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叙述公元前500年左右到前350年左右的约一百五十年间的思想界的大势。在这个期间,墨家比较传布得广,儒家以鲁、卫为中心,在黄河以北的地方传布,道家以宋、楚为主,在黄河以南的地方有势力。
公元前357年,齐威王即位,在位三十八年,宣王代之,宣王在位十九年,死于公元前301年,这五十七年间,是齐国最繁荣的时代 ,当时齐国的都城是文化的中心,学者的渊薮。齐国据有北方山东的地方,所以有如此的繁荣,是因为威王、宣王这两王,招聘天下的学士,这个时候,集于齐国的学士,据说有七十余人之多 。当时齐国的都城,便是现在的山东临淄,都城周围五十里,开十三门,其南门叫稷门(所以把南门叫作稷门,是因为都城的南门临淄水,对着稷山的缘故),当时集在都城中的学士,在这稷门之下,赐以很好的邸宅,他们虽则并不参与实际的政治,却受列大夫的优遇 ,所以史家把他们叫作稷下之士,又综括他们的学说叫作稷下之学。
这个时候,游于稷下的学者中,著名的,在儒家,有孟子自邹赴齐,见宣王;在墨家,有宋钘、尹文;在道家,有环渊。孟子的学说,一转而为《公羊春秋》之学;环渊的学说,唤起了田骈、慎到;墨家的影响,在《吕氏春秋》中,留着他的影子。总之,稷下之学的特征,是历来由于地域分化的思想,在这个时代,因为集在一个地方,互相影响,显现了折中的倾向,又因为不同的思潮的合流,议论很纷杂。
为概要地观察稷下学士,先一观察孟子。
孟子,名轲,邹人,初学于子思的门人,学成后,游说梁惠王,不久,惠王死,襄王代之,便成了襄王的人;后游于齐。当时,齐国是威王死,宣王才即位的时候,正是宣王想把天下的名士集于自己之下的时候,所以由衷地欢迎他;到宣王伐燕,其志不遂,便辞齐赴宋,游于滕,又想仕于鲁,不得志,晚年归故乡,似专从事于门人的教育。集录他的言论的,有《孟子》七篇 ;由于这本书,可以仿佛知其思想的大概。
孟子生于墨子之学与道家的一派杨朱之说流行的时代,继孔子之学,排斥杨墨,以宣扬孔子为己任。“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滕文公下》)看了他的这一段话,便可知道其志何在了。
他学于子思的门人,私淑孔子,愿学孔子。因此,他所说的,只是祖述孔子的学说,使发展罢了。孔子的道是仁,为完成仁,教以忠恕之法;孟子继承孔子的学说,也说“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尽心上》)孟子更进一步,为对忠恕之法建立基础,倡导性善说。
据《论语》,孔子不曾论过性。因此,性善说似全然是孟子的创说,实际上,孟子只是改造孔子的天命的说头为性善说而已。孔子的天命,是由天赋命的意思,从主观上来看,是我们人类心中先天地种植了的道德心的意思,从客观上来看,是我们所遭遇的运命的意思。孔子所说的“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的命,属于前者,当不协其意的时候,叹息说“命矣夫!”的命,属于后者。孟子把孔子的所谓命,区别为两个概念,就是:其主观的方面,显现人类的道德心,用“性”字,其客观的方面,显示运命的意思,用“命”字。因此,孟子的性,是稍稍把孔子的命局限了的。
孟子如此地区别性与命,主张人性是善的。但是,“性”,从这个字的构造上来看,是表示与人的生同时赋予的心性的字,当然有道德的欲望,也不能限定不含有反道德的分子;孟子本于什么,能断定人性是善的呢?要了解这一点,有理解孟子如何地解释人的精神作用的必要。
