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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五章

她在崇明纱厂空无一人的纺纱车间找到长卿。

兜兜转转地,还是回到这里。

崇明是同孚旗下最大的纱织厂,最热闹的时候,机器轰隆全开,动静能传出好几条街。如今也不得不沉寂了,处处人去屋空,只留下哑巴机器搁在地上吃灰。真个像戏文里唱的,八千子弟俱散尽。

年轻气盛的项羽被困垓下,时不利兮骓不逝,虞兮奈若何。她一眼便望见他消瘦的背影,茕茕坐在散乱的纱轴木箱子上,十指交叉撑住额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末路了,他还是她一个人的英雄。

她走过去,紧挨着坐下。无比心痛又怜惜,把他揽进怀里,如安抚一个脆弱的婴孩。

“你已经尽力了。”

长卿安抚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我没事。”

倔强地强撑着,仍控制不住脸色泛白。他叹一口气,无限凄酸地环顾满地狼藉。钢铁的机器沉默冰冷,是一个个残兵败将。

“父亲一生的心血,就这么败在我手上。”这些机器、图纸、一根纱线一个滚轴,莫不与他血肉相连。商行宣告破产,这些势必要折卖掉。否则一直停工停产,连厂房地皮的租费也无力为继。

明秀回想起做纺织女工时的日子,轰轰烈烈的工会游行……蓦地热泪盈了满眶。

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我有话对你说。”

长卿怔了怔:“你先说,发生什么事了?”

明秀掏出兜里的纸团,展开来给他看:“齐先生回来了。”

风雨飘摇之际,白衫落拓的齐怀英重新履登上海。江水浑浊滔滔,漩涡暗涌密布,就这么义无反顾踏入。

他将长卿的劝告抛诸脑后,执意回到这片充满危险的土地,生死安危皆不顾。此行所为何来,已无需赘言。

“你要告诉我什么?”明秀抬起澄明的眼睛。

“我改变了主意。”他用手指抚平纸上的褶皱,坚定而又深藏:“有人向我提议,可以注资同孚助我度过这次难关。我思来想去,本来不愿答应,可现在决定一试。”

她吃惊地掩口,“为什么……这钱来路不正吗?到底是谁,为什么专挑在这时候提出合作?”

于大厦将倾之际力挽狂澜,需要付出的代价,绝对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

他望着她,看得很深。明秀仿佛意识到什么,忐忑的心跳顿了一下,只等他亲口把那名字说出口:“董思学。”

明秀对着他灼灼的眼,觉得里面闪烁的全都是危险的火光。后来她时常回想,如果当时不做这样的决定,是不是很多人的结局都会不一样呢?

没有什么能永远不变。山河崩裂,军阀割据的混乱世道,各方势力此消彼长,成日打来打去。今天是敌人说不定明天就成了盟友,以利聚合的同谋,说不准什么时候会突然倒戈相向。活在这样的时代,每个人的命运都不由自主,更何况一对乱世中朝不保夕的小儿女。

刀光剑影里没有永远的朋友,但当彼此面对共同的敌人,自然便成了同一阵营。

董思学的出现,实在是一份意想不到的助力。

这年春打头,洪春宝的死讯突然传出,在黑白两道掀起不小的震动。据说是头风之疾突然发作,很快便双目失明口不能语。帮派里有人怀疑是中毒,还来不及送到医院人就咽了气。紧接着竟有人从老头罗随身的紫檀龙头拐杖里搜出了剩余的药粉,那个人就是小山爷董思学。在此之前,就连老头罗身边最亲近的手下,也从未察觉拐杖里的玄机——象牙雕的手柄上有螺旋口接驳,拧开来,紫檀仗内里中空,大小摸约可藏下一把四寸来长的鱼肠匕,塞入一包药粉更是绰绰有余。

他在老头罗身上学到了很多,出师的最后一份大礼,就是取而代之。

这是一次改朝换代,内部势力的大清洗。

谁也来不及反应。几乎一夜之间,年轻有为的小山爷手刃了谋害帮主的分堂主,帮派群龙无首,正是天意要他乱称王。董思学如今稳坐洪春帮帮主之位,手底下从众如云,自然也有足够的筹码来和宋长卿谈条件,平起平坐话当年。

《新报》披露了当年番瓜弄大火的真相,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罪魁祸首就是吕道涵。文章出自明秀之手,更让他确信无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怎能轻易放过?可惜吕道涵如今财雄势大,又投奔了日本人做靠山,身边水泼不进。率一帮草莽去硬碰,不过逞匹夫之勇,不是他董思学做事的风格。扶植宋长卿,就是对付吕家的第一步。

明秀揉揉发胀的太阳穴,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问:“你见过他了?什么时候的事?”

长卿点头,“见过。就在你来之前,他刚走了不到半个时辰。”

“就他一个人吗?”

“应该不是。”他侧过脸看了看她,低下头叹了口气:“他自己出来见的我,周围肯定也带了人手,但都没露面。”

明秀心下恻然。时移世易,思学已非当初吴下阿蒙,大概顾念着少年时的几分交情,才特意把地方选在宋家的崇明纱厂。而那样不堪回首的过去,他定是再也不愿回想,也不希望被身边的人探知底细。

“他是怎么说的,到底想要你做什么?我不信他好端端的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想要做起善事来……”

“别这么说,思学毕竟是你弟弟。他走了一条你我都不认同的路,可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我相信他也有苦衷。”

明秀握着他的手有些发颤,眼中聚起一层似冰的迷蒙:“那你别瞒着我,他找你谈的什么?”

