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卿手里忙成一团,回身时早已没了思学的影子。丢下句没头没尾的话,搅乱一池春水。
午后的番瓜弄很安静,住户们要么外出上工,或在屋里歇中觉。街坊女人们打发过吃完午饭的丈夫孩子,倚在门口嗑瓜子。
他把洗好的碗搁在水门汀台面上沥干,关上门往外走。巷子里只有几声懒洋洋的犬吠,日光打在肩头,晒久了有点发烫。
他不自觉把手抄进兜里,摸到那几根头发。一个羞赧的秘密,在暗处反复厮磨,缠成绕指柔。
到底要不要去找她?所有牵绊都落不到实处,教人进退两难。
巡捕房还是一贯闹哄哄地嘈杂,你方唱罢我登场。快过年了,街上贼偷扒手又多起来,拦路抢劫的案子频发,同事都忙得焦头烂额。这些杂七杂八的小案子自然不会麻烦到他手里,全被争取表现的巡长小金大包大揽过去。
自从韩宣怀被杀、女飞贼落网两桩要案接连告破,督察长马洪顿时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成天往南京跑。在上级面前露脸作报告,勋章领了一枚又一枚。
人人自顾前程,忙着升官发财。都民国了,官也还是官。换身打扮,骨子里的权势没变。人上人,踩着碌碌众生的头顶,官大一分压死人。
就连宋文廷不也为了个理事长之位百般筹谋,机关算尽总算得到个称心如意的结果。他实在高兴不起来,也不想扫了父亲一场高兴,只能避而不见。
休假申请很利索,冯文才利用职务之便飞快地把手续办完,拍拍他肩膀:“回去好好休息一阵,这段日子也真是折腾得够呛。别的不多说,有事叫兄弟一声。”
正说着,一个小巡捕突然跑过来,挤眉弄眼地说:“这可赶巧了,有宋探长您的电话,夏小姐打来的。一天好几个呢,回回您都不在,今儿算是撞着了!”
宋长卿看了眼冯文才,说:“你去接电话吧,就说我刚走。哎,你俩到底怎么样了?有进展没。”
“什么进展呀,夏小姐那样才貌双全的女孩子,能瞧上我嘛。兄弟再不济,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做普通朋友蛮好。珠宝找回来以后她打过几次电话,要找你当面感谢。你总是不在,也聊不上两句就挂了。说真的,我觉得你俩其实挺般配,有戏没戏就看你的了。”
他倒想得开,反替好哥们操起闲心起来。
宋长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又记起那枚玉兔挂坠,含糊道:“夏小姐是个好姑娘,别老拿人家开玩笑。”却见冯文才眉眼喜色掩都掩不住,“不瞒你说,最近家里给我说了门亲。是在育才小学做国文教员的女孩子,约在咖啡厅里见过几回面。人看着文文静静的,我说什么她都爱听。等这事定下了,你可得来喝喜酒啊!”
也好,人人都有个花好月圆结局。
宋长卿走出巡捕房,突然闲下来,竟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明秀搬去了纱厂宿舍,自己不方便再留在番瓜弄打扰董叔父子俩的生活。家是不愿回的,父亲刚赢了官司就做东大宴亲朋,往来宾客莫不是看在“新任理事长”的头衔前来道贺。送礼的、拉关系的,来来往往总要嚷扰个把礼拜,他不愿陪着做这些无聊应酬。商行的事自己向来插不上手,去了也是摆设。至于孙歧人处……假私生子的事,虽不至于影响兄弟情谊,见了面难免尴尬,最近还是不要联络比较好。
世道不稳治安紧张,宋长卿这些年一心扑在巡捕房,经手要案无数,几乎没正点吃过一顿饭,也没时间交朋结友。刚卸下这身担子,轻松里透着悬空的失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会做什么。思来想去寻不出个落脚地方,不觉被人流裹挟着挤上一辆电车。
路边有个货郎,肩膀上挑着满满一担竹椅子,堆起来比人还高。他踉跄着避过往来车流,弓身吃力地走着。有人香车宝马,有人光脚踩泥。都有个去处奔忙,只他没有。
车子摇摇晃晃开往太沽栈,沿途景致从陌生到熟悉。大概是天意吧,宋长卿嘴角漾出个温柔的笑,崇明纱厂就在太沽码头附近。
他下不了决心去找她,这辆车替他做了决定。
夏秋桐放下听筒,怅然若失。每回往巡捕房挂电话,无一例外都是冯文才接听。宋长卿似乎很忙,自从结案后就失去音讯,两人再没见过面。从报纸上看见宋老先生荣任商会理事长的新闻,登了大幅照片。衣履光鲜的合影里,没有他。
女飞贼张妈被捕时中枪身亡,汤桂珍从牢里放了出来。这遭被吓得够呛,说什么也不肯再干下去。她只得匆匆去荐人馆另寻帮佣,领回来个四十出头的寡妇暂用着。寡妇阿香嘴碎些,说话不过脑子,好在没儿没女少牵挂,干起活来一个能顶俩。日子磕磕绊绊的,总要过下去。
秋桐叹口气,想亲手沏杯茶喝。拿起暖水瓶晃晃,是空的。刚要唤阿香,便听见外头院子里吵吵嚷嚷。
