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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九章

凉亭前的空地上,立了几根木桩,布店的伙计被一一绑在上面。

夜越深,血液里蠢蠢欲动的暴戾越难以遏制。

芳子完全懒得搭理长卿,怒目切齿地“审讯”这些嫌犯。

十一个被捕的伙计,如今只剩八人,还有三个熬不住酷刑一命呜呼了。中国人的血肉,袒露在刀俎下任由剐割,只因为他们不肯顺从地做“良民”。

满身血污的男子,名叫小武。芳子歇斯底里,扬起皮鞭狠狠抽下去,凶狠的问:“谁主使你们通共?是不是他!”白骨般的手指向长卿。

小武的脸已经不成人形了,根本说不出话。啊啊地张开口,腥浓的血混着唾涎从嘴角流出——他满嘴的牙齿都被矬子磨掉,嘴唇破损,翻肿得老高。

长卿瞠目结舌,简直不能想象,人间竟有这样惨不忍睹的酷刑。

小武昏过去,就换下一个。

这一个年纪小些,长卿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见他十根手指鲜血淋漓,指甲全不见了踪影。芳子犹在咆哮:“你不说,我就把所有人都抓来一个一个审问,宁枉勿纵!想连累无辜的人陪你死?!”

长卿目呲欲裂,要冲上前夺下她手中长鞭,喊道:“你住手,和他们没关系!”结果立即被四名卫兵牢牢按住,半张脸摁在石桌上,面朝行刑的方向,不看也得看。

芳子得不到满意的答复,气得发抖,一把拿过烧红的烙铁往那少年嘴里捅进去,蛮横地乱捣乱戳。

当场又惨死一个。

长卿双臂被反拧着,半分动弹不得。焦糊的血腥气一阵阵往鼻孔里钻,整个人如同被一根带刺的绳子缚着,越收越紧,陷入骨肉的疼。

直到八人全被折磨身亡,没有一个肯开口指认长卿。

天边泛起鱼肚白,地狱般的夜还没结束。

芳子浑身脱力,把沾血的长鞭一下一下在长卿脸上擦拭干净。

好不容易抓到这些通共分子,审出底细也算大功一件,谁知上头一个电话过来,强硬地勒令放人。尤其指名不许碰这个姓宋的,不过是个不肯为皇军效力的顽固分子吧,商会理事长?什么玩意儿。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十分不愿面对,属于她的时代真正过去了。把她当成吓唬小孩子的工具么?真凄凉,曾经也是一把最锋利的武士刀,无往不利。然而枪更有用,再好的刀也只能束之高阁。飞鸟尽,良弓藏。

只好杀这些无足轻重的贱民泄愤。一个失去权势失去一切的空壳,她之一生,也不过是个被战争和命运捉弄的傀儡。

晌午时分,长卿被放出宪兵队司令部。

烈日灼灼地烤着,心里就像滚水煎熬一样,恍恍惚惚的,仿佛自己是另一个人。迈着游魂般的步子,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对面一个影子飞快地冲过来,还没看清,就正正地撞了个满怀。

明秀带着哭腔把他紧紧抱住:“长卿!”

从宪兵队回来后,他变得很沉默。话越来越少,眉间聚起一团挥不散的阴云。

齐怀英来探望过一次,两人关起房门促膝长谈了整个晚上。长卿深深明白,强敌压境之下,光靠振兴民族工业救国已经不可能了。

1937年8月9日,驻上海日本海军陆战队的中尉大山勇夫率士兵斋藤要藏,驾军用汽车强行冲击虹桥中国军用机场,这两人被机场驻军保安队当场击毙。

冲突事件由此升级。国民政府第二天便发表了《自卫抗战声明书》,宣告“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

广播夜以继日发出洪亮的号召:

“不让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中国寸土!”

“为保卫国土流最后一滴血!”

这意味着,大总攻快要开始了。

死亡的寒冬提前降临在这片广袤的热土上。

顾屺怀要把报社搬到香港,职员要是愿意的就跟着一起,两天之内已经走得七七八八。自从上海沦为孤岛,有些门路的都设法到内地去了,只有那些实在动不了窝的,还存着稍许侥幸心理苟安一隅。

战争一旦打响,对城市的摧毁不仅止于一砖一瓦,民族工业必将在战火中遭到严重损失。上海是全国工商业最兴盛集中之地,开战的风声刚一冒头,就有为数不少的工厂拆迁内地。日军占领了租界以外的地盘后,稍具规模的华资工厂几乎都被日方以各种名目强取豪夺。若不及时把那些重要的图纸、大型机械等迁出,就无法为国家保存最后的工业火种。

齐怀英来找他,目的正在于此。

防空警报凄厉的鸣响不断在半空盘桓,情势刻不容缓。但不能退却,还得继续角力。他们商榷了三天两夜,决定利用商行现有运输的力量先把重工器械转移,从长江下游的上海、南京运到武汉,再从宜昌到香港,名为“忍冬”计划。这是一项秘密行动,若东西都被顺利运走,上海工业就成了空壳。

高脚几被一脚踹翻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吕道涵脸色阴沉,一手撑着沙发,切齿道:“玩的一手好釜底抽薪!”

话未落,突然捂着右下腹,皱眉忍耐。又一阵奇异的不适,总是松一阵紧一阵地袭来。脑子里起了细微的骚乱,眼前也模糊不清。莫非太累了?

