。他挣扎了一下,被满房间镜子折射的光影照得越发头晕脑胀,眼皮终于沉沉闭上了。

手指上的血珠无声涌出,融进雪白枕套。

秋桐凭窗而立,脸色忽然变得沉冷,像初升的月光带着寒意。她用无情的,坚定的目光望向前方一处虚无的黑暗里。又把受伤的手指含进嘴唇,轻吮血珠的腥咸。

“还因为,身负荆棘者,必伤己伤人啊……”

她把头发全束进帽子里,换上宋长卿的外套,领子竖着,又拿围巾缠住半张脸。动作迅速一气呵成,跟方才的柔弱判若两人。

做完这些,才拉铃唤来阿香吩咐道:“我还有事出去一趟,你照看着宋先生。”

阿香木讷地应声,面无表情,也不多嘴打听。

月亮躲进云里,秋桐悄无声息地从厨房小门再次溜了出去。

没有谁能彻底探知天地间的玄妙,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秘密和荆棘。 0D52SN6VWT5+1jGuvlLrXE4/yQslth2CKTbXMGpXvIwOu9VHkhecefY0KmcKV8z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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