孟子以为人的精神作用,是由心与耳目经营的。就是,据孟子说,心是营在内思维的作用的,耳目是受了外物的刺激,营感觉它的作用的,当人受了外物的刺激而感受它的时候,一定伴随着“欲”,如其随顺着这欲而行动,不顾心的判断,那么,种种的罪恶便发生了,反之,有心在内思维,人如其在内思维而不欺瞒,那么,罪恶便不会发生了。因此,人类的心本身,是善的,当他为外物的欲所牵累的时候,才会发生恶。恶是由于为外物的欲所牵累而发生的,所以不是心的本性;在心底本性中,具备着判断善恶的良知与弃恶趋善的良能。因为人的心中,先天地有着这良知良能,所以,人能够由于自己的内省,直觉到善恶,又把这直觉了的推广开来,能够完成仁道,所以这便是忠恕之道。因此,孟子的性善说,是为把孔子所说的忠恕之法建立基础的说明。
那么,孟子的所谓性善,是怎样的?孟子说:人是生而具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与是非之心的。恻隐之心是仁之端,羞恶之心是义之端,恭敬之心是礼之端,是非之心是智之端,如人的形体有四肢附属着,心内具备着这四端,所以,人如其把这四端扩充开来,那么,自然会成为很好的仁、义、礼、智的四德。因此,仁、义、礼、智这四德,不是从外部借来以修饰“我”的,是在“我”的心中,先天地具备着的德性。我们希望长寿与富贵,但是,我们有不论怎样努力也不能积蓄财产及保持长命的场合,这是因为生命与财产,是存在于“我”之外的,能不能得到,是由运命决定的。反之,仁、义、礼、智这四德不是存在于外部的,是我们的心中具备着的德,所以不论什么时候,都能够直觉到及实行它的。
依着这一段话来看,孟子的所谓善,是仁、义、礼、智的四者,把能够直觉到它及实行它的能力,叫作良知、良能。因为在人的心中,先天地具备着能够直觉到它及实行它的能力,所以主张人性是善的。
据孟子,以为人性是善的,恶是耳目受了外物的刺激,引诱了心,使发生了欲望而起的。就是,当心内省的时候,不发生任何的罪恶,到一为物所诱,便发生了恶,因此,心是善的,恶是由于外物而起的。所以,人类的修养,这两个方面都是必要的:一、积极方面,努力发挥良知良能的力;二、消极方面,努力使耳目顺从心的命令。为达到第一个目的,倡“存心”;为达到第二个目的,倡“求放心”。所谓“求放心”是:
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 矣。(《孟子·告子上》)
依据这一段话,便可以了解他的意思。因为所谓放心,是指心为外物所牵累,便不能作正当的判断;所谓“求放心”,是使心不为外物的欲望所遮蔽,换句话讲,便是寡欲。所以,孟子说:
养心莫善于 。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心)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心)焉者,寡矣。(《孟子·尽心下》)
寡欲,是为求放心的努力;求放心,是使不失人类的本性。其次,关于“存心”: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 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 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孟子·离娄下》)
细味这一段话,可以知道,存心便是自反。自反,换句话讲,是反身而使诚。所以,又说: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 ,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尽心上》)
这里,“诚”与“恕”是对用的,这与《论语》中所谓思想是同一的意思,“诚”便是“忠”的意思。因此,所谓诚,是自己内省自己的心而不虚伪。孟子以为人类道德的法则都是“我”的主观具备着的,所以,人由于反身而诚,便能直觉到善恶。这道德性,是由天赋予的,所以能够说:
