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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三章

吕道涵沉沉睡去,没有温度的月亮大而白,在半空冷漠地偷窥这一切。蕴仪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像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

她睡不上几个小时,天还没亮就悄悄爬起身,从他裤兜里掏出钥匙,然后蹑手蹑脚地掩上房门。怕发出响动惊醒了他,没有穿鞋子,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跛一跛朝走廊尽头的另一个房间走去,那是吕道涵平日常睡的主卧室。

次日天色不大好,光线昏昏昧昧,不看闹钟简直分不清是否到了晨起时分。吕道涵醒过来,迷迷糊糊侧身去揽她,没想到扑了个空,连被子都是凉的。她不在床上,想必离开了有一阵。

他扯了件晨褛胡乱裹在身上,去浴室查看,也没有。视线落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裤上,伸手掏摸一阵,该在的都在。还是不放心,又跑到自己的卧室扫视一圈,并无异状,才稍微放下心。

三步并作两步下楼,见蕴仪在坐在沙发里专注地打毛线。光线太暗,还开了一盏绿珠璎珞台灯。她穿一件薄瓷青的乔其纱旗袍,脚上穿一双玉色绣花拖鞋。梳了个爱司头,柔软蓬松大波浪贴着额角,眉毛画得又细又弯,有种妩媚又端庄的美。温而雅静,宜室宜家。

他突然想起来,好像是有很久没有好好看过她。

蕴仪不喜奢华的装扮,自从嫁给他以后,撑场面的珠宝首饰虽不缺,也不见她怎么戴,大多搁在保险柜里放着。家里的小大姐到了爱打扮的年纪,去不起理发铺子,成天琢磨着用火钳子烫头发,绞凤仙花汁子把指甲染得通红,个个花枝招展。相比之下,当家太太朴素得不像话。她从来不染指甲,柔软洁白的手指干干净净,在竹针和毛线团里灵巧地翻飞,垂下眼睫,专心致志地数针数,样子和一个幸福贤淑的小妇人一般无二。

他心里松快些,看了片刻,悄悄走到她身后。她织得太专心,全副心神都放在繁复的花纹上,甚至没察觉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这是织的什么?”吕道涵突然出声,毫无意外吓了她一跳。蕴仪“啊呀”轻呼一声,嗔他一眼:“做什么好端端的又吓唬人。”又道,“我觉着今日精神好些,也睡不了懒觉,怕吵着你休息,索性下来织一会儿毛线衫。”

说着站起身,拿手里的半成品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下。毛衣门幅阔大,糅杂了一点花灰的墨色,明显是给他织的。

吕道涵微笑起来,“现在七月里天气还热得很,难道马上急着穿它不成?整天盯着针格子,仔细伤眼睛。”

他难得的关怀之态让蕴仪来了些精神,浅浅地笑了笑,仍旧歪着头打毛线。“再下几场雨,入秋说快也快。凡事最好提前准备,才能在最合适的时候用上。我知道你不缺几件衣裳,不过是想多用点心罢了。”她小声地说。

吕道涵听了默然,便不再反对。横竖她腿脚不便,整天都是足不出户,找点事情做一做,总好过闲着胡思乱想。

他准备重新上楼洗漱,扶着沙发说:“今天要接待南京来的专员,我晚上不在家吃饭,不用麻烦准备什么。我会尽早回来。”

她知道他最近一门心思跟南京那边打交道,大抵是想弄个官门里差使。私下说话时,也试探地笑他怎地突然成了官迷。若真寻得好门路,运动费可要提前筹备充裕。吕道涵不愿多吐露,只敷衍道:“妇道人家懂些什么?闲言碎语传出去,人家还以为你想当官太太。戏文里怎么唱来着?悔教夫婿觅封侯。”她便知趣地缄口。

蕴仪重视他给出的每一个暗示,从此果然再没提过这茬。

见他如此说,也没抬眼,垂着头曼声应道:“你自去忙你的,有事挂个电话回来。”

他“唔”一声,转身去了。陶妈端来汤药在她身侧的圆几上,搭话道:“少夫人起得也忒早些,二少爷大清早见不着人,那个紧张哟,都找到东头那间屋里去,可见是时时记挂的。”

蕴仪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手上的毛线活儿也僵住。

陶妈向来自恃在吕家的年头长,是从年轻时起就伺候过老爷的仆妇,跟白立仁同辈。虽有主仆之份,蕴仪也不好意思支使她做这做那。她自小在吕家长大,又嫁给了吕道涵,连个陪嫁的婆妈子都没有,等于身边寻不出半个贴心人,反倒端不起太太架子,许多事由得这些老人做主罢了。

那陶妈还在自顾自絮叨她的婆妈经:“要我说,小两口就要这么和和气气地过日子才应当。二少爷外头事情多,脾气是越发地不好,夫人也尽让着些。成天打打闹闹,传出去平白惹人笑话。少夫人还年轻,往后日子长着咧,都是这么一辈一辈熬过来的。”

直到那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蕴仪才敢抬起头飞快地朝他离去的方向看一眼,紧张得背上全是汗。

陶妈说着,一面又把汤药往她面前递了递:“少夫人快趁热喝了吧,调养好身子,尽早再生个大胖囝囝,日子就热闹了。人越来越少,大宅里总是冷清得慌。”

