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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章

大方公司的主要织布产品,还是土布。

他请来设计师改进了手穿梭子的单绞织机,变成自动跑梭的双绞机。原先每个工人每天只能织出半匹布,现在每人每天可织成一至二匹。棉花加工则该用木制手工轧花机,由原来的手撕每人每天半斤棉花,猛增至五市斤。自从用上铁制脚踏轧花机,每人每天能轧八十多斤。

吕方中因循守旧,总认为潮流起落不过是一阵风的事,而手工织布在国人身上穿了有好几千年,怎会被轻易取代?为压缩成本,他把工厂开到了江苏常熟。大方牌常熟土布的名声在市面上尤其响亮,不止经穿耐磨,还不易漏水。除了做衣裳鞋帽,还能拿来做雨衣、薄被、茶叶袋等,照样很受欢迎。上海追捧洋布,他就把销路往外拓,很快便占据了南洋市场,南洋工人极喜欢这种透气又吸汗的手工织布。南洋群岛一带做生意的华侨,每年会大量购入大方公司生产的土布。

土布仅剩的市场被吕方中牢牢把持,宋文廷只得另辟蹊径,试图从洋布上“分销洋商之利”。时局暗潮汹涌,日货的好日子不会长久,必将遭到抵制;上等丝绸云锦曲高和寡,式微已无力回天;而那些从国外运来大批洋布,哪怕是二三等货色,在上海销路依然很好。宋文廷目的,并非要在土布的产量和销量上继续和吕方中纠缠,而是看到了洋布的广阔前景,想从中分一杯羹。

举牌价已经加到五十五万之高。

到这地步,再没有任何商户会不自量力地挺身抗衡,竞价之战全成了宋、吕二人的角逐。

就在宋文廷打算一锤定音把价格加到六十五万,结束这场竞拍时,唐管事脸色灰白地从角门闪身入内,对着宋文廷一个劲摆手。

这办事稳重的老手下从没如此惊慌失措,宋文廷脸色突变,右眼皮跟着猛跳几下。唐管事带的消息不啻暴雨惊雷,让他一根脊梁彷如被冷水淋了个透。

变故并未发生在拍卖场,在闽行。从上海运往平湖的八船货出事了。

其中六艘船上的货物全被江匪所劫,另两艘被凿穿底仓,连船带货全沉了个无影无踪。对方都是有备而来,负责押运的伙计在械斗中或多或少都挂了彩,更有五个重伤的被就近送入医院抢救。万幸没闹出人命,否则赔偿起来也不是一笔小数。

一下子损失八船货和两艘货船,对同孚商行绝对是个沉重打击。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因此造成的现金流周转困难,一时半刻根本解决不了。

宋文廷失魂落魄地回到座中。步子迈得很慢,外人看不出端倪,只当他素来稳重。哪怕肺腑中有无数利爪在抓挠、撕扯,架子不能倒。

他在腿上擦一把手心渗出的冷汗,再一次举起牌子。

六十万。

时机已到,吕方中赶尽杀绝。激动得站起身,举牌高声道:“七十万。”比单牌竞价足足加了一倍,这原本是宋文廷打算要做的事。可是没有机会了。他要他死得明明白白,当着所有人的面一输到底。

举座哗然。

他已无力回天。

这是全场出现的最高价。

其他竞拍人仍然有三次加价机会,拍卖师举起手中木槌高喊:“七十万第一次!”

宋文廷的手颤抖着,几欲举起又犹豫。“七十万第二次!”

他握着竞价牌的手似有千斤重,终于颓然落在膝头。

“七十万第三次,成交!”

三槌落下,再无翻悔。

吕方中最终以七十万天价把股份连头带尾吞入,连根毛都没剩下。拍卖师喜气洋洋地宣布,此次竞标股份的买受人为大方公司董事吕方中先生,竞拍牌号26。接下来还要请吕方中当场和银行签订《成交确认书》和一系列相关文件。

恭维、祝贺……这一切都和他宋文廷无关了。

他默默地穿过人群,从角门悄然退出会场。街角有个烟摊贩子,木盒露天摆在地上,里面是花花绿绿的纸烟壳。一个老人半眯着眼蹲在树下,满头霜白稀疏的枯发在脑后胡乱绑了个辫子。宋文廷远远看着他,像一条倦蚕。凛冬已至,他却油尽灯枯吐不出结蛹的丝。

身后会场内传来如潮掌声,经久不息。突然生起一股相怜相惜的心情,他走过去,掏出张一元的票子递过,要买一盒洋火。没等找钱,便掉头匆匆离开。

一阵空白。又一天过去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总有人落魄有人平地升天。

人们的视线又被拉回到百乐门老板被害的案子上来,终审开庭了。

盛况如昨,不,更空前。

许多人为了一睹民国第一号律师的风采,天还没亮便开始在法庭外排队。

伍铭勋在民间的口碑一向很好。虽然他收费高昂,但对委托人一视同仁无分贵贱。他授理过最有名的案子,是一桩轰动上海滩的“主仆情奔”案,主角是一个富家小姐和贫穷的青年雇员。

话说从头十年前,有一苏州富商之女名叫黄慧如。此女本已许配了门当户对的上海富家子,却遭到无理退婚。黄慧如深受羞辱,终日不思茶饭以泪洗面。她的哥哥于心不忍,便从自家公司里派了个年轻雇员陆根荣前去劝解。陆根荣能说善道,黄公子便承诺他若能劝解好了,就把妹妹许配给他为妻。但黄公子最终食言而肥,还找借口炒掉了陆根荣。

