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竖无人搭理,冯文才装作信步观赏舞厅,循着争吵声而去。
吧台后有个回廊,连着后厨,向来很少有人经过。当初明秀就是绕到此处拉下电闸,才让宋长卿有机会带着受伤的孙歧人冲出被大火吞噬的舞厅。
还没绕过酒柜,一股浓烈的酒精味扑面而来。满地都是酒瓶碎裂的玻璃残渣,淡金色的酒液四处流淌也没谁敢来收拾。
姚丽媛的嗓音和平日娇慵婉转不同,有着让人遍体生寒的凌厉:“我告诉你姓楚的,老娘这辈子睡过的床拼起来比你小子走过的路还长,这种偷鸡摸狗上不得台面的伎俩,趁早少拿出来丢人现眼!”
楚老三不屑一哂:“真把自个儿当老板娘了?百乐门不姓姚!韩老板活着的时候名不正言不顺,就等不及地处处掐尖要我的强。现在人死了,还想骑在老子图上作威作福,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东西!要我看,你这就是公报私仇故意找茬!”
楚老三骂得兴起,口无遮拦什么难听捡什么说:“你说酒是假的,有什么证据?红口白牙无赖好人么?拿着鸡毛当令箭,真以为百乐门离了你就玩不转啦!”
姚丽媛被气笑:“想跟我有私仇,就凭你?给老娘提鞋也不配!”
“怎么没有?别人不清楚,你那点老底还能瞒过我?眼看着自个儿年老色衰了,好日子一去不回头,心里急得上火吧?可惜肚皮不争气,也没生出个好女儿来调教,早惦记着找个接班的。你不就看上那明秀了吗,明里暗里偏袒着,整个百乐门有谁不知道?你恨我下手快一步,抢先把她往韩老板床上送。偏那死丫头不知好歹,好好的通天道硬给走成了黄泉路,你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外搭进去一座靠山!”
楚老三愈发得意:“说起来,她可是你手底下的人,谋杀老板说不定也是受了唆使,这话我要往巡捕房里提个一两句……哼!”
姚丽媛啧啧两声:“楚老三,说你蠢你是真蠢。花钱买脂粉也讲究个你情我愿,你明知道明秀是个软硬不吃的倔脾气,就为讨个乖,故意把她逼到绝路上害了韩宣怀一条命!百乐门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巡捕三天两头上门吵得客人不得安宁,就连那些平日里绕着走的混子都敢来打抽丰!谁招呼?凭你去应付?还不是老娘出马摆平!你要去告黑状尽管去,我先把话撂下,韩宣怀未必是死在明秀手里。一码归一码,这笔账咱们容后再算。我今天非跟你扯明白这酒的事儿……”
“我忙着呢,没工夫跟你瞎胡闹!”
话音未落,又是一下清脆的酒瓶碎裂声。冯文才凑上前,从酒柜缝隙里偷偷朝里望,见姚丽媛顺手抽出一瓶威士忌,往墙上用力砸去。
细长的方形瓶身碎片四溅,酒泼了两人一脸。姚丽媛手执半截酒瓶,锋利的玻璃茬口抵在了楚老三脖子上,把人逼得紧靠墙角。
楚老三瞪大眼,惊骇莫名:“你、你要干嘛!光天化日,还想杀人不成!”
“怎么,怕了?”姚丽媛露出个艳丽的笑容,语带威胁,手上力道又加了三分。
一道血线细若游丝,浮现在皮肤上。
性命攸关,不得不服软。楚老三喉结滚动,谄笑求饶:“姚姐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呸!姚姐是你叫的?有娘生没娘教的玩意儿!”
“姚大班你冷静点,咱俩都是为了生意着想,没必要弄成这样。我一条贱命不值什么……”
眼看又是一桩流血冲突,万一再变成命案……就在冯文才犹豫要不要冲出去阻拦时,姚丽媛再次开口,把半截酒瓶怼到楚老三脸上。
“睁开你那狗眼看清楚,这瓶口上有没有印花贴?!”
楚老三咽了口唾沫,口干舌燥,半晌说不出话。
早在1926年之前,在上海制销洋酒无需课税,无论代销还是制售都一本万利。灯红酒绿的歌舞场,租界地靡醉的酒吧间,到处都是排遣异乡寂寞的洋人、投机商人和寻欢作乐的市民。洋商进口量大增,本埠仿造的洋酒也渐多。直隶烟酒事务总局紧跟着颁发了《上海洋酒税征收处暂行试办条例》,按洋酒的价值征收百分之十五税率,并要求买家购入印花贴粘于酒瓶封口处。洋酒销量逐年大增,到了1927年,国民政府财政部又将洋酒税率提高为百分之三十。
凡报运酒精进口,必须持有上海商品检验局所发的证书,呈关验明方能通行。而印花帖就是验证洋酒真伪的重要标识,国内的酿酒厂无法伪造。
虽然都是“洋酒”,舶来品和仿制品口感上仍然有很大差别。有身份的客人常年觥筹往来,一品就能辨别滋味。
姚丽媛冷笑,步步紧逼:“我倒不知,百乐门几时改了规矩!从来都是卖进口洋酒,你竟敢拿这些下等货滥竽充数!一手移花接木玩得好啊,害我丢了好几个大客,这损失怎么算?这跟往酒里兑水有什么区别,砸的是百乐门的招牌!”
