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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章

明秀头昏脑涨,只觉心头沉甸甸。抽了几下没抽出来,只得任由他握着。另一只手轻拍着他的背,说,“又有谁一辈子没撒过谎呢?有时候,我们要说一些迫不得已的话,只是为了不伤害更多的人……不是为了害人。你不会害人的。”

她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就是没来由地相信。信他不会助纣为虐,不会去做大奸大恶的事。或许不仅仅因为他曾拼尽全力救过自己。同时也明白,宋长卿既然肯为一个素昧平生的贫家女子去顶住层层压力翻案洗冤,说明司法公义在他心里占据多重要的位置。这次若真在法庭上公然撒谎,该有多为难。听思学说,宋老先生赢了官司就快要荣升。或许正是这缘故,他才独自跑出来深夜买醉。

她伸出手指,一点点把他紧蹙的眉宇给抹平。肌肤相触,从未如此亲近。明秀突然脸热,猛地缩回手。这是在给他找借口么。心情不好喝酒便喝了,那个陪酒女郎是怎么回事?

灯油就快烧光,火苗跃动,窗外似有个影子闪了闪。

番瓜弄不像医院和富人家的洋房,有独立的一套供电系统,到了晚上照明就靠蜡烛和煤油灯。很多人为了节省点油钱,天刚擦黑就上床睡觉,整个弄堂一片漆黑。

明秀一惊,起身探看,不妨踢着床角的杯子。

思学听见动静,实在不放心,又钻出堂屋问:“姐,没事吧?真不用帮忙?”

“没、没事儿,我不小心摔了个杯子。你赶紧睡吧,别管了。”

“……哦。”

思学摇摇头,转身之间依稀见门外有个人影。莫不是溜门撬锁的?警觉起来,抄起一根扁担蹑手蹑脚靠近门边。

一把拉开木门,满地月色如霜。楼下窄小的巷道理堆满了煤球和各种杂物,像幽暗荒芜的鬼蜮。

一盏孤零零的路灯亮着,照见弄堂拐角匆忙消失的身影。挺括的呢子外套,领口竖起挡住下半张脸。哪有穿得这么登样的贼偷,依稀倒像是孙大哥。

明秀伏在八仙桌上凑合趴了半晚,总也睡不踏实,凌晨四点多便起身收拾包袱。也没多少随身东西,除了换洗的两身衣服,只有一把木梳子、布手袋、一盒蛤喇油,还有一只报纸叠的飞机。很旧了,揉得皱巴巴,她仔细给抻平了压在最底下。

宋长卿睡得沉,怕惊醒了他,明秀把动作都放得很轻。从缸里舀出一碗米,坐在半明半昧的天光里把花椒一颗一颗挑出来。米是金贵粮食,怕黄梅季里阴雨绵绵招了虫蛀,都要把花椒粒洒进米缸拌匀,吃的时候再拣掉。

好容易淘完米,天也亮了。原来他睡觉这么不老实,动不动就踢腿蹬被子。明秀叹口气,重新把被角掖严实,端起搪瓷盆到公共水龙头下面洗菜。

思学已经在漱口洗脸,沾着满嘴白沫子对明秀说:“姐,昨晚孙大哥好像来过。”

含含糊糊的,明秀听不清,又问一声:“谁?我怎么不知道?”

思学把牙粉泡沫吐掉,提高了嗓门又说一遍:“我说,孙大哥来过一趟。也没进门,天太黑我看不真,就瞧见个影儿挺像。他是不是来找宋哥哥的?宋哥哥还没起呢,他没事吧》”

明秀愣了回神,说:“你是睡糊涂了吧……那么晚了他来做什么,怎么没听见有人敲门。”

偏偏弄堂里白天黑夜都很热闹,谁家来了人,出了点什么事,很快就全都知道了。金姐冲过来忙慌慌地把水龙头拧上:“阿要作孽!放着水哗哗淌,交起水费个么哪能办啦?”