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孟子·离娄上》)
总之,存心的本性,发挥良知与良能的积极的努力,是诚;据御本心的放失的消极的方法,是寡欲。“诚”的努力,是继承孔子的“忠”的,儒家本来的修养法;至于寡欲说,是历来的儒教中不曾看到过的一点,实类似道家的主张,孟子或者参酌了道家的说法也未可知。
孟子以为人是先天地具备着道德性的,直觉到它及实践它,便是人类的道;他以为,政治也是应该本诸这道德的。因此,他的政治论,以为陶冶人类的心性,保持和平的心情,实比改造社会以增进人民的福利,更其要紧。于是,他在见梁惠王的时候,竭力地讲应该丢开利而依据仁义;其次,对于齐宣王,也排斥齐桓公、晋文公的霸道,说应保民而王。所谓保民而王,便是以德治民,不一定非借大国不可。于是,孟子在齐、梁两大国不得志之后,想借滕文公来实行他的理想。对文公宣示政治的大纲:第一,兴学校,教人伦;第二,实施井田法,减轻租税。他最重视这两端。关于第一项的教育,以契为尧之司徒,教以五伦(即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长幼之序、朋友之信)为理想;第二,井田法以文王之治为理想。
总之,孟子是反对风靡当时的杨朱、墨翟之学,祖述孔子,而使其学说发展,而成一家的人。他在思想史上的功绩有两点可以列举出来:第一,是分析孔子的“命”的概念为“性”与“命”两者,主张性善论,对孔子的道德论建立了基础;第二,是对于孔子的以周公为理想,他以文王为理想,显示明确的政治抱负。
关于孟子,还有一点得注意的,是他的尊重《春秋》。据《论语》,孔子当作经典而引用的,只有《诗》与《书》两经;孟子,却于《诗》《书》之外,又称引《春秋》。据《孟子》,《春秋》主要的是记述齐桓公、晋文公的事迹的历史,原本是成于史官之手的记录,孔子加以修改,成了在隐微之间,用褒贬的话以寓儒教的大义的了,孔子自己也说,“其义则丘窃取之”(《孟子·离娄下》)。孔子作《春秋》的动机,是因为当时世道衰微,邪说暴行续起,有臣弑其君的,有子弑其父的,孔子为要加以举诛,所以作《春秋》。孟子的时代,也是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所以孟子继承孔子作《春秋》的精神,说要开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正人心。(《孟子·滕文公下》)由于这一段话,可知孟子一生的努力,全是继承《春秋》的精神的,他的尊重《春秋》也可以知道了。孟子居留得最长久的,是齐国,所以,在齐国传布了《春秋》之学。
据《汉书·艺文志》,解释《春秋》的传,有左氏、公羊、榖梁、邹氏、夹氏的五家,其中公羊与邹氏,我以为是齐国产生的《春秋》说。
通览现存的《春秋公羊传》 ,其中引用公羊家的先师的说法的,很值得注意。这些先师的名字,集合扰来,有(一)鲁子、(二)乐正子春、(三)子沈子、(四)子公羊子、(五)子北宫子、(六)高子、(七)子司马子、(八)子女子八个人。其中第一的鲁子,似是曾子之误。第二的乐正子春,是曾子的门人。第三的子沈子,不知是谁。第四的子公羊子,是传承《公羊春秋》的传统的学者,据《公羊传》的“疏”中所引的戴宏的话,可以知道,是公羊高、公羊平、公羊地、公羊敢、公羊寿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一家。但是,公羊这个姓,是除了《公羊春秋》的传承之外不大看到的一个姓,只《礼记·檀弓》篇中,有公羊贾的姓名。清儒洪颐煊说,这个公羊贾是《论语》里的公明贾,“羊”与“明”古音近,所以通用的,这大概是正确的吧。果真如此,那么,公羊传承的公羊高,是公明高,是曾子的门人;公羊地是孟子所引的公明仪吧,“仪”与“地”古音近。因此,以上的诸人,是自曾子到孟子的传承公羊学的人。其次,子北宫子与子司马子,不知是谁;北宫与司马,是在齐国很多的姓。高子,据说是学于孟子的人,所以,这些人,都是孟子游于齐之后,在齐国传承“公羊春秋说”的人吧。如其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可以知道,“公羊春秋说”,是孟子游于齐之后,在齐国传布的。据王应麟的《困学纪闻》,《春秋公羊传》中齐国的方言很多,这也是公羊说在齐国产生及学习的旁证。
