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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章

话没说完,公文包已被宋长卿整个夺过去。冯文才出马去办的事,从没出过岔子。这老搭档嘴皮子是损了点,平日里总是一副吊儿郎当做派,实则脑瓜活络粗中有细。

牛皮纸袋里厚厚一叠文件,他凑在路灯底下凝目细看,果然有发现——

“连验尸报告都分阴阳两份,耍得好花头!”

被当做呈堂证供的那份化验单是初检结果,记录韩宣怀死于钝器击伤,后脑被砸破,并有颅内出血。左脸现抓痕血印,跟被告手指甲缝里的血迹相吻合。

而另一份报告上的结果却截然相反。明明白白写着,韩宣怀花瓶砸在后脑的伤痕长约三寸,并不深,或许会造成昏厥但绝不致死。蹊跷的是,尸体被发现时,七窍流血眼珠暴突,内脏却没发现中毒的痕迹。

“一只花瓶能有这么厉害?我看那小姑娘柔柔弱弱的,也不像能一下子就把人砸死。”冯文才边说边比划,伸直了手臂横张在宋长卿面前:“你看,当时韩宣怀要强暴她,两人的姿势是面对面男上女下,对吧?就像这样——胳膊要往回弯才能砸到他的后脑勺,角度根本就使不上劲。”

宋长卿边走边陷入沉思,摸着下巴道,“第一个发现韩宣怀尸体的,是胡惟义。他为什么一口咬定人就是明秀杀的?”

冯文才吸溜着鼻子,点起第二根烟:“这都是后话,你要真想翻案,得先弄明白韩宣怀究竟怎么死的。我看这事,还得着落在法医身上。老小子跟马督察是一丘之貉,为了赶紧结案,才把最终检查结果给瞒下了。肯定是两人商量好的,我说那天鬼鬼祟祟在路边比划半天,敢情就这么回事。”

宋长卿背脊一阵发寒,说:“多亏你偷偷去他办公室把这份报告给偷了出来,否则……”

“那他要是不配合呢?韩宣怀的尸体搁不了太久,停灵七天就快要下葬了。”

宋长卿扬了扬手里的两份阴阳报告,胸有成竹道:“有这玩意儿在,不怕他捣糨糊。他这是严重渎职,要是不肯将功折罪,除非差事不想要了。”

“就你能,非把整个巡捕房里上上下下全得罪光不可。”

两人边走边谈,不觉路过一家古玩沽衣店。铜瓷细软应有尽有,琳琅满目的精巧玩意儿摆得满满当当。这是破落户变卖家当的好去处,东西送进去估了价,马上能变现出救急钱。

宋长卿的目光被只紫檀首饰盒牢牢吸引住。

电光石火间,想起了明秀的供词——那副纯金镶翡翠甲套!

赶上过节的日子,谁都嫌二手旧铺晦气,生意更加冷清了。伙计正靠在柜台后懒洋洋打着呵欠,爱答不理招呼一声:“两位先生看上什么,尽管挑。”。

冯文才二话不说,掏出探员证放在他面前。

洋人把上海滩称作“冒险家的乐园”。再没有一个地方,像上海这样充满魔幻魅力。早在半个月前,各大舞场浮华的海报早已贴满街头。处处张灯结彩,极尽铺张。

韩宣怀死了,他的钱还活着。百乐门穹顶中央高达九米的圆柱玻璃银光塔,终于赶在圣诞前竣工。璀璨的霓虹映彻夜空,一里外都能看得清。

这也不光是为了展示奢华。百乐门没有停车场,舞客的私车只能停在远处小马路旁等候。于是韩宣怀想出个法子,在玻璃银光塔装了许多灯泡,串成一个个数字,和等候的车子相对应。当司机看到自家车号在灯塔上亮起,便知道主人要离开了。

最受各界名流追捧的活动,是到各大饭店吃一顿圣诞晚餐。百乐门大饭店圣诞晚宴,每桌宴席10万不二价。据说每道菜名都有独特雅趣,特聘了法兰西厨子做甜点,佐一瓶老人牌的干白葡萄酒。

这些都是小打小闹,晚餐最昂贵的重头菜,是吃“火鸡”。从舟山运来的火鸡口碑极佳,肉质肥而不腻。每年要蓄养六千多,还是供不应求。一只体型最丰肥的“极品”火鸡,圣诞夜当晚能炒出十一、二万天价。有些饭店无法承担昂贵的火鸡进价,会让厨子用鹅肉顶替。

再便宜的饭店,一顿圣诞晚餐也得花掉5、6万元,还是处处客满一座难求。

舞厅里奏着当时最流行的曲目,《雪白的圣诞》,门里和门外是两个世界。从沉寂马路上顶着寒风走过的老百姓,简直无法想象上海还有这么一个近乎疯狂的所在。

今年冬天特别冷,上海罕见地飘起了雪。

宋长卿呼着白气推门而出,把紫檀盒子小心揣进兜里。古玩店伙计的证词让他心里有了底,心情大好,拍拍冯文才的肩膀道:“走呗,带你去个地儿。”

冯文才跺着脚往手里呵气:“都快冻死我了,赶紧地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得了,还往外瞎跑什么呀。”

“去了就知道。你不是一直想着念着盼着呢,再磨蹭可别后悔。”

陆家嘴原是个烂泥渡,后来英商在此地建起太沽栈。陆家渡沿江先后有了英商祥生铁厂、日商黄浦造船所、日华纱厂、英美烟厂等外资工业。还有中国商人在此兴办的天章造纸厂和鸿翔兴船舶修造厂,渡船往来渐趋繁荣。

女作家夏秋桐的居所大隐于市,就在苏州河畔的渔阳弄深处。

两人沿着弄堂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才找到地方。门牌已经被经年的雨水浸泡得模糊不清,依稀可辨出两个字:夏宅。

那是一座两层小楼,黛瓦被新雪染上薄白。钩花铁门前一株歪脖子老树,根枝遒劲,摸约生长了数百年。树根周围散落着断裂的青砖,添了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走得稍快些,一不小心就会错过里面隐藏的天地。

宋长卿按响电铃。

雪下得愈发密了,纷纷扬扬撒盐似的,四周弥漫着潮湿清冷的气息。

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应门,冯文才懊恼道:“怎么回事,难道不在家?好不容易大老远跑来了,结果扑个空,真倒霉!”

