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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章

那点酒意涌上来,宋长卿胸口憋着如火的烦恶,语气更没轻没重:“爸,韩宣怀的‘私生子’跑去跟吕家闹官司,这事是不是你在背后撺掇的?”

宋文廷端坐在书案后头,不动如山。

他再问:“到底是不是?!”

一记拍案被惊雷声压过,“你什么态度!就这么跟你爸说话?当是在巡捕房审犯人吗?!”

宋长卿双手撑住桌面,咄咄逼视父亲的眼睛:“韩宣怀的儿子,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

宋文廷老神在在抿一口茶,不置可否道:“是么?或许你查来的结果有误也说不定。当年的舞女早就不在人世,这事谁也没法证明。可如今的韩杰才,手里可是拿着当年的出生证明文件,上边还有他爹韩宣怀的亲笔签名。”

宋文廷的态度很明白了。这场遗产官司就是他亲手策划,目的就为了从吕方中手里夺回股份,进而夺取理事长之位。

父亲理所当然的态度让他,忍不住出言讥讽:“宋大老板手眼通天,连死人都能复活,伪造区区一张出生证明又算得了什么?你缺钱吗,能不能在商会当头儿就那么重要?重要到连你亲生儿子都可以利用!”

蓦地,他住嘴了,跌坐进沙发。胸口像有很多虫子在张牙舞爪,互相撕咬着,又爬不出来。一时还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壁炉里,火舌咝咝地烤。

宋文廷也激动了,松垂的嘴角剧烈抖动着:“你在巡捕房瞎混这么些年,也就这一桩事上帮了家里的大忙。你以为我苦心孤诣做这些是为的什么?为钱?混账话!往小了说,是为你这个不肖子,往大了说,是为了整个上海的纱布贸易!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去睁开眼瞧瞧,现在到处都是洋纱洋布的天下,外国人的工厂开了一家又一家,用的全是进口机器!我们呢?还在用工人一脚一脚扎棉花!一旦让吕方中当上理事长,一门心思抱着土布不撒手,所有民营工厂都得被他带到黄浦江里喂鱼去!”

宋文廷说的也是实话。旧的东西就会被淘汰,尤其在上海这样一个日新月异的冒险乐园。土布在洋布的冲击下,市场不断萎缩,再也不可能重振雄风。穷则思变,变则通,民族工业的变革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故步自封等于自寻死路。亡了的大清就是个最好的例子,泱泱中华四大发明,无烟火药被用来做花火供达官贵人观赏取乐,八国联军打进北京,用火药制成的长枪大炮轰开城门。

他很矛盾,懊恼地捧着脑袋:“那也不能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弄个假私生子出来搅风搅雨,和发死人财有什么区别?韩宣怀的儿子早死了,我若不知道便罢,可这事是我亲自查出来的。再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假戏真做,良心何安?爸,你再好好想想行吗,算我求你。”

“什么叫卑鄙,他吕方中勾结匪帮背地里捅刀子,押货去平湖的工人死的死伤的伤,这就光明正大啦?大丈夫不拘小节,何必为这点小事耿耿于怀回家里来找不自在!吕老头有句话倒是说在了点子上,‘甭管骑马还是坐轿,到地方就行。’这是他做初一我做十五,天理循环的报应!”

又一声闷雷滚过。

话已说尽,再没什么可争的。宋文廷决定了的事,无论如何不会改变主意。

宋文廷喘着粗气,用力扯了扯铜铃。守在门口的佣人被唤进来:“少爷喝多了,扶他回房歇着。”

宋长卿的目光僵冷了,推开佣人走出书房。步子有点不稳,但强撑着不肯回头。父子之间,情如陌路。

他十分地疲惫,只愿有个地方沉沉睡一觉,不理会这缠成乱麻的混沌是非。

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今晚睡不着的人还有很多,有些事只能在黑夜里进行。

吕方中包下整座燕云楼,只为款待一位贵客。

两虎相争,胡惟义摇身一变又成了香饽饽。他被殷勤引入包厢,半推半就一番,到底入了座。

吕道然代父亲殷勤应酬,斟酒布菜滴水不漏。

“这老酒是光绪年间御贡之物,只送往宫里头,等闲人可喝不上。”

胡惟义眯着眼慢呷一口,果然醇厚清冽不是凡品。

吕方中慢条斯理道:“胡先生若喜欢,赶明儿让人再拿两坛子送到府上。”

“就我爸地窖里这三坛老酒,存了少说得有好几十年。凭他什么好日子都舍不得开封,我连讨一口都不成。”

父子俩一唱一和,搭的哪台戏,胡惟义心里自然有数。又饮尽一杯,等对方说下去:“胡先生跟在韩老板身边多年,向来是焦不离孟。说句玩笑话,就连韩夫人在世时,两口子见面的辰光也没有您胡先生多。您说出口的话,就是铁板钉钉的证据,那私生子……”

老谋深算的吕方中用眼神止住儿子,示意他莫急。

胡惟义被捧得飘飘然,赔笑道:“这话客气了。世人惯爱拜高踩低,老爷这蹬腿一走,茶立马就凉。当初逢人三分笑,如今还有谁认识我胡惟义是哪根葱?不见得人人都像吕老板这般念旧,果然有情有义。”

吕方中伸手一探胡惟义面前的杯盏,“变天了,果然是有点儿凉。无妨——”

说罢用力拍拍手,扬声道:“东西拿上来!”