掀开一角窗帘朝外望,远远瞧见阿香隔着铁门对门外手舞足蹈比划着,不禁秀眉深蹙。门外站了一高一矮俩男人,其中个儿高的那个,又是阴魂不散的吕大公子。
平安夜那晚闹得不欢而散,秋桐事后想想总觉气恼难平,便信手写了篇讥讽文章发在报纸上。本想给吕道然吃个教训,以后也好收敛些。谁知他颜面扫地后彻底没了顾忌,不知用什么龌龊法子从报社打听出她的住址,从此隔三差五上门纠缠不休。
纨绔公子出手阔绰,礼物花样翻新绝不重样。钢琴、珠宝、手表、收音机……什么贵买什么。成堆的鲜花从自家花园里现摘下来,遣贴身家仆阿福每天上午准时送到夏宅。大冬天怕冻坏了品相不受看,拿纱布罩好的花瓣上还挂着露珠。
秋桐统统拒之门外,不肯露面跟他说半个字。吕道然锲而不舍,性子上来了隔着院门大声嚷嚷,闹得整条街不得安宁。他追求夏小姐这事邻里皆知,闲言碎语渐多。
阿香倒是尽忠职守,牢牢把住铁门决不让这主仆俩进去半步。就连出门买菜也得小心翼翼避过两尊瘟神从后门走,比平日绕远两条巷子,抱怨不迭。秋桐本就深居简出,被他这一堵,更是不敢轻易踏出院门。实在有事要出去,特别地谨慎小心,总是走厨房后门,进出自家也和做贼差不多。
总这样下去毕竟不是办法,秋桐为此事头疼不已,偏又求助无门。
阿香怒气冲冲挎着菜篮子推门进来,“得,晚上的菜又买不成了!那吕先生也不晓得哪根筋搭不对路,死活非要见小姐一面,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也赶不走!我就说小姐绝不肯见他的,何必天天来闹得大家脸上难看!”
秋桐握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平复了一下心情,说:“他那个人油盐不进,你不用和他说那么多,就说我出门去了不在家。”
“我被缠得没法,吼他一句说小姐死啦!您猜他那跟班的瘪三怎么说,给我来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您说气不气人?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秋桐被噎得脸色煞白,心道这阿香也是个榆木脑袋,哪有红口白牙咒雇主去死的?可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左右身边只有这一个帮手,也难去计较言语冒犯。深深的无力感袭来,胸口一阵闷痛。她起身披上大衣就往楼下走,把这些缠夹不清的吵吵都抛在身后。
阿香愣了会子,拍着大腿嚷道:“小姐要去哪儿,饭都快做好啦!”
“小姐死了,不吃饭。”秋桐有气无力的声音轻飘飘传来,闪身从厨房小门溜出了宅院。
二月的气候说变就变,早上还晴空万里,刚过下午三点就浓云密布。阴天时间总过得比寻常快似的,天一会儿就黑了。渔阳弄在万家灯火里沉寂下来,路边双妹雪花膏的广告牌那么老大,广告女郎的红唇被街灯照得寂寥又鲜艳。
凉风迎面吹过,撩起她鬓边的发丝,心里的烦闷稍减。就这么漫无目的地信步走着,到了冶坊桥。
天寒地冻,桥上早已没什么行人,独她一个伶仃的身影凭栏远望。水天相接处暗云低垂,碧波也泛着令人怅惘的粼粼寒光。
刚抽完大烟膏的瘪三从烟馆里打着呵欠出来,拿眼一瞟,欺负姑娘家孤身在外站着,举目无亲似的,抢过她的手袋拔腿就跑。
秋桐一怔,刚要喊抓贼,一个灰色身影抢先一步飞奔追出去。
错身而过的瞬间,那侧脸如此熟悉。
被烟土掏空了身子的瘪三跑不上两步就气喘吁吁,很快被追上摁倒在地。双方扭打起来,拳脚你来我往。那瘪三身手怎及得上久经历练的年轻男子,几个回合便落了下风。年轻人跨坐在对方腰间把人压制住,想将手袋夺回。没想到瘪三身怀凶器,竟从脚踝处抽出把鱼肠短匕朝他心口刺去。
不知怎地,那贼突然一声低嚎,匕首松脱掉在地。光线太暗,似有石子儿在地上滚过的响动,谁也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秋桐不敢太靠近,倚在桥栏上等。手指不经意地在石墩上揩了揩,抹掉一点青苔痕迹。
年轻男子惊出一额细汗,又是几下狠狠招呼过去。那瘪三吃痛,蜷在地上只顾哼唧,一不做二不休把手袋朝河里扔去。男子飞身上前捞取不及,反被他乘隙逃掉。
年轻人看了看桥头的柔弱身影,也不知那贼有没有同伙,把她独个儿留在原地怕是还会遇到危险,只得停步不再追赶。
秋桐小跑上前,试着唤那抬起袖子擦掉脸上污痕的青年:“宋先生?真的是你!”
宋长卿也是一愣,表情十分意外。被抢的小姐竟是夏秋桐?
秋桐出门匆忙,穿一身朴素的冬青色缂丝旗袍。外套的毛领子有点旧,不大能挡风,瘦削的肩膀瑟缩着。头发也没好好梳,被风吹得凌乱。软弱无依地飘荡,凭添几分楚楚可怜。
他俩谁也没想到,会在这桥上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