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请的反而比做东道主的先到,也是帮派规矩。和外人打交道,得先盘查地方,看是否安全。门内也怕黑吃黑,总要多谨慎些。
吕方中面无表情,把那一点紧张和僵硬板结住。略点头示意,便随着刀疤小子举步入内。
花厅悬了满壁红灯笼,姑娘们穿着鲜华的织锦罗裙穿梭往来,处处花摇柳颤乱泼颜色。高等妓院又唤“书寓”,里面的姑娘们,花名后头自称“先生”、“女校书”或“书寓相公”,都是雅称,有招徕风流名士之意。再往下还有“堂名”和“花烟间”,只需要按月缴纳“花捐”,就可以大张旗鼓公开营业。沪上老话里,向来有“滥污长三板幺二”的说道。
富春楼开在福州路会乐里,西北角就是皇后大戏院,整条街开满大大小小一百多家妓馆。二十八栋房子,每栋里面至少七、八家。此外还有药房、花柳医生诊所、专供妓院租用木器的店铺两和当铺以及汽车行,那些洗衣作坊、照相馆、理发店、水果店等更是不一而足。烟馆和按摩院则相对隐蔽些,不像那妓院门口,挂足一盏盏门灯,写着‘红、玉、香、琴’之流的艳名。耸立的巨型彩牌上装着无数电灯,入夜灯光齐明耀人眼目。
弄里住着不少小商小贩、唱戏的、打杂的,整条弄堂看不到一个孩童,偶尔瞧见一两个,也是鸨母从外面买来打小儿栽培的小女孩。琴棋书画无一不学,称“清倌儿”。这些烟花行当,是地痞流氓甚至巡捕们在租界的财源。
吕方中心里明白,会面的地方选在租界里的妓院,绝非因为那帮主好色贪欢。富春楼是华洋交界之所,真正藏垢纳污的渊薮。此间三教九流莫不俱全,一旦有事发生立即互为照应,堪称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
他满怀诚意而来,并不打算计较这地方上不得台面。进得厅堂,又是一名穿马褂的半大老头带手下大步迎出。吕方中识得这是人称“白浪梭子”的连师爷,绍兴人。
连师爷个子不高,身形略显臃肿。戴夹鼻眼镜,六合瓜皮帽后头拖一根花白的长辫子,活像只老奸巨猾的硕鼠。甫一露面便客气得很,连连作揖道:“吕老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我家帮主苦候已久。”
话毕,却并未探身引路,一双精明鼠目不着痕迹地落在吕方中腰间。
这是先威后礼。
吕方中自然领会得,爽快地略分开两腿与肩平齐,高举起双手。一言不发的手下立即上前搜身,先蹲在吕方中脚下,有条不紊地摸鞋后帮,捏裤脚,由下到上。为表示恭敬,他始终低垂眉目。别说与来客目光相接,连视线都未曾落在胸口以上。
不到十秒已搜检完毕,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显见是个训练有素的“拉挂子”。(注:保镖)吕方中身上并未携带武器,除了皮夹子和烟斗,手枪、匕首等全寻不着。真就是光着手,拎一颗脑袋只身来闯。
师爷这才谦谦有礼再鞠一躬,道声:“吕老板雅量,多有得罪,里面雅间请。”
过五关,斩六将,这才刚头一轮。
雅间门大开着,帮主余至尧站起身,没给来客看座。两束目光在半空远远对视,都在暗中掂量对方斤两。吕方中万没想到,这“飞鱼帮”帮主竟如此年轻。和猜测中满身鱼腥味的髯须大汉没有半分相似,面白无须,鼻直口方,穿一身考究却不事张扬的银灰长褂,外表七分像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又有三分像书生。
余至尧率先当胸一拱手,朗声唱念:“西北悬天一片云。”
吕方中抱拳回了一礼,面上纹丝不动,接口道:“莫把白云当黑云。”
黑帮黑话对“切口”,也叫“盘道”,是帮派里互相联络的对证规矩。上海滩码头大大小小十六铺,各路水匪分立,需得小心驶得万年船。
不等话落,余至尧再问:“什么蔓上什么瓜?”