再看《公羊传》的内容,开章明义便说:
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 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 也。
《公羊传》的尊文王与孟子的以文王之治为理想颇类似。此外,《公羊传》中,有似敷陈《孟子》之文的文章,到处可以看到。所以,公羊学定然是孟子的影响留在齐国的。
其次,《春秋邹氏传》,在前汉末已亡,不传,所以不能明白地讲,汉王吉是通邹氏学的,而且在王吉上宣帝的疏中,有:
春秋 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汉书·王吉传》)
的一节,这“大一统”的话与《公羊传》的说法相同,所以,《邹氏传》似与《公羊传》的思想相同;下面的“九州共贯”的话,使联想到邹衍的九州说,所以,《邹氏传》或者是汲邹衍之流的《春秋》说也未可知。清末学者廖平的《公羊春秋补证凡例》中说:
邹子游学于齐,传海外九州之学,与公羊家法同源,由中国以推海外人所未睹,由当时以上推天地之始,所谓验小推大,即由伯以推皇帝也。
这一段话,显示了在《公羊春秋》与邹衍的五行说、九州说之间有着类缘。再把《春秋邹氏传》与《公羊传》的思想相同这一点合起来看,可以想象,《邹氏春秋》是邹衍一派的产物,这也是受了孟子的影响,在齐国发达了的《春秋》说。
邹衍,也写作驺衍,齐人,游于稷下,后为燕昭王之师,又赴赵,为平原君所信任,所以是比孟子稍后的人,是在稷下受了孟子的影响的吧。
《汉书·艺文志》中,邹衍的著作,有《邹子》四十九篇、《邹子终始》五十六篇,今都不传。但《史记》的《孟子荀卿列传》中讲到他,介绍他的学说,所以,由此可以知其大概。
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
以上是《史记》所介绍的邹衍的思想。依据这段话,邹衍学说的出发点与结论,原本与儒家的主张相一致,其中只有五行说与九州说不同,恐怕邹衍学了那由于孟子的游齐而在齐国传布的儒家言,推广其对于《春秋》的看法,而推及未知的世界的吧。就是,在历史上,归纳大家知道的事实,论断说,时势是由于木、火、土、金、水的五行的消长而推移的,依据这五行消长的法则,想象历史以前,且预测将来。在地理上,以他们所目睹的九州为基础,以九乘之,以想象未知的世界。如其果真如此,那么,邹衍的五行说中,也有孟子的影响。
总之,孟子赴稷下的结果,是儒家学说在齐国传布,于是成立了“公羊春秋说”与邹衍的五行说。这《公羊春秋》的思想,到进了汉代,董仲舒出,便风靡一世;邹衍的五行说,不久影响到渤海湾海岸的方士,产生了神仙传说。
老子的弟子中,有叫环渊的,这个人从楚国游于齐国,把道家思想输入稷下;但现在没有可以知道其思想内容的资料。但我们幸而还能够略述受了他的影响而起的田骈与慎到这两个人。
田骈,齐人,学于稷下,晚年事孟尝君,似曾赴薛。他的著作,有《田子》二十篇,今不传。慎到,赵人,游学于稷下,晚年似曾赴楚,不详。他也有《慎子》四十五篇,但现在只传宋滕辅注解的残缺本,其完本未见。因此,由这点材料,来阐明他们的思想,颇为困难;幸而《庄子》的《天下》篇中,概括地介绍了他们的主张,所以可以知道其大略。
《庄子》的《天下》篇中,载着田骈、慎到学于彭蒙的事,下面那么对于三子的学说加以概评。