明秀这才发现阀门一直开着没关,水早就盛满菜盆还直往外溢。全弄堂共用一个自来水龙头,淘米洗菜洗衣裳,全都得上这儿来排队,水费也是所有住户均摊。她不好意地往边上挪了挪,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啊金姐,你先来。”

“不碍事不碍事,我东西少,一起挤挤蛮好。”边说边拽着明秀的袖子不让走。

低头一看,金姐盆里只放着两双袜子。哪有人大清早洗袜子的,怕不是听见动静了赶忙来打听消息。果然,金姐象征性地接水在盆里,有一搭没一搭搓上两把,神秘兮兮开口就问:“你屋里那人谁呀?别怪金姐多嘴,到底是没出阁的小姑娘,带个男人回来过夜总不大好听嚜!你弟弟刚才说什么,昨晚孙先生也来过啦?门都没进,怕不是有什么误会,要赶紧解释清楚的呀!孙先生瞧着蛮有钱,这纱厂的工作不就是人家给你找的。惹出闲话,吃亏的是自己,你得听我的……”

明秀无奈道:“我和孙先生没什么好解释的,那个是……”

“那是巡捕房的宋探长,上次我姐的案子,多亏人家帮忙。”思学冷冷插进来一句,对多口杂舌的弄堂女人十分厌烦。住在这种人烟混杂的地方,全没有隐私可言。说罢朝明秀眨眨眼:“姐我得上学去,你洗好菜赶紧回屋看看,粥别煮糊了。”

明秀忙唤住他:“哎等等,吃了早饭再去。”

思学早一溜烟跑远,“不吃了,晌午有考试怕来不及!”

金姐拉长了腔调哦一声,“这么说,那位是巡捕房的官爷……又不查案子,他哪能又跑你家来啦?”

明秀干干地笑,手脚麻利地把菜盆里的水倒掉:“金姐慢慢洗,我洗好了,得回去看着灶上熬的粥。”

身后金姐仍旧喋喋不休:“我看孙先生蛮好,回回来都给带东西,手里从不空着,我们都瞧见的……”见明秀飞快地跑上楼,压根就没听进去,恼得连袜子也不洗了,摇着头走开。

宋长卿一觉醒来,已近正午。

忍着宿醉的头疼起身下地,看了半天才认出这是番瓜弄的小阁楼。屋里窗明几净,空荡荡一个人影也不见。他的外套和围巾叠得整整齐齐摆在床头,桌上摆着烘山芋、黄泥螺、炒菜心、酱黄瓜,还有半只盐水鸭子和一锅用姜片熬的粥。为了保温,都拿碗倒扣着。

他撑住额头,热度褪下去了,开始使劲回忆昨晚究竟怎么回事。只记得自己在酒馆喝得酩酊大醉,隔壁的日本人打起来吵吵嚷嚷,于是结了账往外走……在街边就撞上了明秀。八成是她照顾自己一晚上,还做好了午饭,可现在人在哪里?

微风吹动了碎花布帘,宋长卿坐回床边,抚过枕头上的细褶。蓝白格子棉布床单洗得有点疏薄,散发干净清爽的皂角气味,还有几根掉落的长发。他稀里糊涂睡了整晚的,是她的床。第一次在女孩子的闺房过了一夜,这感觉很奇特。

他拈起那根发丝凑近眼前,发了回呆,突然听见蹬蹬蹬的楼板声。思学一阵风似的卷进门,见桌上摆得满当当,喜道:“哇,有口福了。我姐一大早就起来淘米洗菜拾掇的。”

说着麻利地端碗拿筷,把热粥从砂锅里盛出来,然后回身招呼:“宋哥哥快坐下,边吃边聊。”

宋长卿趁他不觉,忙把那根头发胡乱朝兜里一塞,自己搬个竹椅子坐了,说:“我还没尝过你姐姐的手艺呢,昨儿多亏她照应……我们等她回来一块儿吃吧?”

思学挠挠头:“厂里忙,我姐中午不回来。以后……以后……”

他挟了个醉泥螺进碟子里,左看右看不知如何下嘴。见思学吞吞吐吐,纳闷道:“以后怎么?”

