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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二章

岳父新丧,吕家的家仆的胳膊上都还规规矩矩戴着黑布,唯独未出孝期的吕道涵一身西装笔挺,春风得意神清气朗。难得的是,连向来不大在公开场合露面的吕夫人也一同位列席上。

神秘的余老板,接过连师爷递来的合同略看几眼,见并无差错,便放心地交到吕道涵手上。流年暗换,故人面貌不曾变。余至尧虽是在航运上打劫货船为生的水匪之首,却并非目不识丁的粗鲁之辈。因此这番假扮浙商购买航线吞并商船,做得滴水不漏,没费多大周折就骗过了宋长卿。

吕道涵玩味地挑起嘴角:“连师爷胸有成算,宋长卿那点本事,在您面前着实不够瞧的。这次便算赏他学个教训吧,做生意哪有那么容易?便是跟他老子比,也还差远着。”

连师爷抚着山羊须,微晃着脑袋给出句评价,“宋家小子么……态度近少爷,所学不彻底,唯人颇充实耳。”

说起来,飞鱼帮跟吕家的合作早就不止一次。当年吕、宋争持商会理事长之位,股份拍卖的关键时刻,宋家商船却在闽行被劫,导致宋文廷在竞价的关键时刻失利,正是这位余帮主的手笔。

看着席间奉上的金条谢礼,他用淡然的口吻说:“吕老板青出于蓝,把内外蛀空的同孚括入囊中是早晚的事。我等略尽区区绵力,不足挂齿。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千万不要客气。”

这便是默认了继吕方中之后的家主吕道涵,成为“飞鱼帮”新的盟友。

吕道涵浅浅地笑了一下,目光落在窗外茫远的夜色深处。任何一个以为他能完全取代甚至抹杀吕方中存在的人,都不曾真的明白父亲对他意味着什么。

他是他血浓于水的至亲,最尊敬信赖的长者,最精明的老师,也是他此生追逐的目标。尽管他为了新的崛起而对这位崇敬的偶像痛下杀手,最终取而代之,也丝毫不影响父亲在他心目中独一无二的权威。

敬陪末座的杜康年最擅察言观色,此刻恰到好处地起身,亲自给座中众人斟满杯中酒,说:“上海商界,从此再无人可与吕老板争锋。”

推杯换盏间,吕道涵生起一种朦胧的错觉。他越喝越清醒,沉默地扫视座中众人。每看到一个,就回想起父亲对此人的评价。吕方中胸有谋算,看人眼光毒辣精准。这些都是他留下的帮手、谋士、良师益友,一条铺排得井井有条的坦途。但凡有可能出现的陷阱和暗桩,都在某个最合适的时间点彻底消失不见。

他唯一没找到的替代,就是儿子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

吕道涵心中一刺,险些在这些人面前落下泪来,忙抬手揉了揉眉心遮掩过去。不知怎的,近日精神越发差了。胸口时不时痉挛刺痛,嗓子发干,激动时容易气喘,整个人疲倦而暴躁。

不管他掩饰得再好,很彻底瞒住身边的女人。蕴仪也察觉到了,粗粝无情的岁月消耗了他,让这个冷酷的恶魔渐渐变得虚弱,更加偏执,情绪也喜怒无常。

但他的腰没有弯,眼神仍十足犀利,意志不可催折。吕家雷霆铁腕的新主人,是一个无穷无尽的无底深潭,什么东西扔下去都不会发出回响。

蕴仪亲自去端来青梅醒酒汤,看着他喝完,又抽出手帕小心地擦拭丈夫嘴角的残痕。当着诸客的面,他没像往常那样不耐烦地推开。做完这些,她又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安静如木偶,本分地扮演着吕夫人的角色。心里很明白,除了那条冷血的竹叶青蛇,她如今是他那些傀儡伎俩唯一的观众。