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缺)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 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校)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
由于这一段话,可以知道,彭蒙、田骈、慎到这三个人,把舍弃自己的知虑,齐视万物,叫作道。当然,天地万物各有长处和短处,本诸人类的知虑而下判断,自生优劣,但这是由人类看到的优劣,并不是物的本身之优劣。万物,从它的本身来讲,都是绝对的,在其绝对上都是平等的。所以,人类应该舍弃自己的知虑,观察万物的平等这一点。这是这三个人的主张。
舍弃人类的知虑,是弃知;把万物看作平等,是齐物;所以,这三个人的主张,可以简约成“齐物弃知”四个字。所谓弃知,是舍弃人类的是非的判断的意思;舍弃人类的是非的判断这个主张,是已在列子的贵虚说中显现了的思想,所以,这三个人恐怕是从列子的贵虚说出发而发展的吧。
这三个人,虽说都是主张齐物弃知的,但其间又自有轻重之差,不一定是同一的思想。
《吕氏春秋》的《不二》篇中,说“陈骈贵齐”,这里所谓陈骈便是田骈,特地说田骈是贵齐的人,这是暗示贵齐说的代表者是田骈。由《吕氏春秋》的注中说的“陈骈齐生死、等古今”这句话来推测,这是与《庄子》的《齐物论》篇中说的思想类似的思想,所谓死生,所谓古今,原是连续的一个东西,人们执着于这个连锁的一个局部,区别前后,或悲或喜,是错误的。
其次,《天下》篇介绍慎到的学说,说慎到弃知去己,全任万物的自然,不加以干涉,以为道理,第一排斥人类的知虑,其次非笑天下之人的尚贤者,主张依法行刑。《荀子·解蔽》篇杨倞的注中也说:
慎子本黄、老,归刑名,多明不尚贤、不使能之道。故其说曰,多贤不可以多君,无贤不可以无君。其意但明得其法,虽无贤亦可为治,而不知法待贤而后举也。
依据这一段话,把他们来比较一下,可以知道,慎到注重弃知说,反对墨家的尚贤说,主张由法以致治。因此,田骈与慎到,都是立脚于列子的贵虚说,而主张舍弃人类的知虑的。田骈却在论理上更进一步,舍弃人类的知的批判,着眼在万物都是绝对平等的这一点,倡齐物说。慎到虽则根据弃知说而毁谤圣人,但是,天下如其自热地放任,那么,便将不可收拾,为收拾天下,应该制定法,以法来治,不可以依赖千百年只出来一两个的圣人。
因此,他们两个人,虽则都从列子的贵虚说出发,但前者在论理上发展它,到达齐物哲学;后者在实际上应用它,转换成尚法主义。前者的哲学,成了庄周的先驱;后者的主张,成了韩非的渊源。因此,慎到是道家转而成为法家的转换期的人物。
我们在前几节中,叙述稷下的道家渐渐地转成为法家。这里,试举《管子》中的道家言,作为一个实例。
《管子》八十六篇,历来传为管仲的著述;但是,其中最早的《经言》篇中,包含着非战国时代不能讲述的记事,最早,是只能追溯到宣王以前的著述。这部书,恐怕是稷下的学问风靡了一时之后,齐人托诸管仲以自重的,仍旧可以看作稷下学士的余韵。
其内容,很驳杂,新旧的资料混淆着,思想矛盾的地方也不少;但是从大体上看,道家与法家的思想占着主要的部分。其中最显示了道家的思想的,是《心术》上下篇、《白心》篇及《内业》篇,《内业》篇略与《心术》上下篇的内容类似。这几篇里边,有韵的文章很多,其中有与老子《道德经》相仿佛的文章,所以恐怕是稷下的道家所传诵的话吧。仔细地研究这四篇的内容,其中表示着弃知说与尚法说。例如:
心处其道,九窍循理;嗜 ,目 ,耳 。
道,不远而极难也,与人并处而难得也。 ,神将入舍。扫除不洁,神乃留处。
