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过三个街角,又是另一番天地。
雨后天光昏沉暗淡,戈登路上的霓虹却是人间月色,彩光盈盈流转。
一把浮靡的嗓子随乐声传来,依稀唱的是:“月明星稀,灯光如练。何处寄足,高楼广寒。非敢作遨游之梦,吾爱此天上人间……”
这是百乐门(Paramount Hall)舞厅刚建成时,一位“海上闻人”兴起所作的诗,被谱上曲子由歌女夜夜传唱,瞬间红遍上海滩。
早几年光景,英租界的礼查饭店每逢周末必有交谊舞会,舞客都是清一色的洋人,再有权势的华人都得被拒之门外。堂堂的“高等华人”聚居之所,怎甘逊色?便有富商豪掷白银七十万,在静安寺跑马地旁圈了块地,盖起这座金碧辉煌的“远东一流舞宫”。短短时日,已经在大都会、仙乐斯、新仙林三大舞厅中独占鳌头,成了军、政、商、艺等各界名流宴饮交际的富贵温柔乡。
罗马穹顶下无处不是画栋雕梁,红男绿女相拥摇曳,衣香鬓影重重。
人渐多起来,侍应生托着酒盘在玻璃舞池穿梭,忍不住又朝角落里昏昏欲睡的男人多看两眼。
这天恰逢礼拜六,生意最兴旺的时候。舞厅下午1时就开始营业,1时到5时之间票价便宜,算“交际茶舞”时间。趁着这会儿来蹭光阴的,多是普通舞女和小职员、学生之流。
那男人入场最早,不带舞伴也不买舞票,小费给得寒酸。清瘦的身子像长在了雅座里,整个下午连姿势都没怎么变过。衣裳嘛是普普通通,从头到脚没一样时髦。一杯三等茶续了无数回,水清得能照见人影还舍不得换。
侍应生迎来送往,见的人多了,眼光毒辣。既看出这是个没什么油水可捞的“戆大”,也就不耐烦应酬。做生意的地方讲究和气生财,没有开口逐客的道理,添的茶水却越来越凉。
宋长卿喝得皱眉,把帽檐再压低几分,伸出食指拈了拈贴在唇上的两撇假胡子,目光有意无意朝门口瞥去。
真要亮出身份,别说几盏茶酒,百乐门韩大老板也免不了要卖几分薄面。可干这行的,就得脸皮厚,熬得住。下午三点一刻,突然来了十几个一身短打的魁梧大汉,和经理神神秘秘交待了几句,转眼二楼回马廊的厢房已经被空出来四间。
这就是清场的前奏,他只能继续等。
宋长卿掏出怀表,指针刚滑过八点。
三辆黑色斯蒂庞克轿车停在门口,鱼贯而出七八名西装保镖在前开道。另有两名手下跑到中间那辆车门前伺候,把身穿长袍马褂的中年人搀扶下来。
那中年体魄强健,完全不像要人搀扶才能行路的模样。黑缎袍上有蓝紫万字团花,大晚上也戴副太阳镜,手里的象牙柄文明杖敲得笃笃作响。前呼后拥的架势,引路人纷纷侧目。
明秀被推搡得往后直趔趄,险些摔倒在地。鞋里垫满破报纸的要饭小赤佬趁机一拥而上,围堵在大门前,十几条污痕遍布的瘦胳膊树杈子一样往前乱探,口里嚷着“老板赏几个饭钱”。
门童尖着嗓子往外轰赶不及:“去去去!也不张开眼瞧瞧,这是你们瞎闹腾的地方吗!赶紧的,有多远滚多远!”
明秀仰头望着面前堂皇建筑,又犯了怯。方才跑得太急,被夜风一吹,激得咳嗽不停,眼角也迸出几星泪花。
门庭灯箱闪烁,像头森森然的怪兽,大张着口盘踞在夜幕里。被吞进去,就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百乐门门槛高,寻常人家的姑娘,轻易跨不进去。当然,进去的也没那么容易出来。往白纸上泼墨多么容易,扒掉一层皮都算轻。
可董叔……她实在不知该何去何从。
韩老板提前交代过的要紧客人来得分秒不差,侍应生立马殷勤地迎上。刚要替贵宾们脱掉外套,冷不防被一记凶狠的眼神给瞪了回去。西装男子下意识用手护着腰间,把他重重挥开。
保镖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可见都是练家子。位置分布也很有讲究,前三后四,左右各二。西装敞着扣子,腰间却囊囊鼓起,宋长卿一望便知,那是手枪的轮廓。
侍应生吃了瘪,讪讪退下。再回头,戴灰鸭舌帽的男人已不见了踪影。
他懒得琢磨,很快便把这古怪穷酸的戆大抛诸脑后。上海滩龙蛇混杂,拆白党遍地。有人肯花钱买命,就有人为钱卖命。谁知那是干什么行当的?犯不着平白招惹麻烦。
明秀把心横下,一头撞进这花柳繁华地,抬脚还不忘在台阶边蹭掉鞋底的泥。领路的侍应瞧见了,不动声色撇撇嘴,眼里满是嫌弃。
一座浸泡在香水里的梦幻宫殿。进门处是衣帽间,专供舞客存放衣帽、提包等随身物。每桌都有编号,水晶瓶里插着清水玫瑰、放了火柴和烟缸,玻璃下还压着酒水菜单。灯光昏暗的舞池周边围坐着一大群舞女,莺莺燕燕花团锦簇,等待购买了舞票的客人前来邀请。不知聊起哪个多情恩客,时不时发出令人耳热心跳的娇笑。明秀一双眼睛不敢乱瞟,直勾勾盯着鞋尖前三寸左右的地面。
厚厚的手工织花地毯往旋梯尽头延伸,把脚步无声吞没。二楼的气派更是先声夺人,水晶吊灯富丽华贵,连瓷地砖里都镶金嵌银。
包厢上悬着块匾,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草字。明秀歪着脑袋仔细辨了半天,勉强认出是“凤求凰”。
她就这么杵在回马廊下,隔着屏风听见打情骂俏的动静,耳朵烧得滚烫,有点喘不过气来。半开半合的门只剩一条缝,露出半点神秘。里面究竟有什么,会遇上啥?
