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se is Percipi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一起上路。我梦见,他们穿过一处丘陵。道路沿着谷底,曲折蜿蜒。约翰就走在理性的旁边。就在理性杀死巨人的那时,约翰手上的铁链就断了,可是铐子仍卡在手腕上。断成两半的铁链,还垂在两只手上。这一天,惠风和畅,树篱上结满花骨朵,含苞待放。
“夫人,”约翰说,“就您昨天说的,我琢磨来琢磨去,我想我能理解,海岛尽管特别像我当初碰见杨花女的那地方,可她或许只是影子(shadow),而海岛则是实存(reality)。不过,仍有一件事困扰着我。”
“什么事?”理性问。
“我忘不了,自己在巨人地牢里看到的一切。假如我们看穿了确实就像那样,那么,我们想象的任何东西,不管它表面上多么天真无邪,都必定变得可恶。或许一般而论,丑陋事物并不总是原型,美好事物并不总是摹本。可是,当我们不得不应对人类想象,不得不应对那些出于 我们 的东西,那么,巨人不正好说对了吗?至少更为可能的是,看上去美好的任何事物,只不过是坏事物的面纱——只是我们的一部分皮肤,逃过了巨人之眼,因而未变得透明而已。”
【页61眉注:关于无意识的一切说辞,缘何均是误导?】
“关于此,有两样可说。”夫人回答,“首先,谁告诉你海岛只是你的一种想象?”
“可是,您不会向我保证,它是真实事物呀。”
“我也没保证它就不是呀。”
“可是,我必定会想它是不是真的。”
“根据我父亲的灵,你切莫——除非你有一些证据。你能否保持悬而未决?”
“我不知道自己尝试过没有。”
“你必须学着去做,假如你和我分了手的话。做起来并不难。在猥亵城,确实不可能做到。因为那里住的人,每周或每天都不得不提出一个观点,否则玛门先生会断了他们的粮。不过出了猥亵城,走在这片国土上,你可以头脑里带着一个未得解答的问题,日复一日地走着——在拿定主意之前,你不用说话。”
“可是,要是有个人,他如此急于知晓,以至于除非这问题有个着落,否则他就会死——同时却没有更多证据出现。”
“那就死吧,别无他途。”
他们默默走了一段路。
“您说,有两点可说,”约翰问,“第二点呢?”
“第二点是这样。你是否以为,你在地牢里见到的就是真实的:我们真的就像那样?”
“我当然这样想。只是我们的皮肤掩盖了它们。”
“那我就必须拿我问巨人的同一个问题,来问你了。黑暗中的事物是什么颜色?”
“我想,无颜色可言。”
“它们的形状呢?除非你看到或摸着,抑或说除非你见过多次摸过多次,否则你是否对其形状有个概念?”
“我不认为我会有。”
“这样,你该明白,巨人怎么骗了你的吧?”
“不是很明白。”
“他玩了个戏法给你看:假如我们的内心是可见的,它们会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是说,他给你看的不是那个事物,而是假如这世界变得面目全非时会有的某种事物。可是,在真实世界中,我们的内心是不可见的。它们根本不是有颜色的形体,而是感受(feelings)。这一刻你肢体之温暖,你吸气时呼吸的甜美,酒足饭饱时肚囊的舒服,以及你盼着下顿饭的饥饿——这些才是实存(reality)。而你在地牢里看到的所有的囊和管,都是诳骗。”
【页62眉注:尽管它们也有自身用途。】
“可是,如果解剖一个人,我们就会看到它们。”
“一个人被解剖了,就不再是人了。要是你不及时缝合,你看到的都不是器官,而是死亡。我并不否认死亡之丑陋,可是,巨人使你相信,生命是丑陋的。”
“我忘不了那个得了癌症的人。”
“你看到的是,非实存(unreality),那个丑陋的肿瘤是巨人的诡计。实存则是痛苦,痛苦无色无形。”
“这样说就更好些了?”
“这取决于那个人。”
“我想我开始明白了。”
“当你把事物看成是它所不是的那个东西,它就会变得陌生,这不奇怪吧?你把一个器官从人的身体里拿出来,为其赋予形状和色彩;或把一个憧憬从人的心灵深处拿出来,为其赋予自我意识。你所赋予的,都是它们在实存中所没有的。当此之时,它们不显得怪异才怪呢。”
“这么说来,我在巨人目光下所看到的东西,一点真相都没有了?”
“这类图像只对外科医生有用。”
“这样说,我就真的洁净了,”约翰说,“我不像——不像那些东西。”
理性笑了笑。“也有些真相,”理性说,“真相跟巨人的把戏混在一起。让你时不时记起里面的丑陋,对你没坏处。你所自来的族类,可不能给以骄傲的资格。”
她说话时,约翰抬起头来,若有所思,琢磨她的意思。跟她结伴同行,他第一次感到有些后怕。不过好在这一印象只是稍纵即逝。“看,”约翰说,“这里有家小客栈。我们是不是该歇歇脚,吃点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