“你先把酒瓶子拿开,听我解释行不行?我……”
冯文才听了半天,终于咂摸出点头绪。楚老三手里攥着洋酒进货的肥差,见韩宣怀一死群龙无首,就鬼迷心窍拿国内酿酒厂仿制的洋酒充当进口洋酒往外卖。中间的差价利润,粗略算算不是小数,难怪姚丽媛跟他急眼。
冯文才把脑袋伸长一点,听见姚丽媛又说:“小子,想跟老娘耍心眼瞒天过海,你还嫌嫩些!上海这地方,水深滩险,杀人用不着亲自动手。给你指条活路,赶紧地把这些破烂玩意都拉走,爱卖给谁卖给谁。照着采购单子,该进哪种补上,限你一周之内把事办明白。”
“一周?姚大班,这时间能不能……”
“不能!这儿没你讨价还价的份儿!要是期限之内你再敢给我打马虎眼,这‘好酒’么,我可得亲自送去给张五爷尝尝,让他品一品如今的百乐门,还是不是这么个滋味。后果如何,你自个掂量。”
张五爷的名讳如雷贯耳,乃是上海数得上名号的黑帮枭首之一。韩宣怀生前和他多有生意往来,两人关系匪浅。姚丽媛在其中游刃有余,给两方充当牵线传话的角色,顺带也给自己多立个保家。
楚老三额间冷汗直冒,她若要借张五爷之手对自己做点什么,不过是吹吹枕头风的事,当真防不胜防。
姚丽媛考虑的是,百乐门如今百废待兴,实在经不起动荡。再要弄走了他,一时半刻也很难找出能替代的人选。因此费了这九牛二虎的力气压服楚老三,压根没打算把假充真侵吞货款的事往官面上捅。
两边都不愿把事情闹大,楚老三就坡下驴,低声下气保证一定收拾好这烂摊子。冯文才估摸今天是问不出什么来了,见姚丽媛拎着半截酒瓶悠哉悠哉往这边走,忙缩回脑袋跑出了百乐门。
他把那天无意偷听到的连头带尾说明白,叹口气道:“不过是他们私下里的纠纷吧,可惜没什么跟案子有关的线索。楚老三手脚不干净,可这种事民不举官不究。姚丽媛既肯放过他,咱们也没立场跟着瞎起哄。”
宋长卿不置可否,说:“有没有关系现在下结论还太早。你再去查一下百乐门娱乐公司的账目,看有没有什么纰漏。”
“成,我明儿就去,咱得抓紧。那你呢?”
宋长卿自有打算,扭头去了百乐门。
无论世事多少沉浮,轻歌曼舞总如旧。
他这次倒没费心思乔装改扮,也没摆出探长身份,花十五块钱买了张舞票,大喇喇登堂入室。楚经理却狠狠捏一把汗,看他的眼神多有嫌弃。也不好上前驱赶,只得暗地里吩咐看场的保镖多盯着点,一旦势头不对,立即把人“请”出门去。要打要杀都离远远儿的,百乐门实在经不起第二次火烧连营。
跳舞厅不比别的地方,夜越深越热闹。
时髦男女成双成对,相拥着滑入彩色磨砂玻璃铺成的“玻璃舞池”。乱花迷眼,有张熟悉的面孔在晃过。浓艳的妆容,发髻高挽,刘海烫成大波浪垂在一侧肩头,左鬓还夹了一束电光蓝的孔雀翎。依稀像是友兰?明秀的小姐妹。不,她如今改名叫曼莉了。前些日子被客人调戏还手足无措的女招待,摇身一变成了舞场炙手可热的新人——又一个“玻璃杯”。
这是有些身份的舞客对舞女的称呼,地位介乎于“书寓相公”与长三堂子的“花魁”之间。当时上海知名的舞厅里都有自养的“玻璃杯”,和到处窜场子的舞小姐不同,她们的伴舞场所完全固定,也更方便管理。平时陪客人跳舞赚小费,互相看对眼了,也能跟着出堂。
小舞女杨曼莉刚“下海”不久,舞步明显还是生疏的。姚大班调教有方,就是这份不经意的笨拙和羞涩,反而更吸引舞客。
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拔出烟来点燃。姿态妩媚地把胳膊支在吧台,喷出一口烟圈调侃道:“明秀那丫头,要没惹上那么大的事儿,准能比曼莉还红呢。偏就想不开,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还别说,我也怪想她的。”
“我今天来,不是要跟你聊这个。”
姚丽媛扬手叫酒保端来一杯“四玫瑰”牌威士忌,推到宋长卿面前:“我请客。”
宋长卿道了谢,婉拒道:“我向来不会喝酒,就不糟蹋好东西了。”
“那宋先生到底有何贵干。来舞厅不跳舞也不喝酒,难道为了过眼瘾?实不相瞒,我呢,‘卸妆’也有些年头了,不陪客人下场跳舞。不过手下女孩子说少不少五十多个,宋先生喜欢什么样儿的,我给你找来便是。”
说着扭身要走,宋长卿哪能让她这么容易借口开溜,抢先一步拦住了。端起那杯威士忌仰头喝尽,眉头也不皱一下。
“现在,我可以说我的事了吗?”
姚丽媛迟疑地望过,问:“到底什么事?”
“打听个人,小蝴蝶。”
这名字刚说出口,姚丽媛神情蓦地紧张起来,拿眼神环顾左右。宋长卿知道,自己今天算是问对了人。
她叹口气,把宋长卿领到二楼一间名叫“香梅圆厅”的包厢。还未落座,第一件事是屏退了所有侍应,对看场的交待,不要让任何人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