不知过了多久,明秀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被领进去,又是怎么竹筒倒豆子似的,急巴巴把话一股脑都说了。
韩先生靠在长条古董皮沙发里,架着腿,半眯起眼似听非听。
明秀咬咬牙,待要再求。还没张开口,一阵香风袭来,郁紫色的人影转瞬已晃到眼前。
姚大班甩开珠帘,一露面便掐腰嗔怪:“韩老板好大架子,三求四请也不见赏个脸,如今倒有水磨工夫跟巴子扯闲篇!”
明秀喉头一堵,来上海虽没多久,她也听得明白,这不是什么好话。“巴子”可不就是骂乡下人?甭管哪里人,总归是在人家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忍着。
韩先生却不生恼,仍旧笑眯眯,招呼那妆容明艳的美人坐下。慢声应道:“覅瞎七搭八,交关勿趣!哪里是不给姚老板面子,不过瞧不上码头帮那几个三等白相人。棺材板里也不忘伸手要钞票的赤佬,搅合在一处甩不脱手爪,当心早晚黑心吃了白粥。”
明秀这才偷眼看清来人究竟什么模样。那女人身段妖娆,戴一顶黑底无檐帽,翡翠如意扣耳环。乌油油的卷发束在珍珠发网里,波浪刘海分出来一缕垂在紫貂披肩上,襟口别一枚天鹅钻石胸针,连高跟鞋上也镶满水晶。
姚丽媛是百乐门好不容易重金从大华饭店舞场挖来的红牌大班,手底下带着三十几个大小舞女,当红的就不下五个。她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已是风月里打滚多年的欢场老手,黑白两道有交情。门槛精,码头也牢靠,瞧在韩先生面上,人人都尊一声姚老板。
百乐门的经理、领班在韩先生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她竟旁若无人直接坐在他腿上,可见关系非比寻常。
姚丽媛穿一袭浓丽的紫绒旗袍,绲了三道桃红边。侧边开衩直到大腿根,玻璃丝袜薄如蝉翼。她贴着他的耳朵,吐气如兰喁喁低语,嘴唇几乎摩挲在脸颊上。韩先生唔一声,顺手在那白腻如羊脂的大腿上掐了一把。
这不是打情骂俏又是什么?明秀窘得无缝可钻,走掉又不甘心。脚尖快把地毯搓出个坑,才鼓起勇气嗫嚅道:“韩先生……我的事……”
姚丽媛仿佛刚瞧见屋里还有这么个大活人,修得细弯弯的眉毛一挑,问:“这丫头是干嘛的?”
韩先生用小指搔搔额角:“楚老三惯爱捣糨糊,怎么就把人给领这儿来了,这种小事……要不,你帮着扎扎苗头?”
姚丽媛这才把明秀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挑拣道:“个子稍嫌矮了点,穿上高跟鞋也不碍事。小姑娘家眉清目秀,就这俩小酒窝,能把男人摁里头醉死。上月刚走了几个俄罗斯妞,场子正缺人手,先留着呗。”
韩先生拈起茶杯,慢条斯理抿一口方道:“她倒不肯下海当舞小姐,就愿意做个女招待,还想提前先支半年工钱。”
这话听着怎么都带刺,跟讥讽要饭的还想点菜没区别。姚丽媛的盘算更是让明秀心惊肉跳,几乎就要拔腿而逃。可是不能——想想躺在病床上的董叔,闭了眼扑通往跟前一跪,说:“求韩先生行行好。我原是个乡下丫头,从小没人管教长野了,粗手大脚实在跳不了舞,硬装洋相也是白带累姚老板。但我会做活,有好力气,绝不好吃懒做耍滑头!家里亲人生了重病,我也是没办法子才……”
姚丽媛不为所动,从手袋里掏出香烟给自己点上,轻飘飘撂下句话:“戏园子里天天的唱大戏还看不够,跑百乐门来扮三贞九烈给谁瞧呢?我这儿只缺舞小姐,不缺女招待。”
话罢轻摇小扇,拧身便往里间袅袅而去。
一道银光灿然划过,在水晶灯的映照下雪亮刺目。明秀心头一动,爬起来追了几步:“等等!”
姚丽媛偏过半边身子,连头也懒得回,拖长了声调问:“又怎么了?”
却见乡下丫头悉悉率率半天,从怀里掏出块叠得很仔细的秋香色帕子,搁在沙发扶手上,说:“姚老板的东西,我来的路上拾着了,现在物归原主。乡下巴子虽然穷,也有骨气。”
明秀从那把洒银绢扇认出她来。原来黄包车上的不是哪家贵妇,竟是百乐门的当红大班姚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