蕴仪寻思着后半夜刚偷偷吃过避孕的西药,便不动声色端起药碗,像平常那样喝了几口。心里忍不住想,吕道涵对底下人也算相当大方了,他深知因利聚合是最好的笼络手段,就连最低等的粗使仆役,逢年节赏下的节礼钱都比同样的大户人家要多出两成,也不过就换来如此评价。

受过他算计的人,觉得他不好很正常。但得了他好处的人也一样这么觉得,就很值得玩味。

不多时吕道涵换好衣服下来,专车已经开进花园里等着。

蕴仪便顺势放下药碗起身去送,说:“外面是不是下雨了?天不好,陶妈去给先生拿把伞搁在车上。”

他边系袖扣边匆匆往外走,说:“不用了,太麻烦。”临出门廊前,又提高声音嘱咐一句:“蕴仪你记得吃早饭。”人却没有回头。

吕道涵确实很忙,而且越来越忙。一旦被虚荣和权势的陷阱捕获,就像陷入沼泽,再也无力拔出。他一生之中,从未有过此刻的风光无量。同各方政要周旋,生意如鱼得水,总有不同的势力前来示好、投奔。他麾下可控的触手四处延伸,为进一步扩张打下基础。

新增的十几条商船再加上独一无二的航运专线,令大方公司如虎添翼,再没有任何一家商号能与之分庭抗礼。当长卿察觉这一切最终落入吕道涵之手,也已无力回天。

夜深人寂时,他也会带着满足的疲惫,在吕方中的灵前上一炷香:“父亲,你看到了吗?你当日的牺牲所换来这一切,都值得。我没有错,从来没有,只是你始终不肯信我一次。”

那天吕道涵一夜未归,十点左右倒是有个叫杜康年的往公馆打了通电话,说吕先生醉得厉害,让家里不用等了。

陶妈早早睡下,其他佣人见男主人不回,都趁机溜出去躲懒,老妈子们惯常聚在一块儿赌钱。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剩下蕴仪一个人。窗外起风了,呜呜沉沉地吼着。城市的电力经常不稳,灯泡发出一种黯淡的红黄色。

那件总也织不完的毛衣被撂在竹筐里,自从吕道涵出门,她就再也没碰一下。晚饭一口没动,全都整整齐齐摆在桌面。每只碟子都倒扣着一只瓷碗保温,雪白的,似一座座鼓起的小坟包。她突然想起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那么小,他的坟是不是也像这样。

她其实没机会看过那孩子一眼,吕家也不可能给未出世就小产的娃娃操办什么后事。蕴仪对整件事的因果绝口不提,只在心里为孩子立了座坟,陪葬为母的半颗心。还住院的辰光,阿芬听见护士在嘁嘁喳喳嚼舌,学了闲话来传给顾妈听:“怪道人家都说咱们少夫人脑壳坏掉咧!女人家掉了孩子都伤心得不得了,那护士说她醒来听见手术做完了,还阴恻恻笑一下,怪瘆人!”

蕴仪听得很清楚,仍闭着眼装睡。胸口像被挖开个大洞,一寸一寸凉下去。大概那些眼泪都倒灌着淌进心里,不必流给任何人看了。世间情缘如此短而淡薄,一件件离她而去。不过短短二十来年……什么都是留不住的。

就这么陪着座钟滴滴答答的机械声坐了很久,双腿都有些发僵。突然电灯大放光明,霎时照得屋里雪亮。原来午夜已过,电力充足起来。

她像从梦游中猛醒,揉了揉酸麻的腿,站起身走向书桌。拿出纸和笔,坚定沉默地开始写。

蕴仪从来自认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也缺乏一鸣惊人的天分和勇气。小时候几个人一起上学,长卿、道涵自不必说了,就连先天病弱的素秋在学业上也远超过她。白立仁对女儿的教养不大上心,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总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将来好好嫁人,最好是能嫁进吕家,余生安心相夫教子足矣,也不指望她像男人那样去外面闯荡。

一个管家的女儿,能跟少爷们一起念书受教已经是吕老爷格外宽待,不可能和素秋小姐一样从小弹钢琴、习洋文。内心深处,对那种繁华场中的生活和充满魅力的人物,也未必没有艳羡之意。她只是早早接受了自己的平凡无趣,没有聪明的脑袋,也没有美妙的歌喉,笨手笨脚连个舞也跳不好,像只笨拙的鸭子,在天鹅面前自惭形秽。

唯一被称赞过的,大概是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好记性。无论多么晦涩难懂的诗文,总能过目不忘。哪怕不能理解其中含义,也可以一字不差地记下来。蕴仪一直觉得这是种很可悲的能力,就像吕道涵说过的,人如果脑子不够聪明,记性可千万别太好。有时候过分把注意力放在自己无法掌控的东西上,反而会带来危险。

她从小到大,实在也找不出几件称心快意值得回味的事,桩桩件件的不愉快却记得清晰如昨,不得不说是种痛苦和折磨。

可现在不一样。仅剩的那半颗残缺的心,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哪怕螳臂挡车,非试一试不可。

她把半夜悄悄在吕道涵房里看过的密件,一切可以记住的文字,统统用纸笔还原。虽然还没彻底想明白,做这些到底有什么用,也无法想象事情一旦暴露会引来多严重的后果,却无比执拗甘愿为此承担一切风险。

因为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表示丝毫反抗。 4TaB5ce2Sbfuz+GbeVTkQGFjuzgU+8/aUGalI2JI44E+sZuPftt6BYVNBD0xMrd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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