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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四章

同孚的亏空勉强填补得七七八八,资金基本已罗掘尽空。曾经的金字招牌架子还在,内里却像被虫蛀过似的,塌空了一多半。

没有商船,没有航线,就意味着工厂停产。工人们自去另谋生路,连商行也不得不大量裁员以缩减开支,善后事宜冗杂。另一边,却是大方公司的蒸蒸日上势不可挡。长卿熬得心力交瘁,终于撑不住大病一场。是在连续熬了三天三夜后,突然晕倒一头栽在地,被秘书小杨送回来。

曾经声震洋场的宋家,顺风顺水时连门槛也被踩得光溜溜,什么堂兄表弟干舅舅,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隔三差五上门攀交情。此番遭逢大变,一概躲得人影也见不着,生怕被连累了晦气。

明秀只知道他还有个大伯在关东做生意,据说很有些手腕,只是跟宋文廷常年不睦,两边很少来往。

宋公馆里大部分家仆都被遣散了,整栋房子愈发显得空荡荡。明秀顾不得流言蜚语,向报馆请了假,执意留下来衣不解带地照看。他消瘦得厉害,吃不下东西。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精气神,总是昏昏沉沉低烧不退。西医中医都瞧了,也不上来有什么大毛病,无非是些疲劳过度肝气郁结之类。

明秀守着药铞子熬药,把火炉上的盖子打开了,拿火钳往里戳了戳,拨得旺一些。厨房离上房很有些距离,她端着熬好的汤药沿着长廊一路走过去,见所有窗户都黑洞洞紧闭着,人去楼空。

不知谁家正办丧事,想必是场喜丧,戏班子敲锣打鼓已嚷扰了一天,入夜后法事还没完。和尚们喃喃念经,浑厚的嗓音神秘低沉,混合着磐铃鼓铙叮叮当当地敲呀敲,远远传过来,很有种四面楚歌的凄凉。

明秀驻足听了一会儿,整个人惘惘地,被一种奇异的哀愁笼罩。

转念又想,他身边再没有旁的支撑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整天苦着张脸又有什么用?对事情毫无助益。最糟糕的已经来过,撑下去,才会有否极泰来的那天。

推开房门,长卿还在床上熟睡,帐子没有垂下来,月光照在憔悴的半边脸上。两种苍白,像雪融在雪里。

她俯身亲吻他微烫的额头把人唤醒。热度还是没褪,夜里体温总是更高些。便拿起枕头垫高些,把药一勺勺吹凉了喂他,似一个沉默坚韧的妻。

喝下多半碗,长卿才发现她手指红红的,起了好几个通红的水泡,皱眉问:“怎么回事,烫着了?”

说着便不肯再喝,牵过她的手:“我看看。”

“小伤,不碍事的,一会儿拿针挑了就行。”明秀没所谓地笑笑,抽出帕子来给他擦拭唇角的药渍。

“以后这种粗活——”话到一半噎住了,这才想起来,公馆里哪还有什么下人。如今里里外外全是明秀一个人操持着,买菜烧饭,汰衣裳,还要熬夜煎药照顾他这个病人。顿时愧怍难言,十分懊恼自己无用,把她拖累到如此地步。

明秀察觉他的尴尬,故意捡些轻松的话来让他宽心:“我笨嘛,熬药的时候不知从哪儿蹿出来只狸花猫进厨房偷吃,我怕它撞翻了药罐,这才不当心烫一下子。哎,你是没瞧见,那猫身子圆滚滚的,和猪也差不了多少,也不知偷吃了你家多少粮食才养得这样油光水滑。下回若再见着,合该逮起来炖了给你补一补。”

他就着灯光端详她的脸,见她眼角有了血丝,轻叹一口气。不愿让她担心,也勉力打起精神,顺着她的话道:“你才舍不得。对了,之前咱们在弄堂里捡的那只小猫哪里去了?还养在家里?”

知道那药苦得厉害,明秀变戏法一样摸出颗松子糖放在他口里,笑吟吟说:“那个小没良心的呀,长得飞快,性子也越来越野。会自己找吃的以后,总是不着家。经常跑出去大半个月都见不着,回来就一窝一窝地生小猫,现在也子孙满堂了。”

话到此处,不知怎地脸上一红。长卿心头微动,忍不住把她揽在怀里。话到口边千百转,终于说出:“我们也会。”

明秀把脸埋在他胸前,两人紧紧相偎着,“……你要快些好起来。”

他把下巴搁在她的头发上蹭了蹭,内疚道:“按说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话……你自打认识我,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我现在成了穷光蛋,以后……”

又有什么关系呢。世事如此难料,谁知千回百转地,最终还是她留在他身边。

她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压在他唇上:“以后,我可是要自食其力的,休想用一纸婚书就把我绑在家里。整天像个小脚老太太围着锅台打转,有什么趣?”

一个未曾言娶,一个也从未许嫁。哪管外头如何风雨飘摇大厦将倾,只认定了此生是分不开的冤家。他便是一无所有了,还有她。

“有时候想想,那天晚上……实在不该情不自禁,那样对你……是我的错。”

她飞快地抬起头瞪他,像只凶巴巴的猫张牙舞爪:“你后悔了?”