吕方中只得快速跟上,半分迟疑都不敢有。生死攸关,脑子一下转得飞快:“里码人牵藤熟脉子!”(注:同伙介绍来的自己人。)
这都是事前中间人千交代万嘱咐过的暗语,一点错处也不能出。吕方中为这场会面,苦练了好几天,每套词都背得滚瓜烂熟。
“花舌子谁?”(注:中间说合拉线的人是谁。)
“一刀红端阳万!”(注:黑帮姓氏统称万儿,端阳万指姓吴的。)
余至尧面沉不语。屋里霎时静了下来,像是突然被外面的北风冻住。吕方中没有动,心里却有点慌,使劲儿回忆自己刚才是不是做砸了什么。毕竟是强记硬背,难道乱中出了错?苦思冥想好一会儿,又仿佛只是片刻,只觉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冒着凶狠绿光,凶狠地盯着自己。
屋里搁了炭盆,火烧得太旺,汗顺着脖子根淌进衣服里。他大气也不敢喘,生怕从角落冲出个人来摁着他的脖子把脸往火盆里按,或是来个“三刀六洞”。保人任老叉千叮咛万嘱咐过,勿要行差踏错,前车之鉴里比这更惨的多了去。
正心慌意乱,眼角往下一撇,见桌面上摆着一溜酒杯和一只酒壶。杯子按北斗七星的位置排列,里面都斟了黄酒。他这才猛地想起来,忙取过头尾两杯一饮而尽,再拿过底端倒数第二杯奉与余至尧。
满杯的酒,端得稳当至极,半滴都不外漏。余至尧接过喝了,忽扬声大笑,说:“吕老板果然是个‘相家’,‘攒儿亮’!”(注:内行人,通晓江湖事。)
请吕方中落了座,手下们依次抱拳行礼后退出房内,只留师爷在侧。
连师爷亲自把黄酒撤下,再倒烧刀子。烈酒香气飘了满屋,余至尧苍白的脸色红润许多,开门见山先把话说前头:“道上有道上的规矩,横财不问来路。‘杵门子’虽多,只三件:‘朝翅子’不碰,‘老渣’的活儿不沾,也不‘挖点儿’。”(注:赚钱的门路虽多,打官司的事不碰,拐卖人口的事不沾,也不敲诈,专注于打劫。)
“那都是些零毛碎琴,要想‘火穴大转’,靠是是真家伙。吕某人倘有半句虚话,今儿当场‘劈雷子’,丢下黄浦江喂鱼绝无怨言!”(注:要想挣大钱。劈雷子:起誓)
黑帮匪类,最大的威胁并非来自于军警,而是同行。一门生意百家抢,要想虎口夺食,除了兄弟多,最要紧的是武器。吕方中一介商人,拿来做交易的筹码不是金条银元,竟是火枪。让余至尧不得不寻思,此人背后的靠山不简单。至今不露相,只派他前来相谈,也是顾虑日后不想留下把柄。
两百条枪,二十箱弹药的诱惑,再加上事成之后四成的货,是块大好肥肉,只怕辣喉咙。
连师爷两指捻着山羊胡,从旁提点道:“听说这‘火点’的儿子,在衙门里做‘鹰爪’?不是个正点。”(注:火点:敛财对象,鹰爪:官门侦探,棘手之人。)
吕方中摇摇头,从袖子里掏出张纸推到余至尧面:“水警和巡捕不是一码事。江里浪头再高,也是连爷的天下,水大迈不过鸭子去。路线、时间、押运人数,都记在这上头,保准万无一失。您过目——”
帮主需自重身份,余至尧没接,举杯自饮了一盅。师爷领会得,取过那纸细细揣摩起来。半晌,咂摸道:
“这趟活儿么,说难不算太难,毕竟是民商。说简单可也不简单,底下兄弟们刀头舔血,总不能塞给他们一把要命的家伙就算打发。”
吕方中竖耳听着,那师爷便单刀直入把话挑明:“船上的货,还是按四六分账。只不过——”
吕方中咬咬牙,把话接上:“您占六个!”
余至尧眸中精光一聚,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吕老板爽快人,定了就好。”
两人相对互饮而下,吕方中烧酒入喉,脑袋一阵阵直往下沉,讪笑道,“世道这么乱,谁能定下来。”
在人屋檐下,话不敢说尽。事已谈毕,吕方中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便即起身告辞:“改日再给弟兄们摆临阵酒!”
负责搜身接引的手下把吕方中送出富春楼。飞鱼帮其余的兄弟们都围坐在正厅大吃大喝,行酒令的吆喝声传出很远。
街头万籁全寂,他迈着醉步蹒跚,摇摇晃晃独个儿往巷口走去。拐过两个街角,估摸身后已没有盯梢的,才恢复了清醒敏捷的步伐。
老树底下趴着熄了火的汽车,司机伏在方向盘上装睡,实则大睁着眼十分警觉。见老板的身影出现,立即打亮前灯迎上来。吕方中瘫坐在皮靠椅上,抬起袖子擦了把脑门上的汗。连说话也没力气,挥挥手让司机赶紧把车开走。
司机不敢多问,只从后视镜里偷看两眼老板的脸色,一时阴一时晴,嘴角的两道竖纹更深几分。吕方中眼中忽然显出狠戾,心中暗道,这趟龙潭虎穴不能白闯,早晚要连本带利让姓宋的付出代价。
车身猛地急停一下,刺耳的刹车声在夜幕下尤为清晰。司机摇下窗破口大骂:“撞杀耐哚娘唻,眼睛阿生来哚!大路朝天只管往车上碰,背晦丧星!”撞杀耐哚娘起来,眼睛阿生来哚!
雪亮的车灯照过,惊恐仓皇的脸一闪而逝。跌跌撞撞的黑影什么也不顾上,还是只顾往前跑。横穿小路,从一条弄堂钻进另一条。
吕方中十分警觉,车身摇晃时便取出了座椅底下藏着的手枪,紧张道:“怎么回事?”
司机往窗外啐一口:“是个没长眼的,好像喝醉了,到处乱跑乱撞。”
吕方中眯着眼细瞅一回:“咦?怎的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车子径自远去了。
暗巷里,宋长卿憋着笑,用胳膊肘碰了碰墙角一个黑咕隆咚的身影:“好小子,扮鬼比做人灵。”
吕方中猛地回过神来,“路上那人不是胡惟义么?他怎么回事,撞鬼了?大半夜在烟花巷里横冲直撞掉了魂儿似的。”
司机挠挠头:“您是说,韩公馆那胡管家?天太黑了我没大看清……好像还真是的,谁知他鼓捣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