洁其宫,开其门,去私毋言,神明若存。纷乎其若乱,静之而自治。强不能遍立, 。……故必知不言,无为之事,然后知道之纪。……人之可杀,以其恶死也;其可不利,以其好利也。是以君子不休乎好,不迫乎恶,恬愉无为, 。
上列三条,都是《心术》篇中的话,其中开头的两条,说应该虚嗜欲,近于关尹、列子的静虚说,后面的一条,斥智与巧,近于田骈、慎到。至于《白心》篇中说的:
是以圣人之治也,静身以待之,物至而名自治之。……名正法备,则圣人无事。
有如听到了慎到的尚法说。在《经言》诸篇中,为张国之四维的礼、义、廉、耻,而说应该明法令、审赏罚,这是法家的色彩更浓厚了。考察这几点,便可以想象,在稷下,道家思想渐渐转成为法家;其转换期中的代表者,是慎到。
稷下的道家学者,依托辅佐桓公的霸业的管仲,作《管子》,这已在前面叙述过了;他们又依托齐国的建国之祖太公望吕尚,作《太公书》。
据《汉书·艺文志》,《太公书》有谋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合计二百三十七篇,其下的班固的原注中,说这些书中有近世之语,是为太公之术者所增加的,所以,这恐怕也是稷下学者所增益改作的吧。这些书,也已亡佚不传,所以不能知其详细。但《史记·齐太公世家》中说:
周西伯昌之脱羑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者皆宗太公为本谋。
把这两方面的话合拢来考察,可以知道,《太公书》的内容是以兵家言及阴谋家言为中心的。现在著名的兵家之书,有《孙子》十三篇与《司马法》及《六韬》。其中《孙子》十三篇,被当作仕于吴王阖闾的孙武的著作,仔细考察其内容,似是齐孙子即孙膑的书。 《司马法》是齐威王使其大夫追论司马的兵法,且附加了穰苴的兵法的 。所以,这是稍前于稷下盛时的兵法,道家思想的影响很微薄;《六韬》便很受了道家思想的影响。所谓“六韬”,分文、武、虎、豹、龙、犬的六韬,是梁录《隋志》以后才著录的著述,从它被叫作《太公六韬》这一点上来推测,恐怕是后人改作了太公《兵法八十五篇》的遗编的,其中还残留着太公兵书中的话吧。其中,有很显著的道家的影响,又有战国以后的话,这是因为成于稷下学士之手,更经过了六朝人的修改的缘故吧。
又据《史记·苏秦传》及《战国策》,说苏秦游说各国,不得志而归的时候,闭居一室,读太公阴符之谋,简练揣摩。所谓“阴符之谋”,恐怕便是太公的“谋八十一篇”吧。梁阮孝绪《七录》中,载《太公阴谋》六卷,《群书治要》中抄录其一部分,但这书也已亡佚,所以其全部都已不能明白。但是,被看作省略苏秦之书的《鬼谷子》 的末尾,有《符言》篇,这怕便是把太公阴符的要点,拔萃了的;依据这一点,太公阴符之谋中,也可以看到道家的影响。
《鬼谷子》的《符言》篇,是由主位、主明、主德、主赏、主问、主因、主周、主参、主名等九条而成,其内容与《管子》的《九守》相一致,同时其一部分与《六韬》的《大礼》篇及《赏罚》篇也相一致,结果,所谓太公的兵家言与阴谋家言,是与《管子》也相通的,所以,大概是稷下盛时的文献吧。由于太公的“兵”,兵家言发达了,由于“谋”,苏秦的纵横术发生了,这是很有兴味的问题。这是说明了:当稷下盛时,道家言一方面转为法家,同时在别一方面,影响到兵家言,更促进了纵横家的崛起。
墨家的始祖墨翟,据说曾经到齐国见过田和,传承其学说的人中也有齐人,所以墨家在齐国传布,不一定开始于威王、宣王的时代,在更早的时代便存在了吧。当威王、宣王的时代,集于稷下的这一派的学者,可举宋钘与尹文两个人来。
宋钘,宋人,其思想的系统不明了;据荀子把他和墨子合评,可以想象其为墨学者。宋钘,在《孟子》中写作宋牼,在《庄子》及《韩非子》中写作宋荣子,牼与荣是钘的同音字,所以可以通用的。
