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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章

可没料到的是,坐了一夜渡船赶到苏州,又辗转找到了东花桥巷,却得知这所宅子已被银行收回,列入拍卖资产。而在被查封之前,早就换过了五六户租客。

他只得左邻右舍挨家查访,奈何大多数人都卖了老房子迁徙别处,附近都是近几年才搬来的新租户。直到夕阳西下,才找到一位在东花桥巷住了一辈子的瘪嘴老太太,依稀记得有那么一对母子。

老太太说,当年有个极年轻漂亮的姑娘,突然有一天住进了这所宅子。据说是姓胡,也不肯告诉别人她从哪儿来,看起来无亲无故,又不缺钱花。请了个粗手大脚的姆妈照料起居,屋里从没见有男人出入,肚子却一天一天见大。

街里街坊都嚼舌,猜她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小心跟人私定终身搞大了肚子,只能躲起来偷偷把孩子生了。几个月后,果然生了个白胖男娃,接生的稳婆就是这老太太。

孩子没有名字,不知道爹是谁,也不知道姓什么,就整天囝囝呀囝囝地叫。孩子五岁那年的一个晚上,正是立冬,天气冷得出奇。邻舍都早早关门闭户歇下了,半夜那宅子却突然发出瘆人惨叫。没过多久,浓烟滚滚从房顶冒出。大伙儿见走了水,赶紧跑过去救人,那院门却被从里面反锁。

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好不容易撞开门冲进去,里面乱得一塌糊涂。好在江南冬日湿冷,火势蔓延不大,忙七手八脚给扑灭。那年轻的母亲就坐在一堆废墟里,眼睛血红,手里抱着早就咽气的孩子,谁要上去拉她就跟人拼命。

这火烧得很蹊跷。如果是不小心燃起来,为什么院门会被反锁?那声惨叫又是因何而起?孩子死了,但并不是被烧死的,也不是被浓烟呛死。尸检后发现,幼童脖子上有淤紫的勒痕,颈椎骨断裂。

这宗诡异离奇的谋杀纵火案,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因为什么线索也查不出来,连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都没法问。那母亲受刺激过度,已经疯了。

年轻的母亲每天抱着孩子留下的衣裳鞋帽在巷子里疯疯癫癫地走,一时哭一时骂。有好心的街坊看不过,给她半碗饭她就吃,渴了趴在岸边喝河里的水。后来有一天,疯妇彻底消失不见。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纵火案从此没人再提起。那对薄命母子,仿佛从没出现过。

绕了个大圈子,竟是这种结果。韩宣怀的私生子在十五年前就已经夭折,究竟死于谁手,或许就是姚丽媛恐惧的原因。这么多年,始终讳莫如深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但就连她和胡管家也不知道,这秘密早就化成了飞烟。

子亡母疯的惨烈结局是一记敲山震虎,让韩宣怀久久心有余悸。哪怕夫人一直不能生育,也彻底断了蓄养外室开枝散叶的念头。此后愈加玩世不恭。直到原配去世,才彻底放浪形骸起来。

一番铺排怅然落空,宋长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上海。许是应了屋漏偏逢连夜雨的老话,刚踏进家门,陆氏便愁眉苦脸地拉过他诉苦:“你可算回来了,赶紧去劝劝你爸。这都一晚上了,把自个儿关进书房里到现在都不肯出来。饭也不吃,一句话都不说。”

宋长卿咣咣敲了半天门,里面始终悄无声息。无奈,只得在门口席地而坐,故意大声道:“爸你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跟小孩似的闹脾气?要是不肯开门呐,我就在这儿守着。您不吃不喝,儿子也陪您一块儿。”

又过了一刻钟,门突然打开。宋文廷一言不发坐回沙发里,背朝外,眼睛盯着墙上的对联,不知在想什么。

宋长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是宋文廷亲手所写的一幅字,挂在书房很有些年头了。寥寥数笔,浑厚劲道,气势藏而不露。上联写的是:“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下联对仗工整:“择高处立,寻平处住,向宽处行。”

做起来谈何容易。年轻时候摔一跤,觉不出疼,甩甩胳膊腿还能继续往前奔。年纪大了栽一跟斗,伤筋动骨爬起来都费劲。

商场如战场,瞬息万变。兵败如山倒的辰光,宋文廷只愿独个在僻静处给自己舔舐伤口。戎马半生的骄傲和尊严,不允许他流露丝毫颓废和软弱,哪怕妻儿面前也不行。

看看日历,今天正好是银行进行遗产拍卖会的日子。宋文廷的反应,结果已经不需要多问。

宋长卿蹲下来,握住父亲又大又硬然而苍老的手,温声劝道:“天塌下来还有地接着,有什么过不去的?就算吕家舍得花大把钱去买下股份……”

宋文廷冷笑一声打断儿子:“他吕方中舍得花钱,难道我宋家就出不起么?世上的事儿,本没有那么多巧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究竟是意外还是背后有人指使,老夫非查个究竟不可。”

他这才知道,当天的遗产拍卖并不仅仅是竞价失败那么简单,另有枝节横生。

宋、吕二人对那商会会长之位势在必得,韩宣怀留下的百分之八股份成了重中之重。参加拍卖的其他商户老板都有自知之明,无论威望还是实力,都无法同他俩相抗衡,便打定了主意隔岸观火。

