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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八章

宪兵队机关在陆家嘴花园石桥边,原是当地绅商陈桂春的旧宅,被占用后成了专门关押和迫害抗日志士的地方。

明秀五内如焚苦等到天黑,也没见长卿出来。

持枪站岗的日本兵换了一拨又一拨,个个面部表情,横冷着一张脸监视往来行人。紧闭的大铁门像怪兽黑洞洞的大口,吞没一切。

那门偶尔打开一次,驶出几辆神神秘秘的汽车,车窗都被布帘遮得严实。明秀在街对面踮着脚往里探,望眼欲穿,还是什么都瞧不见。

她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肯定是被日本人扣住了。

这么干等下去不是办法。明秀一跺脚,招手唤了辆黄包车:“去平济利路,快点!”

谁知又扑了个空。

总是臊眉耷眼的小扁担,如今已是帮主身边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一代新人换旧人。经见得多了,眼色机灵嘴也活泛,一眼认出门口跟守卫纠缠的女子,忙上前去把保镖喝退,好言赔笑道:“明秀姐,小山爷一大早就出去了,真不在屋里。是上礼拜就接的帖子,实在推不过,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这么着,有什么急事你留个口信,我一准儿把话带到,耽误不了。”

思学取代洪春宝成了一帮之主后,旧日亲近的弟兄仍愿以“小山爷”称之,叫顺嘴了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他也似乎很愿意听到这个称呼,仿佛为提醒自己是如何一步一个血脚印爬上如今地位。为避免覆辙,甚至直接撤了分堂堂主这个职务,把所有势力调配全部集中在自己手上,绝不轻易分权,提防祸起萧墙。

明秀心知,这道门是轻易进不去了。

一步一步往前走着,不晓得该去哪里。身后街市人声杂沓细碎,学生游行的声浪还在起起伏伏。

董思学在巨籁达路的花园洋楼上凭窗远眺,路灯下涌过一支激昂的队伍。这是公租界范围,很快便有宪兵队出来驱散,人群推搡扭打乱作一团。隔着老远,呐喊声渐杳,朦胧而不真切,就像无声的默片。

大厅内灯火辉煌,这天是蕴仪生日,吕道涵借口为夫人庆生,大操大办了这场晚宴。至于目的么,大伙儿心知肚明,无非是笼络各方势力。

受邀到场的来宾个个衣冠齐楚,华北政务委员会情报局长、满洲事务部大臣、日本大使馆参事官、实业部总长、工部局局长……还有上海滩第一帮派洪春帮帮主董思学。

带来的礼物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有些直接奉上巨额礼券。

镁光灯闪个不停,吕道涵在不同的要员间周旋,陶醉在他的权力和欲望中。

夜色阑珊处,几对翩翩拥舞的身影随着钢琴曲子慵懒摇摆。吕道涵终于从人群中抽身,端两杯白兰地踱到阳台上,递一杯给思学。

眼尾瞥一记远处街头奔逃四散的学生,淡淡道:“书生意气,终究成不了气候。”

思学把酒杯放在栏杆石台上:“国家不争气,才让日本走狗得势逞猖狂。这洋酒不便宜,可惜我喝不惯。”

吕道涵闻言,仰头饮了半杯,笑说:“中国现在有什么?没有人,没有文化,没有枪,求全共存,不失为权宜的上策。人命不值钱,死多少也不过一发炮弹底下的灰。到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呀……洪春帮现在如日中天,小山爷手底下少说也有上万号弟兄吧?”

树大招风,这么一支庞大的暗地势力,自成派系,不服统管,早就引起日方注意。若不能收归己用,早晚是根眼中刺。

思学脸色渐变,撑住栏杆的手握拳收紧,关节格格直响。来之前早有预料,果然还是这一出。避不过的交锋,早晚都会来。

他接帖赴宴,也是实在不想错过和杀父仇人面对面的机会,顺便了解吕道涵老巢的地形和安保分布。

说话间,有秘书来报告:“松井司令的礼物送来了。”

吕道涵眼睛也没抬,“唔?打开看看。”

锦盒内是一幅卷轴,徐徐打开,上面挥毫泼墨写着一首诗:“汗了戎衣四十年,兴国如梦大江流,君恩未酬人将老,执戟又来四百州”。

松井石根精研汉文化,也学写汉诗。这日送来的贺礼,正是他感慨壮志将酬的得意之作。

何谓壮志?自然是厉兵秣马侵夺这片古老富饶的土地。

思学盯住那几行字,黑色墨汁化作眼底翻涌的暗潮。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吕道涵不过是个马前卒,今日这番拉拢,是日本人的意思。

吕道涵大手一挥:“拿去大厅挂上,让所有人都看见。”

当众夸耀他与日本高层要员关系密切的良机,怎可白白放过。秘书听命而去,不敢怠慢。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思学明白,若再不识趣,恐怕很难全身而退。尽管来之前已经做了相应安排,公馆四周密布接应的人手,但毕竟还在囹圄之中,谁知对方是何准备?