蕴仪关切地扶他做坐稳,小心问:“会不会有诈?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同孚商行家大业大,那么多工人,也不是个个都对他宋长卿忠心不二。死了十一个伙计,只有他毫发无损地从宪兵队走出来……”吕道涵冷笑一声,“你觉得,那些替死鬼的家人会怎么想?”

蕴仪听完,带着体谅的笑容,柔声道:“你最近太爱动肝火,这样对身体不好。我去给你倒杯可乐。”

“……不,拿杯水过来。”

蕴仪略为不安地看他喝了不到半口,一阵痉挛便弯腰大咳起来。末了强撑住了,挥开她搀扶的手——从未倒在一切对手面前,更不能让身边唯一的女人也瞧他不起。

螳螂捕蝉,总有黄雀在后。这消息的来源很有可疑,内容却千真万确。孙歧人虽已离开同孚,当年埋下的暗线仍在随时待命。他运筹于幕后,只打算坐山观虎斗,一旦商船成功出港,即按上峰指令干掉以齐怀英为首的工人义勇军,坐收渔利。

吕道涵并非没有过怀疑,却顾不得再去细细琢磨。真让宋长卿在眼皮子底下掏空了上海,这个市长的位子怎能稳固?政途岌岌可危。日本人定会恼他办事不利,后果很严重。

山雨欲来。蕴仪苍白的半边脸颊隐匿在昏黄灯影下,有点浮生若梦的意味。眼神复杂地望住这沉溺于名利和权势的瘾君子,要如何自拔?

心底最深处,稍一犹豫:“不如……收手吧。”

吕道涵傲然昂起头,取笑她:“我还没倒下。”

蕴仪摇摇头,转身彻底退回光线照不到的暗处,笑自己骨子里千锤万磨也灭不掉的一点天真和痴心。怎么可能呢,他已经为他的所作所为穷尽毕生心思,除了破釜沉舟,别无他途。

决心背水一战的,并不只有吕道涵。

长卿倾尽家财,再从南京购得大型商船四艘,其中有两艘2万吨级的货轮,原身是意大利籍巨型邮船。需要从上海撤退到宜昌的重要工业物资,共计约7万吨,全堆积在同孚码头两岸。那些重工器材是当时整个中华民族工业的精华,是国家仅存的一点元气。全中国的兵工工业、航空工业、重工业、轻工业的生命,全都交付在这里了。

为了筹集资金,他甚至连老公馆的花园洋房也一并折卖掉。赶上战乱,富豪人家纷纷抛售家产逃离上海。行市向来看涨不看跌,自然是血亏没商量。

搬出大宅时,长卿几乎身无长物。他和明秀现在住的衖堂,是一个绅商所盖的几排市房,已经分租出去,数不清里面住了多少户人家。打起仗来,乡下抽壮丁,保甲长抓人抓得厉害,不出人就得出钱。很多年轻小伙子没办法,只得背井离乡跑到上海来投奔亲戚,天井里搭起床铺就能凑合容身。

他们跻身在一间前阁楼,外加半间露天的客堂,天井是公用的。阁楼门前的梯子窄而笔直,简直没法下脚,进了门也直不起腰来。连日奔波劳碌且兼担惊受怕,明秀撑不住病了,一躺就是好几天。后腰酸得厉害,脑袋总是昏沉沉的,像感冒。偏又不愿请大夫,总说不是什么大病,歇一歇就好。

船舱似的阁楼上,多一把椅子都放不开。明秀半靠在床上歪着,长卿坐在她对面,拿剪刀挑油灯捻子。电灯是有的,只是太费电,索性不去开它。剪掉一截棉芯,光一抖一抖亮了些,两人都默然。

桌上的闹钟滴答走着,动静显得特别大。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关键的那刻便越来越迫近了。

隔壁飘来奇怪的气味,那户姓瞿的人家又在弄药。瞿家有个七岁的女孩子,常年营养不良,看起来最多五岁。小孩患了软骨病,站也站不稳。家穷里吃不起药,瞿老太太就给弄了个民间偏方,把鸡蛋壳烤干焙成粉末,用温水吞服,说是能补钙。

烤鸡蛋壳的味道又焦又臭,明秀一闻就要犯恶心,又觉得那生病的小孩很可怜。

长卿给她倒了杯热水渥在手里,说:“我向楼下孙先生打听了,附近有家国药店,一个老医生常年在看诊,诊金收得不贵,你还是去瞧瞧吧,吃几贴药也好得快些。”

“伤风感冒么,吃不吃药也就那么回事,歇几天准好。”

犹犹豫豫,是告诉他,还是不说?终究自己也还不确定。算了,这个节骨眼上,何必再给他多添烦扰。

“今后我是真成穷光蛋了,就只委屈你。”长卿歉意地握着她一只手,

明秀一阵心疼,自己向来苦日子过惯了的,不觉得如何难捱。乍搬到这样的环境里来,倒真是难为他。遂强打精神,笑着凑到他眼前:“那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后悔可也来不及了。”

嘴上只管说说笑笑的,心里却辨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滋味。

终于忍不住问:“那件事……安排得如何了?我看你这几天总是愁眉苦脸的。”

长卿捞起薄被给她掖好:“都挺顺利,你别瞎操心,有我呢。”

都只是宽慰的话罢了。

重达7吨的工业物资,要顺利完成转移,光有船和码头还远远不够。运输过程中,什么变故都有可能发生,需得未雨绸缪。光靠工人义勇军,无论从数量和武器力量上都无法跟敌方势力抗衡。 SqfvbeGVrgy/7y54MzujEo0oIzysDCfql0v4bI0Muylke+H/T17uT9E6M0eRzTW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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