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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文本解读和教学都要基于理性分析 |
讲理性,就是要讲分析。分析是诉诸理性的,理性的都是可分析的。
要讲分析,就必须反对含糊,反对以“感受”“感悟”替代分析。文本解读当然必须是理性的。阅读教学首先是诠释文本,也当然是理性的。
《台阶》是初中语文教材(人民教育出版社2015,八年级下册)中的一篇小说。
先看教材上的单元主题。单元说明提示为,以“爱”为主题,“……让我们从课文中感悟到‘爱’这种博大的感情……”如果我们带着这样的主题意识通读全文,不免疑惑:《台阶》表现的是父子之爱,或一个父亲对他的家庭之爱吗?如果是,它是如何表现的?有哪些证据呢?如果仅仅因为这篇文章的主角是“父亲”,就想当然地认为本文是表现“父爱”的,这是不负责任的,是缺乏证据和分析的。
在文中,造屋是父亲一生的事业。文中提到“地位”,台阶似乎象征着地位。台阶真的是“地位”吗?新屋造好后,地位真的就提升了吗?如果不是地位,那是面子,抑或自尊?那么,为何在新屋造好的光荣时刻,在人生中这个辉煌的顶点,父亲非但没有扬眉吐气,反而表现出窘迫、尴尬与不自在呢?
细读文本后,联系全文第一句“总觉得”、文中“从没觉得有地位”,以及父亲造屋的不懈努力,可得出结论:台阶象征的是中国农民追求自尊这一基本的人性要求,努力造屋,提升台阶,其实不过是为了满足这种基本要求。但是,他们长期处于且总是处于社会底层而形成的卑微感深入骨髓,这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被真正克服的——这就能够解释为何父亲造好新屋和台阶后仍然无法舒展自己的这个现象。因为卑微,追求自尊;但深入骨髓的卑微感,已然使得他们不可能摆脱卑微而享有尊严——这种矛盾或悖论所展现出的悲剧人生,乃是此文本主题之所在。更广义地说,如王尔德所言,人生有两出悲剧,一是所愿不成,二是成其所愿。这是人类的普遍处境,无法逃脱。当然,这样引申就距文本较远了。
再看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下面我重点分析文中的几个细节。
三味书屋的先生是一位学问渊博的宿儒,但他对“怪哉”虫的问题却不作回答,而且脸上还带着怒色,这是怎么回事?
东方朔是汉武帝的一个弄臣,有文采,是个很有想法的滑稽人士。这位先生是一位学问渊博的宿儒,一个孩子都知道的典故,他应该也知道。文中写他非但不答反而发怒的这个细节,其实是有意为之,是为了表现这位先生有别于滑稽者流的、纯正的儒士风范和正统的儒家立场,这对塑造人物形象是有用的,绝非闲笔一句。
文中百草园部分的最后一段写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下来罢……都无从知道。”一串排比“也许是因为”,罗列了很多种可能的原因。为什么这样写?细细咀嚼后不难领会到,这是模拟儿童心理的猜测,这串排比句的内容,统统是儿童为所欲为的调皮捣蛋,它不止丰富饱满地表达了百草园是一个自由放肆的儿童乐园,同时也暗含着在儿童潜意识里对接受教育的恐惧:教育是因为自己犯了错误,教育就是接受惩戒。
鲁迅是文学大家,文章极为讲究,文中值得体察的细节还很多。“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坐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惜墨如金的鲁迅为什么要引用这段文字?这段思想性、艺术性都不高超的文字为何令老师这样陶醉?这段文字出自清人刘翰的《李克用置酒三垂岗赋》,是渲染李克用倜傥得意的。李克用号称“独眼龙”,常冲锋陷阵,性格勇猛刚健,其人智勇双全。特写老师对这两句的陶醉,其实折射出了老师内心深处的建功立业梦,他非常羡慕李克用指挥倜傥的风采和得志酣畅的境界,然而,他早前的这个梦显然没能实现;他此时沦落到三味书屋,成为一个教授孩童的私塾教师。这一节文字,十分含蓄地折射出这位老师的人生悲哀。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读一两遍,你会觉得有趣;读上几十遍,你会落泪。这篇文章其实表现了人生的悲哀与沉沦:百草园是完全自由的童真世界,三味书屋则是人类社会的力量第一次对一个儿童的人生进行了明确的和系统的干预。干预的结果就是:快乐与自由在递减。文章在“百草园”与“三味书屋”之间的转换,即揭示了这样的一个趋势。文章的末尾也耐人寻味,用同窗的变化结束全文,再次向我们昭示了人生的方向——人生就是一个逐渐被世俗化的过程。随着人生进程的展开,社会化不可避免,我们的自由与快乐会递减,我们将远离天性原点,变得越来越世俗和功利。
理解永远是一个理性的行动。对文本的理解,离不开分析。分析文本要基于逻辑和理性,要让文本说话,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找不到证据就不要乱说话!
语文学科有个特点,文本中常有涉及人情世故的内容。学习数理化知识,你不需要通达人情世故,但学习语文,你应该懂得起码的世故人情。对世故人情的分析,也要靠常识,靠理性。下面以《咏雪》为例作说明。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很多教师在上这一课时都会这样引导学生:“谢安只是‘大笑乐’而已,十分耐人寻味。最后补充交代了谢道韫的身份,这是一个有力的暗示,表明谢安欣赏及赞扬谢道韫的才气。”可是这样的阐释,在文中的依据是什么?若说“柳絮”好于“盐”,依据又是什么?
其实,还原到人性的角度去理解,我认为谢公当时不会表态,不表态才是明智的。“公大笑乐”,是因为这是一次“内集”,不是一场才智竞赛,不是为了一决高下。如果他真的说谢道韫有才气,那么那个“撒盐”的侄子就会在这场本该快乐的家庭聚会上闷闷不乐了。不表态,不说哪个水平高哪个水平低,正是谢安的深沉老到之处,他圆润通达的智慧体现无遗。文中最后的一句话只是补充交代兄女的具体身份而已(兄女可能有好几个)。既然文中已明确指出兄子的名字叫“胡儿”了,当然无需就他的身份多此一举再说什么。我们解读文本,要尊重常识,尊重情理,不可凭空猜测、主观臆断。
判断“柳絮”是不是好于“盐”,也要立足于常识常理,引导学生从两者的颜色、质感、给人的心理感受等方面进行比较:盐和柳絮颜色虽然是相同的白色,但盐是晶体,不能像雪一样飘飞;在文学艺术与现实艺术的关系上,盐最可能给人带来的第一感觉是味觉觉上的咸感,不仅无法与雪发生联系,而且实用性太强,压倒其审美价值,满足不了“美感应与现实功利保持距离”的原则。教师还可以从《诗经》以来运用意象的文化习惯、容易引人美好想象的角度,引导学生理解柳絮的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