他突然扬起被子把她整个罩住,翻身压下。

明秀整个人都很恍惚,神魂不定。潮热的汗气把纱衫湿透,薄薄一层,紧贴在肌肤上。左胸隐隐透出一点殷红,是那朵胭脂痣般的枪伤旧痕,被衣衫摩挲得微痛且痒。奇妙的触觉一丝丝钻入肺腑,手臂也酸软无力。解除了一切束缚、顾忌、困扰,忘却身份,一种互为血肉的感动。他埋在里头,不想出来。

她有点窘,手忙脚乱地推他:“你干嘛?还病着呢,别胡闹……”

他不依,固执地不肯放松:“要是你后悔了呢?”

……

长卿捂着被子发了一宿汗,第二天感觉松快了好些,也能起身到院子里走走。

晚饭吃得很简单,火腿咸粥外加几样小菜。吃完了饭,两人牵着手在月下散步。他们约好,第二天一起去做结婚登记。

大清还没亡的时候,男女合婚要去县衙叩领龙凤官帖,按律法缴纳税款。为表郑重,龙凤帖上写明定婚人姓名、年庚,双方尊长、证婚人和媒妁姓名,再签押、盖上官府的公章大印,最后择一良辰吉日进行“换帖”,才算结成明公正道的姻亲。

明秀愣了愣,神色为难地抿了抿嘴:“可是……我没有父母双亲,也、也找不出媒人。谁会给咱们证婚呢?”

不被认同也没有祝福。这样不清不白住在一起,不是摩登上海人最爱搅的“同居”么。简直像野合的男女,她忽地十分瞧不起自己。

长卿笑着刮一刮她的鼻子:“想什么呢?现在是民国了,领完结婚证书,咱们就是堂堂正正的夫妻,要什么媒妁之言?盲婚哑嫁才讲究这个。我的父母也已经不在人世,像你一样,在世上孤零零一个。以后有了家,你就是我最亲的人。”

明秀轻吁一气,心事落定。这就要嫁人了,命运真是奇妙。一张大红的结婚证书,烫金粉,用毛笔一笔一划写下名字。执子之手,宕尽茫茫的一生……听见他又说:“结婚启事就登在《新报》,要是顾先生不介意,我想请他当咱们俩的证婚人,你觉得呢?”

爱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她心知他是在为之前怀疑顾屺怀的无理之举表示歉意,微笑着点头说好。

在公馆里住了快一个月,明秀还是很不习惯。床太软,躺下去像陷在云朵里,晃起来简直惊涛骇浪。房子又大又空,最怕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叮铃哐啷震得人寒毛倒竖。

次日他们终究没能抽出空来领取结婚证书。

长卿一大早接到商行打来的电话,神色十分凝重。放下听筒,还没来得及说话,明秀体谅道:“你要是有事就先去忙吧,这节骨眼上,别的都往后放一放。”

他看着她的眼睛欲言又止,终于也没再说什么,匆匆离去。

总要回到残酷的现实。

现实是,日军挟持前清废帝建立伪“满洲国”,狼子野心展露无遗。自九一八事变后,东北三省全部沦陷,无数同胞在自己的国土上,成了“三等国民”。

上海也不太平。

继九一八后又有二一八事变,各地都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抗日救亡运动。然而越繁华的城市,经济越是畸形发展。日货虽被抵制,洋货仍充斥市场,国货反倒被挤兑得一落千丈,彻底没出路了。

如今满洲国完成了踏脚石的使命,被弃如敝履。日军对中国发动全面侵略,已经不需要任何幌子。

收音机里电流声嗞嗞,把遥远的炮火连天送到眼前。明秀僵立在旁,仔细用耳朵捕捉每一个音节。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撩起一缕头发刺刺挠挠,她怔忡了好一会才想着抬手去拢。手指触到脸颊,只觉脸上滚烫,指尖却是冰凉。整个人忽地颓坐下去。

就在昨晚十一时,驻守在北平丰台的日军突然向中国第29军发起进攻,理由是一个名叫志村菊次郎的二等兵在宛平城外卢沟桥附近失踪。由于失踪地点距中国29军驻地很近,日军派人前往交涉,希望能被允许进入军营搜查,遭到中国军队断然拒绝。

日方一口咬定,士兵的失踪肯定跟中国军队脱不了干系。在交涉失败之后,便以此为借口单方面发动攻击。三路围攻之下,国民政府官兵得不到军力支持,无奈被逼撤退。

北平、天津全部失陷敌手,全国抗日情绪高涨。这一天的烽烟炮火铭载史册,称“卢沟桥事变”。

也不知在收音机旁的方凳上坐了多久,天光都暗下来了。

屋子还没来得及收拾,到处乱糟糟的,看得人心里烦躁不安。长卿还没回来。

她想给自己倒杯水,手一抖把茶杯给带翻了,滚到地毯上去。褐色的茶汁破出长长一道,蜿蜒渗入地毯,织花被染得斑驳,似涂炭的如画山河。

咦?明秀在茶水蔓延的尽头捡起一个沉甸甸的纸团。小心剥开,原来里面还裹了块石头,纸上写着一行字。是谁丢进来的?她扑到大开的窗前朝外望去,院子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电话铃又惊心动魄地响起。坏消息一个一个接踵而至,躲是躲不过的。

她拎起话筒贴在耳边,秘书小杨声音焦急:“明小姐,宋先生回公馆了吗?晌午会开到一半,接了个电话突然就跑出去,也没说上什么地方。我们等了一下午,现在是到处都找不见人影——”

明秀心念一动:“我知道他在哪儿。” 9gxrWPa5n96yGR5tdOk/bNS3Uy2mnSqUO86mEH8WtRZvyD9tZLl8zadThHyFLfL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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