“以后也不回来了。她今天把东西都收拾了,说要搬去宿舍住。”

崇明纱厂为了让工人安心工作,出资自建了工厂宿舍。结结实实的砖瓦楼,条件比棚户区的木板阁楼要好太多。一间房月租只要两块,两层楼能住二十来人,有电灯自来水;带家眷的可以两家分租一层,费用至多不过一块钱。明秀跟厂里的小姐妹商量好,三人合住一间,平摊下来每月租金不过几毛钱。离厂房近,不耽误加班,能多挣不少奖金。

宋长卿筷子顿在半空,迟迟回不过神。她搬去了宿舍,这么突然。以后见面的机会,恐怕更难得。自从韩宣怀的案子告破,两人算是真正的经过生死。可她总像故意在躲着自己,一时近了些,一时又远了,究竟为什么。

窗外太阳明晃晃,昨宵似一场朦胧幻梦,额间温柔的触碰了然无痕。他渐渐不能确定,那些体贴宽慰的话,细心的照拂是真实的发生还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

思学风卷残云,眨眼功夫大半盘鸭子已落了肚。见宋长卿没精打采地挑起几根菜心,问道:“宋哥哥怎么了,不合口味么?多少吃一点吧,你昨晚吐得太厉害,肚子里肯定空。我姐说让你多喝点姜汁粥,暖着胃就不疼了。”

宋长卿点头,端起粥碗喝了一大口,熬得又软又糯。

“……本来还想当面跟她道谢来着,谁知你姐搬得这么仓促。”

宋长卿是贵公子,从没吃过这样腌渍的东西,不晓得该怎么剥,一个手滑就把汤溅在袖口上。宋公馆的厨子,从来不让厨娘去菜市买这样的东西。螺肉只有一小部分可以入口,剩余的内脏和壳都要吐出来,吃相难免不雅。

思学手把手地教他,怎么挑开螺盖,用巧劲儿吮出螺舌。粗茶淡饭是市井生活里的烟火气,难登大雅之堂却有滋有味。宋长卿喝了多半碗粥,剥黄泥螺剥得满头大汗。慢慢地吃着,忽有几分感触。番瓜弄和霞飞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他始终无法真正融入到她的生活里。这会不会就是她总是刻意回避的原因?思学吃得很香,清爽简单的几样粥菜,也足见花了不少心思。准备这顿午饭,一定用掉不少生活费。

环顾四周,屋舍简陋没一件好家具。他们生活得如此拮据,自己一时任性买醉,反给她添了负担。宋长卿一阵内疚,涌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思学看他没心没绪的,也猜出些几分缘故,说:“你要想见我姐,就去厂里找她呗。她这礼拜上中班,下午四点钟之前应该有空。”

宋长卿停箸想了想,“我是担心……这么冒冒失失找过去,她会不高兴。纱厂人多口杂,我是没什么,万一惹来什么闲言碎语,对她不好。”

“你还没去呢,怎么知道她会不高兴?我姐这人呀,就是爱瞎琢磨,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可她心眼儿好,从没真的跟谁急眼过。”

一顿饭食不知味,吃了有多半个钟头。思学下午还有课得赶回学校,匆匆抹一把嘴说:“宋哥哥吃完了把碗筷放盆里就行,我晚上回来再洗。”

宋长卿应道:“你赶紧去吧别耽误上学,这些我来弄。”

说着卷起袖子帮忙收拾。衣冠楚楚的打扮,在狭小的厨房里转不开,看着实在不成样。

“宋哥哥是客人,怎么能让你干粗活?快放下我来!要是被我姐知道,准落埋怨。”思学力气大,上去把装碗筷的竹篮夺过了,说什么也不让他沾手。

宋长卿拗不过,两人你争我抢地挤在水龙头前把碗筷洗出来,溅了湿淋淋一身水。

“宋哥哥,告诉你个秘密哈。我姐喜欢纸飞机。” mu2JuXIlBsd7yTmj6f86HYHqscYrp6T77jNUM6+lxRBMa2ecTULICTu+qOG5Ddh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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