变天了。他话里有话,胡惟义哪能听不明白。他蓦地有点慌,左右都是吕家的人,酒意让眼前也朦胧了。

仆从去了没多久,托着一只硕大的白玉盘回来。盘子上置满碎冰,玻璃碴子似地发出幽冷的光。寒气腾腾,冰上卧一条软绵绵肉乎乎的怪物。

胡惟义睁大眼,蓦见那怪物摇摇晃晃支起前半截身子,恐怖地与他对视。

那东西有点像鳗鱼,但绝不是鳗鱼。身体很细长,蛇一样光华的裸皮上没有鳞,背竖起一道长长的背鳍一直延伸到尾端。它只有一个鼻孔,在头顶两眼之间,是三个没有表情的黑窟窿。唯一凶器,是鼻孔下面大大的圆口,口内密密麻麻排满一圈锋利细齿。

胡惟义冷汗直冒,酒一下子醒了,几乎当场从椅子上弹起来,却被吕方中牢牢按住。

“胡先生莫怕。这东西叫七鳃鳗,今儿上午才刚从海里捞上来,新鲜。”

那唤“七鳃鳗”的玩意儿,上面还罩着个玻璃罩子。胡惟义不敢妄动,往后挪了又挪:“这……吕老板这是何意?”

吕道然接口道:“七鳃鳗么,专靠吸血为生,一年少说也能吸干四十条大鱼。你看这口盘,一旦叮在一条鱼身上,就死也不会松口,直到咬穿皮肉再把里面的血肉吸尽。胡先生吓着了?哈哈莫怕,这可是个好东西。中医拿它风干入药或鲜用,能滋补强壮活络明目,据说还能治夜盲症。”

胡惟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实在笑不出来。

“变天啦,夜路终归不好走,招子放亮些总没错。不过胡先生向来是耳聪目明,老夫许是白费心思也说不定。哈哈……”

吕方中说话间,仆人已捏住七鳃鳗的头颈处,把它从玻璃罩里捉了出来。碎冰极寒,让那鳗行动变得迟缓,仍是一个卷尾将身子环环缠绕在仆人臂上。柔韧的蛇身,展开来足有一米长。

吕道然眼神忽变,取过冰盘上的小刀,手起刀落狠狠划开它的脖子。

粘稠的血连珠般涌出,汩汩落入铜锅沸汤内。那鳗发狂似地扭动挣扎,口盘大张,锯齿森然乍开,只是发不出声音。蛇身扭绞得越来越紧,仆人露出的一截手腕已经涨红发紫。

它越挣扎,只让刎颈的伤口裂得更深。

锅子被银炭烧开了,血星子融进去,清汤变红汤。沸滚如海,一望无尽的波涛汹涌着。七鳃鳗奄奄一息,末了被整个扔进汤锅葬身血池。

吕方中意味深长地解释:“这道菜叫血煮七鳃鳗。用它自个儿的血来烹它的肉,最嫩滑鲜美。”

胡惟义头皮发麻,脸刷地白到脖子根。仿佛那被放血垂死的,是他自己。

吕方中亲自舀出一碗血鳗汤放在面前:“最凶的一条七鳃鳗炖出的汤,血气足,大补。”

胡惟义不敢去碰那碗,腥气太浓。这怎么喝得下去,刹那间心中雪亮。以吕家今日之势,牛不喝水也要强按头。

他掏帕子捂住嘴一个劲儿干呕,险些要吐出来。油烹火煎,今晚是逃不过了。

吕方中见震慑得差不多,吩咐儿子道:“血鳗煮过了火候,肉老。既然胡先生不喜欢,撤下去吧。”

仆人把那东西连锅带汤端走,过不多会儿,又提进来一口木匣子。打开来,亮得晃人眼,全是黄澄澄的赤金砖。一排九根,上下两层。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是吕方中生意场上惯用的手段。威风使尽了,礼也备得足。胡惟义神魂甫定,立即从善如流做下保证:“吕老板放心,我胡某人年纪虽是一把年纪,却不至老眼昏花。该走哪条道儿,看得清楚明白。”

时过午夜,胡惟义抱着一箱子金条蹒跚着从燕云楼出来。脑子迷迷瞪瞪,总想起那锅血煮的沸汤。他左右看着没人,朝身后狠狠往地上啐一口。又低头看怀里的木匣,如紧搂婴孩:“乖乖诶,老子这回可是为你遭了大罪啦!”

宋文廷在书房枯坐到凌晨一点多,不知在等些什么。脸色平静而苍白,谁知还会不会再生变数?

直到电话铃声划破一室死寂,他才从沉思中惊起。拎起听筒放在耳边,一语未发,只听对面不知说了些什么,复又挂断。

这是个宁静的夜晚。有些事在沉默中酝酿,变得不一样了。

宋长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寐。听着钟摆滴答响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沉入黑乡。就像明天终究还是会来,躲不过,避不开。 mx6PueCRegR4YRY0arYhRQAkJCJqyEyCgWDE6KcnxozMh2yqofol3JVfYT9k4u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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