话音未落,一把苍老的声音冷不丁从假山后头传出:“哪里的后生仔不懂规矩,大过节的跑到人家门口嚷‘倒霉’!”

宋长卿凝目细看,一个半大脚老太太正碎步颠连。瞧着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身上披黑底蓝花袄,手里还提了盏玻璃风灯。便高声提醒道:“老人家您慢点儿走,仔细脚底下路滑。”

到了跟前,提着灯往他俩脸上照了又照,嗔怪道:“这还像句人话。”

冯文才掏出证件表明来意,没想到老太婆并不买账:“我不识字,谁知道你这证件是真是假?家里刚遭了贼,可不是正倒霉呢!天黑雪大的小姐又不在家,还是仔细点好。”

话罢转身就要回屋,丝毫没有请他俩进门的意思。冯文才被呛得说不出话来,被晾在一旁干瞪眼。

两人面面相觑。

宋长卿不甘心就这么无功而返,扒着铁门再问:“那您知不知道夏小姐去了什么地方,大概多久回来?”

老太婆已经走得没影儿。

冯文才一巴掌拍在铁门上,震得雪沫簌簌而落。“现如今连查个案都得求着苦主了?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古人诚不欺我。”

竖起一根手指在唇间嘘道:“小点声儿,怕人听不见?怎么就老改不了这臭毛病!夏小姐是阎王吗,这话要是传她耳朵里,你以后彻底别惦记了。”

正自懊恼,风雪里隐隐传来一句:“我家小姐在新天安堂,你们去那儿找吧!”

圆明园路由南向北,有条四百多米长的幽静道路,万国建筑林立。

中山东一路(今南苏州路)的新天安堂是座砖混结构的英式天主教堂,由毕士来洋行设计,与圣三一堂齐名。外墙青红砖相间,维多利亚时期的罗马式建筑风格活泼中不失庄重。教堂主楼修建了一座高达33米的钟塔,是苏州河南岸的最高点,东西两侧还各有一个礼拜堂。

平安夜恰逢周末,传教士一大早就在街头发传单。到了晚上,许多市民拖家带口赶了来做礼拜。

这天的庆祝活动比往日都要盛大。教徒们会在家中备好茶点菜肴带去与众人分享,长桌上摆满了形似“寿包”的圣诞馒头和“耶稣糕”。最受小孩子欢迎的是带着中国味的“圣诞果”福袋,用红纸把瓜子、松仁、牛奶糖、水果等吃食包好,绑红绸拎在手里,满满的喜庆。

唱诗女童换上新衣裳,脸上被胭脂涂红,到礼堂前唱圣歌,唱完后排着队领福袋。负责分发礼物的是一群黑衣黑帽兜的修女,一个年轻女子在其中尤为醒目。

冯文才伸长脖子瞅了好半天,嘀咕道:“没想到这夏小姐,竟是个基督徒?真人可是比报纸上的照片更漂亮。”

那女子打扮很素净,一件缎地曲襟胡桃染旗袍,绣了深枝子色暗花。绲边只有两道,既不显寒酸,也不会过分张扬。长发用白玉簪挽起一半,另一半柔柔垂落肩头,浑身上下一件首饰也无。

排在队末的小姑娘活泼爱笑,拉着秋桐的手唧唧喳喳说个没完。她领到的礼物,比别人多上一倍,除了满口袋糖果,还有两双丝结手套,和一个三寸大小的圣诞老人木雕玩具。

冯文才目不转睛地盯着夏秋桐,眼神都痴了,喃喃地说:“你看她像不像墙上挂的圣母画像?”

宋长卿一把拉过他摁在长椅上,“能不能有点儿出息?等她忙完再去打招呼。好好说话,别直眉瞪眼地把人吓着了。瞧你那嘴,哈喇子都快流到下巴,癞蛤蟆都张得没你大。”

冯文才瞪他一眼:“有你这么损兄弟的吗,什么癞蛤蟆,我好歹也是堂堂租界巡捕房资深探员。顶多是个青蛙吧,要被公主亲上一口,保不齐还变王子呢!”

宋长卿没理他,顺着那目光望去,夏秋桐不施粉黛的面庞映在朦胧烛光下,被镀上柔和温暖的光泽。手风琴悠悠奏响,真有几分圣洁出尘的神韵。

冯文才坐立难安:“你说,这头回见面,还赶上大过节的,我是不是得给人家准备点见面礼?”没等宋长卿回答,已经打定主意:“你先坐着等会儿,我上外头商店找找去。”

宋长卿无奈地苦笑着摇头,看了眼怀表。时针将将滑向九点,礼拜活动差不多快结束了。再抬头——咦?情况不对。

唱诗班的孩子们欢天喜地散去,修女正各自收拾桌案和烛台,夏秋桐跟前却站了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堵住去路。 j801kWa5WIBRJ6+ok4DoRV9+JcDlFMWJh3SG5ONK6W2tEobYBlYkYB9/gZs1ht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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