白立仁死后,蕴仪仿佛一夜之间“懂事”了很多。不再跟他针锋相对地吵闹争执,不再小心翼翼地规劝、祈求,也不再流露怨恨的神情。相反,她仿佛突然想起自己是吕夫人这件事,变得柔顺而体贴。

吕公馆失去了管家,蕴仪撑着柔弱病体填补她父亲的空缺,开始担当起女主人的分内之事。年节该准备什么,几时要给佣人发工钱,花园子该怎么修葺,餐桌上新换什么样的瓷器,里外都操持得井井有条,连吕道涵也觉得不可思议。转念一想,认为或许是蕴仪不愿意又一个新的管家出现,取代她的父亲。但她不敢主动提出任何要求,便用这种卑微的方式来争取。

他是无所谓的,本来也没有再招管家的打算。家里新人一多,反而口杂眼杂,便默认了此事。

她亦“知恩图报”,待丈夫特别地周到体谅,从不过问他去了哪里,见什么人,跟谁厮混。无论多晚都等他回家,不管他何时进门,总能看见她静静地守在沙发上织毛衣,厨房有吩咐佣人温火熬着的汤水。他若不肯喝,便倒掉换新的花样再炖。

他们开始了全新的相处模式,吕道涵有时不肯相信她竟然真的毫无怨言,还故意寻衅闹过几次。嫌洗脚水烫了,抬脚一踢,整盆水浇在她身上,淋得湿透。她被烫的惊叫也微弱而短促,默默爬起来去换一盆。

吕道涵经常半夜醉醺醺地回家,换下来的衬衣上,有明显的口红印子和刺鼻的香水味,她从来不追究打探,吩咐佣人洗熨干净了,照原样叠好放进衣柜。

她对他的冷嘲热讽习以为常,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引不起半丝波澜。日子稍长,吕道涵对这种毫无回应的逆来顺受失去兴致,也懒得再刻意作践,甚至渐渐习惯了妻子精心烹制的羹汤。遇上心情大好,还会顺手给她带些新奇好玩的礼物,就像逗弄小猫小狗。

有一回蕴仪染了风寒,连着卧床不起好些天。他回来听佣人说起后,亲自倒一杯褐色的饮料放到她面前。

那是一杯可口可乐,西洋舶来的饮料。据说最早的配制方子是一种药,可以治疗感冒。后来因为奇怪的口感而风靡开来,上海也建了生产这种时髦饮品的工厂,小小一瓶售价不菲。

可乐从幽绿色的瓶子里倒出,深褐的液体,颜色跟双妹花露水差不多,有大大小小的气泡不断地升腾又破灭。

蕴仪小心接过,温柔地向他道谢,也不问是什么,仰头喝了一大口。还没咽下去就被呛得不停咳嗽,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有点辣,还有点苦……”就像她的心事,掩埋在细微如尘的浮沫里,载沉载浮。

吕道涵在那一刹竟有些微感动,就算他递过去的是杯毒药,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他去拿了跟麦管插在杯子里:“这是洋人的‘汽水’,也只上海才会有。”

他还不知道的是,能让一个女人隐忍至此,除了爱,也就只剩下恨了。

蕴仪捧着那杯冰凉液体,轻声附和:“是啊……上海是个好地方。”

十里洋场,从不亏待那些野心勃勃的冒险家。

吕道涵坐在床边,单手松开领带结,顿了顿,又道:“我明天要跑趟南京,会耽搁几天。家里的事,你要是没精神就别操心了,让陶妈和阿芬多照应点。”

他刚理了头,油亮乌黑的发丝间漾着清香的发油,更精神了些,又有点青涩的滑稽。每个刚理发的人,看上去都跟以往不同。

“我没事的,今天已经好多了。这个——”她闪闪眼睛,浅笑道:“很好喝,我会慢慢习惯。”习惯他的心血来潮,习惯这古怪的口感和气味,习惯他喜欢的一切。

偷偷望一眼,见他难得心情还不错,柔声问:“需要我陪你一起吗?”