她猜得没错。思学不仅仅是一个早就分道扬镳的故人,也并非以弟弟的身份伸出援手。一切都是有条件的。

明秀从长卿脸上看到另一重影子,几乎可以想象思学是以怎样的表情说出:“吕道涵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的人,不会刀枪不入。也会流血,会死。哪怕他比狐狸更狡猾,比豺狼更凶残,总会有化解不了的明枪暗箭,在某一刻突然从暗处劈下。”

“所以,你要把我树成吸引他的靶子,你做那把悬在暗处的刀?”长卿定了定神,替对方说出结论。

“敌人无法选择,挑选合适的帮手便尤其重要。你我联手合作,不是比单打独斗胜算更大吗?”

从头到尾,半个字都不曾提到明秀。只在临走前,长卿叫住他:“我和你姐姐,就快要结婚了。”

思学背影顿了顿,没有回头,抄着手边走边说:“恭喜你们。”语气并不意外,就像笃定了长卿没有别的选择,一定会同意他的提议。

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如果不能成为同盟,就只能变成对手。

阴谋是一把未出鞘的刀,真相大白时必将伤人。三足鼎立,吴蜀联盟,一场血腥厮杀即将粉墨登场。

长卿从未在明秀脸上见过这样的悲伤,那是一种,明知将要有不可挽回的发生,却不得不投身狂澜的决然。她眼里的水光吸引他慢慢站起身,想要亲手为她擦拭。可她倔强地自己抬袖抹掉了,缓慢地说:“我从来没想过阻止你们向吕道涵讨还血债,只是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陷入危险。”

以为是利用别人,同时自己也被利用着。世情叵测,兜兜转转也无出其左右,总是当局者迷。

长卿何尝不明白,只是——

“有些事非做不可,由不得人退缩。求战者安,逃避不仅懦弱可耻,而且根本没用。”

这已经不是几个人之间的战争。

明秀后来才知道,他所说的选择,不是选择是否与思学合作,而是到了必须在日本人和黑帮之间做出选择的最后关头。

日军的魔爪不断伸张,从东北蔓延到整个华北,逐步蚕食、侵吞。为防止抗日武装继续扩大,疯狂地镇压。设立无数秘密特务机构,警察、特务、汉奸横行无忌,悬赏、告密和监视无处不在。平民被随意抓捕,严刑拷打,判处无中生有的罪名当众处决,人血馒头还能卖个高价。

只剩一副空架子的同孚虽已今非昔比,宋长卿也只剩下一个商会理事长的空虚头衔。

纵如此,宋家昔日声望犹在。实力可以扶植,在这片土地上日积月累下名声和号召力却非一朝一夕可以得来。

“中国通”松井石根对这一点尤其体会深刻。

此人出生于武士家族,祖上世代为将,奈何偏生得身材短小且体弱多病,因此性格相当偏执倔强,在日本陆军大学以学科排名第一的优异成绩毕业。在此之前,他已获得天皇赐予的银质怀表,被授予过少尉军衔,为日后跻身皇道派主将之列打下基础。

松井石根是大亚细亚主义的鼓吹者,“以征服亚洲之责任自负”。日俄战争时打下的累累,军功更坚定了其征服中国的野心。

他先是出任过海参崴派遣军情报参谋,后又调任哈尔滨特务机关长。在此期间四处收买汉奸,布置间谍网,收买马贼汉奸,勾结前清遗老,多次挑起中国内部不和,终于成为日本军界赫赫有名的“中国通”,晋升之路畅通无阻。

因在谋取东北主权利益上的分歧,卢沟桥事变的前一年,松井就曾多次公开发表讲话,要求:“给中国政府一个教训,必须举起铁锤,给南京政府一击,让他们猛醒,让他们反省。”

卢沟桥战役爆发后,退役的松井已是59高龄,却以公认的“中国通”和攻坚战专家身份被重新征召入伍,担任上海派遣军司令。

日本政府很清楚,上海一旦发生战事,很可能会引起国际社会的强烈不满。出于多方考虑,才把松井这样一个后备役的将领找出来,让他指挥这场战争,准备在上海地区打一个投石问路的小规模局部战。日本大本营下达《关于派遣军之奉敕命令》:“扫荡上海附近之敌军,占领其四方要地,保护上海侨民之生命。”这一命令,明确了上海派遣军的作战范围将仅限于上海周围地区。

但松井石根所图绝不仅于此。对侵略和政征服东亚的狂热,让他意识到这将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扬名立功的机会,怎肯轻易放过。

他早就对上海和南京附近的地形作过详尽调查,打算在一旦占领上海立即进攻首都南京。在离开东京前,松井态度强硬地要求军方增加支援,拨给上海派遣军5个师团。

日本兵的军车轰轰开进租界了。 4G+B6evmnxKVAvy/OXPu+EevuVot10BDedjb9HdT10oxuyrYTUxzMNguEvPPy80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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