《庄子·天下》篇,评述宋钘的学说说:“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所谓禁攻寝兵说,是继承墨家的非攻说的;为要把它建立起基础来,他倡情欲寡浅说。所谓情欲寡浅说,是说人类的情欲本来并不是很大的,只要能保证自己的生活便满足了,但因为种种的误解发生错觉,这错觉成了本源,便发生了广大的欲望。例如,别人侮辱我,我感到被侮辱,便发生了恢复名誉的欲望,与别人争斗;因侮辱的别人,感到侮辱的是我,自己与别人是全然不同的,所以别人的侮辱碰到我身上,没有感到侮辱的必要,如其不感到侮辱,争斗便不会发生了,因为一切争斗的原因,都是因为混同了内外的区别,把外部的事情受到自己身上来的缘故,如其内外的区别明确了,人类的情欲便极寡浅了,便没有成为争斗的原因那样的东西了。这是他的主张的大要。
《庄子》的《逍遥游》篇中,评述宋荣子说,潜心于定内外之分,辨荣辱之境,而不顾毁誉。《庄子·天下》篇中说的宋钘“接(知)万物以别宥为始”,恐怕便是指上述的主张的吧。
其次,尹文是什么地方的人、研究如何的学问,这都没有明了的记录;刘向《别录》的佚文中,有“(尹文)与宋钘俱游稷下”的话,《庄子》的《天下》篇中,把他与宋钘合评,综合这两点来看,可以想象,他也与宋钘一样,是汲取墨家之流的人吧。
现存《道藏》中,存魏仲长氏编定的《尹文子》二篇,这在学者之间,信疑参半,未见定论,但我们由于《庄子·天下》篇,知道他在大体上与宋钘的思想是相同的。再注意到他的著作在《汉书》中著录在“名家类”里这一点,他是对于“别宥”(即概念的分析、名实的关系)特别用力的人,成了后起的公孙龙子等的先导者。
关于稷下的墨家言,还有一句话不能不讲的,便是《晏子春秋》。这部书,是被当作记录晏婴的言行的,但这恐怕是稷下学士托诸晏婴的行事以述自己的主张的,其中混同着墨家言。所以,如柳宗元说是后世的墨家之徒著述的吧。但据《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说稷下学士淳于髡,博闻强记,慕晏婴之为人,所以,或者不是成于这些人手中的也未可知。总之,在现存的《晏子春秋》中,有多少的墨家思想的影响,这是事实。
威王、宣王两代,是齐国文化的黄金时代,在这个时代,各方面的思潮都合流到齐国,互相刺激,所以各方面都有极大的进步。例如:在儒家方面,孟子从孔子的天命说出发,区别性与命,倡性善说;在道家方面,田骈继承列子的贵虚说,创万物齐等的哲学。各方面都显示了前所未闻的精微。物穷则变,这是自然的道理,在儒家方面,曾子派的发展,在这里告了一个段落,子游派开始抬头了;在道家方面,慎到的一派分派出来,开始转到法家方面;在墨家方面,其中心从兼爱说移到寝兵说,为使寝兵说建立基础,注意到了概念的分析,且暗示了论理学派的勃兴。在这几点上,稷下的思想,都有着很重要的意义。
但到宣王死后,其子湣王立,他奋发二王的余烈,在南方,侵伐楚国的淮北、灭宋,在西方,摧三晋,却强秦、邹、鲁的君主及泗上的诸侯都执臣礼。因此,他非常骄慢,不听从学士的谏言。不久,秦、韩、魏、燕、赵等五国合力伐齐,湣王逃奔莒,稷下的学士也分散到四方去了。
到这个时候为止,大国的王,如齐宣王、梁惠王,招接宾客,以期有助于振作国势;但从这个时候以后,诸王的权力归于公子之手,公子们起而代为招接游士。其中最著名的,是齐国的孟尝君、赵国的平原君、魏国的信陵君及楚国的春申君这四个人,四国政治的实权都在四君的手中。历史家把这个时代叫作四君期。
这四君都争竞着把人才招集到门下,夸称食客之多,所以,稷下分散后,学士大多集于他们的门下。就是田骈逃离齐国,赴薛,被养于孟尝君;宋钘、尹文的后辈公孙龙,仕于赵国的平原君;稷下分散后方到齐国的荀子,也因了谗言,奔楚,成了春申君的客。
于是稷下的文化分散于四君门下。逃薛的田骈,感化了庄周;赵国的公孙龙,与桓团等竞诡辩,促进了论理学派的发达;最后,荀子在楚国创造了兰陵的文化。
试另列三章,以叙述他们的思想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