这一手卸磨杀驴玩得干脆,谁知黄、陆二人在相处中互生情愫以致偷珠胎暗结。黄慧如肚子渐显怀,到了无法揭掩饰之时,她提议要和陆根荣私奔,还携带了大量珠宝首饰。黄公子气不过,一张状纸告到法院,指控陆根荣诱拐其妹,盗窃珠宝。

无钱无势的陆根荣一时成了过街老鼠,几乎走投无路。伍大律师把案件内情大白于公堂,几经周折之后,江苏最高院宣告陆根荣无罪释放。情奔案轰动一时,还被拍成了以此为原型的电影《血泪黄花》。公映之时,风头甚至盖过了蒋公和宋家三小姐的婚礼。

所以伍铭勋肯为一个谋杀富商的舞厅女招待辩护,也并不稀奇。

鉴于初审时群情激奋,秩序很难维持,这次公审足足加派了三倍警力,里外围得铁桶一般。

开审后,旁听的鸦雀无声,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伍铭勋要如何力挽狂澜。谁知等来等去,过程波澜不惊,和初审时没多大差别。

控方律师咄咄逼人的质问连珠炮一样开轰:

“十二月九日上午十一时,到底有没有去过韩公馆?”

“是否见到被害者韩宣怀本人?”

“是否有言语和肢体冲突?”

“是否拿起花瓶攻击被害人韩宣怀?”

至于引起冲突的原因,只字未提。明秀但凡想要阐明因果,对方根本不给她辩解的机会,只叱道:“请被告不要东拉西扯和本案无关的话题,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

句句都是杀招,速战速决只要取命的架势。

就算能把话说完,明秀也完全拿不出证据证明当时韩宣怀要强暴自己,她的攻击只是正当防卫。

控方律师把所有话头堵死,只要诱供出他需要的答复。用心之险恶,简直像跟被告有什么深仇大恨。

在这个过程里,伍律师始终一言不发。虽是控方律师指证的环节,以他在司法界的名声和地位,倒不至于插不上一句话。可他没有,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做。只偶尔问一下,凶器的形状、被害人的伤口尺寸等细枝末节,像是在磨洋工拖延时间。

孤立无援,明秀成了栽在水泥地里的花,彻底动弹不得。

对方言辞尖刻无礼,口口声声图财害命,明秀好几次忍不住要反唇相讥。都到这份上了,没什么敢不敢的,就算被冤死也不能由着他这么泼脏水。

可还是生生忍住。上庭前,宋长卿买通狱警去看过她一次,嘱咐她在法庭上千万不要意气用事,耐心地等,跟着伍律师见机行事。

明秀信也听过伍铭勋的名头,知道请动这样一个有来历的大律师,肯定费了不少周折。甚至想着,若这次有幸能洗白冤屈,大恩还不知要怎么报答。可到了公堂,全不是那么回事。伍律师说的话全加起来没超过三句,

她茫然地在人群里寻找那双熟悉的眼睛。密密麻麻的脑袋,众生混沌。找不到,满目都是萧索的灰蓝黑。像她的未来,一步一步蒙了尘,褪尽颜色。怎么就走到如今?

心里七上八下地忖测,完全始料不及。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信他会骗她。话说回来,她又有什么可骗的呢?无亲无故,没有能撑腰的父母家人,还搅进天大的麻烦,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除了董叔和思学。

思学今儿肯定请了假,连学堂也不上,跟父亲挤在角落里听得心焦如焚。董叔头发白了不少,枯瘦的脸愈发失去神采。每日里下了工,除了唉声叹气就是埋怨自己没照顾好这命苦的丫头。可再多的自责也于事无补,住棚户区的穷人家,连法院的门槛都摸不着,更别说给她请律师设法奔走脱罪。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胆战心惊地等待。

现在看来,将要出现的恐怕是最坏的结果。

控方律师的话问得滴水不漏,明秀只能一直回答:“是”。

是她独自去了韩公馆。

是她和韩宣怀发生口角和肢体冲突。

是她拿起花瓶砸在了韩宣怀的脑袋上。

第三个“是”刚说出口,伍铭勋相机而动,立即紧跟着追问:“究竟砸了几下?”

明秀怔了怔,望着他严肃的脸,说:“只有一下。”

等的就是这一刻。

伍铭勋气定神闲踱步庭前,对法官道:“我方有新证据提交,可以证明韩宣怀并非死于钝器。”

明秀这才看到他。宋长卿拨开人群,拉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挤到前面,连人带卷宗一起郑重交到伍律师手里。

压轴的筹码,非到这一刻揭晓不可。再拖下去就迟了,早一分钟也起不到峰回路转的效果。伍铭勋是个中老手,深知当堂对峙,辩才还在次要,攻心才是上策。

宋长卿一言不发,目光匆匆落在被告席上,给她做一个“不要怕”的手势。她眼中交错万种复杂的情绪,看着他转身又消失在人山人海里。司法森严,众目睽睽之下,暗中来往一场眉眼官司。他让她忐忑的心安定了。

明秀咬紧牙,五内如炽,仍竭力控制住表情。 EBZr+6GgI3ujMq2XMjK+P2l96KUjFk1R/b3sFSDq+EIe2owGo0KrXHWmU1ts4L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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