这段日子,他们夫妻间的关系前所未有地缓和,哪怕是看在那些老佣人眼里,也生出几分相敬如宾的情意。吕道涵对这个认命的女人松懈了许多,也三不五时带她出去参加一些商宴和舞会,或抽时间陪她去看场戏。毕竟原配夫妻共同出席庄重的场合,还是上流社会约定俗成的规矩。若带着上不了台面的莺莺燕燕在身边,是会惹人耻笑的。她因此接触了不少他身边形形色色的人物,更多地了解到他在做些什么。

吕道涵交往的那些人里面,五花八门做什么的都有。若是私下里聚会,带出来的女眷十个有八个是青楼出身的姨太太。蕴仪态度也非常随和大方,丝毫不摆架子,因此人人都称道吕老板好福气,娶到如此通情达理又贤德的太太。

可这次他想也没想便摇头,“这次不方便。你看过报纸吧?海陆军副总司令下个月要到上海,有很多事需要提前准备。”

蕴仪茫然地摇头:“我哪里看得懂那些……既然不方便就算了,随你安排就行。”

吕道涵点点头,顺手拿起床头的药盒看了一眼,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蕴仪便起身拉铜铃唤来佣人,把刚炖好的羹汤盛出一碗。熬出奶白色的汤汁浓郁香醇,变着花样来,几乎从不重复。这么有条不紊地照料他饮食起居,可想而知花了不少心思。

他接过汤碗,刚尝了一口,轻轻皱起眉头。她立即紧张地问,“怎么了,不喜欢吗?”

吕道涵怔一下,心不在焉道:“调料味好像有点太重。没关系,很好喝,你有心了。”

他突如其来的迁就和大度,终于让蕴仪放下心来,紧张的神色缓和好些,暗暗决定下次一定要更谨慎地改换汤底配料。

极致的温柔是一味巫魇的药,真是用心良苦。蕴仪做这些的时候,看起来是心无旁骛并且愉快的。简单又原始的妥帖,仿佛一门心思只想让他吃好喝好,才能对她好一点。

这种退让果真换来一段风平浪静的好日子,不用动辄被打骂凌虐。他偶尔会留在她房里过夜,甚至在激情中含糊地许诺,或许很快还会再有孩子。

当他耐下性子,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温柔细致的,会照顾她的反应,不再执迷于看到妻子辗转难忍承受疼痛。反倒是这一点,让她在床笫之间更加辛苦。蕴仪一点也不觉得快乐,没完没了的碰撞,简直生不如死。她憎恨眼前的一切,憎恨这个把她所有尊严踩在脚下的丈夫,也憎恨不得不屈意承欢的自己。

好在他终究是不舍得杀死她,原因彼此都心知肚明:她是世上唯一一个知晓他全部过去和曲折心路的女人,亲眼目睹过他所有的不堪,也陪衬了他今日的辉煌。

吕道涵在冲刺的最后一刻拉起她的头发,雪白颈项反曲成优美的弧度,仿佛轻轻一拧就会折断。他说:“我们是夫妻,我不允许你脑子想着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事,任何人。只有我们是最合适的,你只能爱我。”

她成为吕公馆内一堵刻满秘密文字的石碑,或者墙,是一种见证般的存在。吕道涵对这个女人渐渐产生一种奇怪的依恋,若连她也失去,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像她一样,明白他承受过的撕扯和痛苦。所以当她终于“想通了”,变得乖顺雌伏,会是一个多么好的倾诉对象。永远忠诚,并且安全。

忠诚和安全,蕴仪努力让他产生这样的感觉,把另一个自己小心隐藏起来。在黑暗中紧紧地缠绕着他,竭尽全力地迎合,却恨不能化身一束蚀骨毒藤,勒得彼此同归于尽。

她的懦弱和善良背后,拖着一个扭曲癫狂的影子,在夜深人静时彼此交谈,共为同谋。 DtAuk0geXklUPGeUTIEyHyjEvkhr/zAdLHxMT6KIvPOFpajHgmjD0xQDzZ2Z6DD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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