上半场进行得很顺利。宋文廷最晚到场,愈发显得胸有成竹,仿佛对结果十拿九稳并不急切。甚至还高价从吕方中手里抢下几件古玩,其中包括一尊价值连城的东汉鎏金青铜羽人。

先声夺人,是示威也是警告。众人议论纷纷,都说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吕老板节节退败,让出一城又一城。也有人暗中猜测,莫非他俩已经私下达成某种协商,不过做样子给人看。

吕方中一反常态,并不执着于这些玩器字画等物。意思意思举几次牌,把价码哄抬上去,最后关头便放手让宋文廷占尽风头。他既摆出一副宽容大度的做派,宋文廷也不像他那大儿子惯爱讨嘴头便宜,彼此尚算相安无事。

压轴的戏码在后头,彼此心里都明白。

韩宣怀名下百分之八的股份,起拍价就是二十万。竞买人每次举牌,价幅增加五万。

头一次举牌,仍被宋文廷占得先机。吕方中不紧不慢在后边跟着,既不翻倍抬价,也绝不容许有第三方横加进来。他俩交替举牌,都特别地谨慎而耐心。成败系于今朝,分毫大意不得。也有商户怀了捡漏的心思,试探着加过几次价,见这二人较劲得水泼不进,只好消停下来静观其变。

同孚商行和大方公司之间的竞争由来已久,在整个上海的纱布贸易里各擅胜场。今日之所以死磕到底,除了要拿下会长之位,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女作家夏秋桐新近在上海日报登载了一篇《纺绸衫之话》,抨击奢侈之风。里面写到洋布的好处,说自己十二岁时,母亲翻出老箱底,给了她一件翠竹绿土布夏衫。那件布衫是外祖母十七岁那年做的,而自己现年已二十一岁了,这件土布衫还没有穿破,质量仍旧很好。而“东邻某妇”喜穿洋布衫,每年都需要缝制新衣。因为洋布衫经不起浆洗,也容易稀疏褪色,到了第二年一定已经破碎不能穿了。而自己平日常穿的纺绸衫裙,价格是洋布的3倍,却至少能穿个八、九年。比起洋布,土布、纺绸显然更经穿,但是因为总穿不破,就不能时常做新衣服。因此普通女性对洋布趋之若鹜,主要还是为了赶时髦,能不断换新衣新样式穿,花色也更多些。

再加上前些日子的制服风波,一下就把布匹改革推上了风口浪尖。原因是教育部要给教员们发放统一制服,经商讨决定,给大学和中学的老师们发毛呢料的,小学教员则发咔叽布的。小学教员们为此很不满,集体罢课以示抗议。教育部多方协调未果,最后只好给大家统一都发毛呢料制服,终于平息了物议。

这让宋文廷深深意识到,工业的进步对传统市场的巨大冲击。眼下无论是毛呢料,还是咔叽布,都已经是机织面料,土布已经没市场了。

要想让民族实业在风大浪急的关头屹立不倒,淘汰旧章程迫在眉睫。

而这一切的关键,就在于他是否能以商会会长的名义带动其余商号推行新式织造,否则名不正言不顺,光是来自吕方中的阻力就不容小觑。

宋文廷和吕方中二人的争锋相对,表面上看是为了夺得商会最高话语权,实际上也是一场“土布”和“洋布”之争。

其实早在大清刚落没那会儿,土布的地位还是无可取代的。优势在于结实耐穿,价格也更便宜。当时最流行的是南通土布,由十二支纱织成,号称世界上最坚韧结实而且光滑平整的布匹。每年去东三省种黄豆的农民们春去冬归,个个身上都穿土布缝制成的衣裳。干活耐脏,一年只需洗一次,哪怕用很重的石棒捣洗也不会捣破。

而所谓洋布,是指开口通商后,由西洋机器织出的布料,和传统手工织的土布形成鲜明对比。其触感更为柔软,吸水性也更强,迅速抢占了布匹市场。比如来自日本的铁锚牌毛巾,短短三个月便垄断国内全部的毛巾市场,淘汰了手织的“松江斗纹布”与“罗布巾”。

原先上海普通百姓家里,所有衣裳、毛巾、床褥等防止无语,都是手工土布。洋布的横空出世,让很多小型纺织工厂都陷入了纱业停顿无布可织的困境。堪称“巡行百里,不闻机声”。

一匹洋布售价大约七两,通商后价格猛降一半还多,低至三两,和土布价钱已经相差无几。而日货斜纹布每尺只售价六、七分钱,每逢年过节各布店大减价时,甚至只卖五分。最初人们购买洋布,多少还有写追新求异的心理,当价格降低后,选择完全是出于实惠。这样一来,土布市场顿时萎缩得更厉害。

市民们爱穿洋布,不仅打压了国产土布的销量,甚至使曾经高高在上的手工云锦也面临衰落。能用得起这种华贵娇嫩面料的人非富即贵,此前多是御贡皇家之物,清室消亡后,能负担得起云锦之高昂价格者寥寥无几。

但这些对吕方中的影响并不明显。 djxSgJedN+KvD2FGkULgXtXKkD2I5Vdv4lBG8xMBftvWogn/0wIBEIW8adMKlc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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