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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章

又回到法庭了。

和以往都不一样,这次他要以巡捕房探长的身份,作为证人出庭。

举座都是熟面孔,吕方中、吕道然、胡惟义……还有那个见所未见的“韩杰才”。连宋文廷也安然坐在旁听席上,身旁陪着陆氏妈妈和唐管事。唯独吕道涵没有到场。

最后一个推门而入的,是孙歧人。是了,这出李代桃僵,是他献的计。孙襄理,如今已是宋文廷的左膀右臂,同孚商行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两人眼神复杂地对望,宋长卿率先收回眼神。原来那晚他主动等在巡捕房外,是为了解释这件事。也不是怪他,在其位谋其事,他不过尽了自己的本分。而父亲吞象的野心,谁也拦不住。

韩杰才怀里抱着韩宣怀的黑白相框,正卯足了劲哭丧。那是个身材瘦小的青年,头发梳得光溜溜,三件套西装罩在窄肩膀上,活像小孩偷穿了大人衣裳。

他声泪俱下地哭诉这些年孤儿寡母飘零在外的颠沛日子,整个人几乎跪倒在桌下。还是那伍铭勋大律师,把泛黄的“出生证明”呈交法官过目。

宋长卿木然地垂着眼,如芒在背。伍律师问:“韩宣怀私生子一事,发现经过如何?”

他深吸一气,沉声答:“追查谋杀真凶时,在韩公馆卧室的暗格里找出照片和长命锁,才发现韩宣怀二十年前确实和舞女胡玉蝶有过一个私生子。证物早已递交,保存完好。”

这些都是实情,然而接下来便身不由己。

伍律师再问,“你是否寻找过流落在外的韩姓后人及其生母?”

“是。”他只盼一切尽快结束。

“追查结果如何?韩宣怀的私生子,是否就是这位原告?请指认。”

宋长卿瞥一眼“韩杰才”涕泪横流的脸,眼泡红肿,五官都快皱成一团。他厌恶地掉过头去:“我没见过他。”

这莫名其妙的回答,连吕方中也大出所料。一束凌厉的目光直刺过来,宋文廷气得双手止不住地抖。待要起身怒斥这不孝之子,被唐管事抢先摁住。好言好语宽慰着,又一壁朝宋长卿抛眼色。

他不去看宋文廷的脸,每答一个字,都像拿把钝刀在皮肉上反复拖来拖去。终于还是开口,十分暗哑艰难:“我赶去苏州时,并没亲眼见到他。从街坊邻里处打听才知,韩先生三个月前搬了家,胡玉蝶女士早在数年前便因病过世。”

这一切都跟韩杰才方才的口供相吻合。韩杰才自称,三个月前他退掉在苏州租赁的房子,南下广州跑买卖,因此错过了生父遇害的消息。

到底是上阵父子兵。

“好小子,粘上毛儿比猴崽子还精。”宋文廷咕哝着,狠狠松了口气,脸色也松快些。

陆氏拿胳膊肘撞他一下子,嗔道:“劝你收着些吧,没见逼得孩子有多难为!他是猴崽子,那你成个什么,老猢狲?”

吕方中按捺不住了。他拿整箱黄金买来的杀手锏胡惟义,被领上了证人席。

这仍是未揭盅的一局豪赌。他紧张得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稠嗒嗒。胡惟义站定了,还朝这边轻描淡写放一记眼风。是好教他放心的意思么?毕竟利益相关。

吕方中偏好走旁门邪道,做生意却向来言而有信,谈定的事从不反口。就凭那箱金条,胡惟义也该明白怎么做。

熟料变生肘腋。是他听错?那胡惟义竟堂而皇之朝那小乡巴佬一揖到底:“老天有眼,今日总算又见着韩家的后人,老爷啊……您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了!”

胡惟义激动得语无伦次,“说句不敬的话,大太太向来不容人,诸位多少也有所耳闻。因此小少爷从生下来就只能养在外宅。旁人都瞒着不知道,老爷只遣我上海苏州两头跑动,给胡夫人和少爷接济钱物,已有好些年头了。”

吕家的律师一脸茫然,这和事先对过的词儿全不一样。证人当堂反口,是什么情况?事已至此,只得临机应变:“就算韩宣怀和舞女生了个私生子却有其事,你凭什么就说原告就是那孩子?”

胡惟义清了清嗓子,面朝法官道:“小少爷自打出了娘胎,是我看着一年年长大的,怎会认错?少爷右边后腰眼,靠近屁股那地方,天生一块巴掌大的青印子,不信咱们当堂查验!”

吕方中眼珠子涨得通红,中计了!那锅血汤又沸滚在眼前。当时就该一股脑全浇在胡惟义忘恩负义的脸上!

他的雄心壮志进退维谷,誓要把那害他阴沟里翻船的小人千刀万剐不可。

“这是作伪证!姓宋的到底许给他多少好处?我、我非揭穿这老狐狸不可!”

吕道然迅速镇定,皱眉劝道:“爸!你冷静点,这一嚷嚷,不是告诉所有人咱家事先买通证人?平白送个把柄出去,妨碍司法公正是罪名还小么!”