国民党政府借着创建“模范治安区”的机会,已经开始对黑帮大开杀戒,将之等同于土匪清剿。凡与地下党无正式关联的民间武装,只要案发,一律剿杀缴械,甚至利用假扮土匪的便衣队先挑起争端,后再派自卫团公开“剿匪”。

不肯投靠这一方,意味着腹背受敌。

形势比人强,他拿起酒杯望着吕道涵,思忖道:“承蒙吕先生抬爱——”

吕道涵松一口气,露出欣然的笑,共同举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我以后——”

思学的手却在半空顿住了,忽想起什么似的,打断道:“有个事,本不该在这时候提。不过么……”

吕道涵挑了挑眉,“但说无妨。”

“宋家布店里几个伙计惹出祸事,被抓起来了。他们东家去设法斡旋,人没要出来自己反被扣在宪兵队。不管怎么说,宋长卿也算是我半个姐夫。”

“这事我也听说了。”吕道涵拿捏道:“要真是抗日分子,我也不好办呐!”

思学牵起嘴角,眼神却无半分笑意:“吕兄别开玩笑了,那些伙计里年纪最大的都五十了,半截入土的人,本本分分在布店里做一份活糊口,哪有本事掺和什么抗日不让日的。这些都是后话,宋长卿要是在里面有个三长两短,我姐姐面前……”

话到此处留白,让吕道涵给续上:“这个嘛,倒不碍什么,小事一桩。”

这便是松了口。

吕道涵当着他面招手唤来秘书,问:“那边招出什么了吗?”

秘书谄媚地躬腰陪着笑:“该上的刑都用过,人给打得半死,不过……没吐出什么口供。”

“既这么着,挂个电话过去,关照一下。”

尘埃落定,两只酒杯“叮”地碰在一起。原来和宿仇握手言欢,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长卿被拘在宪兵队一天一夜,只是被限制了行动,倒并不像明秀担心的那样遭受皮肉之苦。

安国军没有难为他,甚至相当客气,把人“请”到一处房间内安顿,一日三餐茶水不曾怠慢。只说金司令正忙着,抽不出空来见他。

见不着要紧的人,一切毫无进展。门口两名持枪警卫,决不允许长卿踏出房间半步,也不肯开口跟他说话。

夜色渐侵,门突然被打开。一名精干利落的年轻女子垂手而立,冷淡道,“金司令有请!”

她是金司令身边的私人女秘书千鹤子。

长卿转过身,深吸一口气,跟着警卫走入幽深的长廊。

这片宅邸按江南园林布局建造,画栋雕梁一步一景。嶙峋假山和茂盛林木,在黑夜里化作一片模糊阴森的鬼影。

长卿一面走,一面琢磨将要面见的这个女人,金碧辉司令。

她是个传奇人物,有过很多名字。其人出身皇亲贵族,原是满清肃亲王善耆第十四女,爱新觉罗.显玗,人称十四格格。汉名金碧辉,又号“东珍”,被送予日本浪人川岛浪速做养女后,改名川岛芳子,策动满蒙独立运动。

肃亲王意图借助日方势力复辟秦王朝,满蒙独立运动跟日本人征服东亚的野心不谋而合,金碧辉则是其中举足轻重的一枚棋子。

那些让人心惊胆战称号里,诸如“男装女谍”、“东方恶魔”等不胜枚举。她在伪满洲国出任过“华北人民自卫军总司令”,在上海从事过各种特务活动,安抚、收买、劝降、窃取情报……震惊中外的上海一二八事变,就是她一手策划。日方不过出动一个女人,一切便事半功倍。

说起来也曾权重一时,为日本人立下不少汗马功劳。然而当“满洲国”成型,被当做侵略踏板利用殆尽,她的价值也就渐渐无足轻重。

两年前,苟安于东北的废帝溥仪,以“满洲国皇帝”的傀儡之身从大连港出发,到日本拜会裕仁天皇。直到御弟傅杰与嵯峨胜侯爵的女儿嵯峨浩在东京结婚,日方立即公布了《帝位继承法》,日本人真正想要的,是一个带有日本血统的皇帝。

一损俱损,连溥仪都成为“弃子”,金碧辉就更算不上什么了。

日本人开始觉得她是个累赘,一系列“削权”后,仅剩下个名不副实的安国军司令军衔,强撑着往日的煊赫。那些日伪宪兵,所谓“安国军”,也不过是个噱头。组成很复杂,并不是正规军队,募集而来的乌合之众居多。什么人都有,投机分子、土匪、流氓混混、特务……

但无论如何,军服事件究竟能不能善了,生杀大权还尽握在这个女人手里。

长卿见到她了,传说中的女魔头,冷酷,残暴,狠毒,狡诈,手上翻覆了一个时代的政权风云。

那双手是素白纤细的,浸泡过无数鲜血却没留下一丝痕迹,正优哉游哉地把玩一根皮质马鞭。往上看,黛眉红唇,衬得脸色也异常苍白,鲜妍堕落的色彩,像卸了一半的京戏妆面。总也有三十多了,个子小小的,倒显不出年岁来,眼角眉梢无意流露媚态暗藏犀利,还是很年轻。

她今日仍穿男装,茶色西服,分头式短发梳得又光又平。长卿被千鹤子带到凉亭里,恭敬道:“芳子小姐,人带到了。”

川岛芳子略偏过头,正眼也没瞧他,角度却正好能让长卿看到冷冷勾起的唇角。

刀,一向深藏在笑脸背后。 u4ZRCIqmWKIQn30pup/AdCE7YjisABhAix9FV5enCkd7oVjhaRDKdNSMAFQbXO7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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