喁喁窃笑声四起,韩杰才已经麻利地解开皮带,正当着所有人的面脱裤子验明正身。

陆氏打开扇子遮住脸,矜持地扭过半边身子去。宋文廷很满意眼前的一切,挺直了背脊不动如山。

为名的、求财的……老老少少,机关算尽丑态百出。

宋长卿冷笑。这是一场闹剧,每个身处其中的,都像跳梁丑角,包括他自己。

无论如何,幕终于下了。在最该结束的时候结束,恩怨情仇都尘埃落定。

人证物证俱全,证实了韩宣怀身后尚留一独子,是法律上唯一的继承人。法官当庭宣判,那纱厂百分之八的股份全部归其所有。

吕方中带着儿子愤然离席,却被宋文廷抄着手拦住去路。一口恶气憋到年尾,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宋文廷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再得意,面上仍云淡风轻:“还是老话说得好,凡事量力而行,总强过机关算尽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是当初竞选会上,吕方中一时乘兴的嘲弄之言。原来他一直记着,就等今天一字不落地还回去。每个字都像一枚铁钉,结结实实唾在吕方中脸上。那张老脸发红发烫,仿佛流血溃烂,锥心刺骨有力难拔。

吕道然搀住气得哆嗦的父亲,从牙缝里挤出句狠话:“咱们不争眼前,争千秋。”

宋文廷不便跟后生晚辈当面锣对面鼓地掐话,对唐管事丢了个眼色。唐管事会意,立马冲着吕方中的背影大声恭送:“吕老板慢走。这路不正呐,沟坎就多,千万当心腿脚。”

这一仗赢得漂亮,真正的扬眉吐气。宋文廷免不了还要过去和老友伍铭勋寒暄一番,抬头却见儿子落寞的背影快要消失在门廊,抬手唤住了:“你又要去哪儿?给我回来!”

陆氏忙上前帮腔,“长卿呐,官司打赢了,怎么说也是喜事。你爸晚上在德兴楼摆了庆功宴,你那些叔叔伯伯们都在,不是使性子的时候。你爸好面子,别让他当众下不来台,亲爷俩闹得乌眼鸡似的,多早晚算完?”

他脚下没动,视线越过父亲肩头落在法徽上,如一块青石平静、漠然。就这么凝望良久,终于开口说:“恭喜父亲,心愿得偿。”

话罢抽身而退,毫无留恋。孙歧人在宋文廷身旁好言劝慰:“伯父别着急,长卿就这么个脾气,过一阵想明白就好了。我这就去把他给您找回来……”

宋文廷摆手:“随他去吧,一身反骨犟头犟脑!晚上德兴楼设宴,生意场上有头有脸的都在,你也帮着张罗一下。正好带你见几个前辈,以后交际多些方便。”

这是明摆着把他当了自己人,有心提携的意思。

虽说机会难得,孙歧人多少有点犹豫:“可……”

毕竟是结拜兄弟,他并不想和宋长卿把关系闹僵。

“你也学他,和我拧着来?”宋文廷气不打一处来。

陆氏推他一把,“好好的,又把气撒在歧人身上做什么!真是个老糊涂,也不怕人笑话!”又说:“孙先生别介意,这些日子全靠你跑前跑后帮了不少忙。”

“夫人这话见外了,哪有那么严重。”

当他追出法庭,宋长卿的身影早就消失不见。把电话打到宋公馆,佣人说没见着少爷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黄昏还没到,天色已渐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面孔都模糊起来。

那晚的德兴楼灯火通明,宋文廷设下豪宴,大摆六六三十六桌流水席庆功。

股份既已纳入囊中,商会理事长的大位也是迟早的事,宋文廷以马首自居立即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孙歧人被抬举成了座上宾,推杯换盏酬酢繁密。

谁也来不及留意,胡惟义和“韩杰才”早就双双不见了踪影。

自离开法庭,他俩就没在人前露过面。宋文廷安排下兵分四路,分别用四辆马车朝东南西北各方向疾驰出城,引开暗中追兵。吕方中睚眦必报,定不会饶过这通吃两家的老滑头。但就连他也猜不到,真正的胡惟义已经带着“韩杰才”钻进了提前备下的汽车,一刻没耽搁赶往机场。

当然,走之前没忘记让“韩杰才”在早就准备好的股份转让协议上签字画押,一切落到实处。

宋文廷不是卸磨杀驴之辈,夙愿已偿,犯不着杀人灭口。他只希望胡惟义能信守承诺,从此远走高飞不要在上海滩露面。

送这两人上车后,一路沉默无言。到了地方,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胡先生言而有信,将来……”

“韩杰才”一改法庭上趾高气扬的少爷做派,唯唯诺诺应承道:“宋老板慷慨仁义,该给的都给足了,咱们也明白该守的规矩。从今起离了上海,山长水远日后不必相见。我和我爹到了地方就改名换姓,保准把这事烂在肚子里。”

胡惟义一手搂着一个皮箱,意味深长道:“那血煮怪蛇,难道谁还想见识第二回不成?”

两只箱子里,其一是吕家送的金条,另一只更大些的,则是纱厂股份折算的黄金。盆满钵满,余生从此有靠,他无比得意而满足。亲儿子真不赖,关键时候指靠得上,把那韩宣怀的私生子演得是有模有样。

上海滩龙争虎斗瞬息万变,到底不是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能玩得转的地方。拿了这些钱,换个地方逍遥一世,还能把这孩子送出洋去留个学,就像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一样栽培,说不定能有大出息。他老胡家世世代代的运数,就此翻盘变天,再也不必委屈在人家屋檐下为奴为仆被呼来喝去……

他越琢磨越踌躇满志,说出口的话也变得掷地有声。

得了胡惟义父子俩再三保证,宋文廷终于放下心来。哈哈一笑,拱手相送:“胡先生保重,恕老夫未能远送。”

这桩交易从此真正瞒天过海,再没有旁人知晓。 San1vusVtmMa0OncEV1Di/3SQHPHgmnykq4HS5e57HNLxTdBhz1Ni3FNljy7qEw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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