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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文本定位:散文的文本特征

我们都知道散文的文本特征是“形散而神不散”,即“形散神聚”。从思维的角度说,“神聚”指向的方法是概括,“形散”指向的方法是“形神关系”的分析。

从“神聚”方面说,其实不单单是散文,任何文章都是神聚的,亦即存在一个核心话题或核心意念(尽管该意念可能是很含蓄的)。如果“神”不聚,那岂不是散架、垮掉了?因此,散文的基本特征应该是“散”。教散文的关键,是抓住它的“散”,分析它是怎样“散”的,这样“散”的价值或意义是什么。

(一)散文的神聚

散文的解读和教学,首先要关注的是整体把握,一言以蔽之,它在说什么。

“一言以蔽之”,常常并不容易。例如鲁迅的《雪》,其文甚短,不必也不可能写尽南国之雪与朔方之雪。故知其文写雪,而其意不在雪。此话怎讲?

解读这篇散文,必须在南国之雪与朔方之雪二者之间建立合理的逻辑关系。这种建立,必须有效且无矛盾地解释文意,达成前后圆融无碍。两者是对比的吗?看起来是,其实不是。对朔方凛冽孤独勃然奋飞的雪,赞之以“雨的精魂”;而对南国温润之雪的回忆,文中并无鄙薄的证据。“它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南方的雪既不单调又不见“不幸”,作者笔下的温润与温情,历历可见。可见二者不是对比关系。

如果简单地解释为鲁迅矛盾的心境,实质上是以对比关系在进行理解。这种理解显然未能求得前后的圆融。如何解释为妥,则须进一步分析。我们注意到,鲁迅文中写南方的雪,有“青春”“处子”等措辞,联系到此节主要内容是关于孩子塑雪罗汉,将如此种种联系起来分析,就可以大致推测出:儿童或人生早期经验的呈现,是写江南的雪这部分的基本内容。与之相比,朔方的雪,则显出人生中冷酷、孤独、严峻、奋争的特点——这是人生须经历奋斗与忧患之后才可能具有的经验。这不再是儿童所能具有的经验了。相对于儿童时期的经验来讲,朔方的雪表现的是一种新的经验,是与早年经验迥异的变化和发展。南方之雪与北方之雪的关系,是一种蜕变与发展的关系。文章这样写,应该是为了表现(作者的或普遍的)人生的蜕变史——世界由滋润美艳变成严峻凛冽,人生由堆雪罗汉的无忧的戏耍变成孤独而悲壮的奋争。

这种解释是经得起文本检验的,是合理的。再如文中“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雪花”“……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首尾的这些文字,告诉我们童年是温润的,这份温润“死掉”(蜕变)后,变成了独立(“决不粘连”)、孤独、奋飞、灿烂的“雪”。雪是雨的固态凝结,故曰“精魂”;而雨凝结,是因为环境的凛冽而“死掉”,故有悲壮之感。

对散文“神”的概括,应该具备两个标准:第一,要能完整地覆盖文本。对主旨的概括,显然必须总括文本全部内容;第二,逻辑与情理要合宜。这种概括,不得与对文本任何局部的解释构成矛盾。如果有矛盾,那么可能的原因只有两种:要么概括不准确,要么文本有瑕疵或漏洞。

(二)散文的形散

形散,是散文形貌的基本特征。“散”,题材有跨度,笔法讲纵横,是散文的美学特征。正如若干人写一篇同题的文章,题目虽然一样,即使主旨也一样,不同的人写出来的文章,差异仍是很大。这就是“神”相似,“形”不同。这很值得细细研究。把握形散的特征,是解读散文、把握散文教学的一个关键。

散文为何要“形散”呢?这里有两点说明:

第一,“形散”是假的,或者说这是表象而非实质。任何好的散文都不可能真正“散”——换句话说,它没有真的散漫;它的所有部分都有表达功能,都不是可有可无的,都是与“神”有关的。它要么是对“神”的表现,要么是对“神”的丰富。

从一定意义上说,散文的“形”不过是表现其“神”的流动。无论看起来多么散漫的“形”,都是不能脱离“神”的。没有精气灌注,一个有形体的事物就没有生命;没有“神”的存在,“形”就成了一堆死的材料。

第二,“形”表面上的“散”,本质上是一种表达姿态。犹如一棵树,其斜逸旁出的枝叶是围绕树的主体的,并非可有可无。同时也正是其不同的斜逸旁出,决定了树的千姿百态和不同的美感——换句话说,“神聚”是实质性的,而“形散”不过是一种美学特征。如魏巍的《我的老师》,在表意上为了凸显师生关系融洽、教师的影响重大,作者有意拉大了时间跨度,使得材料在叙述的时间轴上的分布更“散”,以此来达成其表达目的。

无论形怎样散,怎样变,散文“神聚”的本质是不变的。

(三)聚散为整:文本内部的语义响应

这里介绍解读文本的一种重要方法:关注文本内部的语义响应关系。

响应关系分为正响应、逆响应两种。

正响应关系。包括三种情形:①相似性关系:是指上下文的内容和句意相近或相似,包括并列、对称、总分等关系;②毗邻性关系:是指上下文的内容和句意不同但相关,存在着语义的发展,包括承接、递进、铺垫等关系;③补足性关系:是指下文的内容和句意不同于前文,对前文内容有补充作用。

逆响应关系。这种关系是指上下文的内容和句意存在背离,甚至是相反,包括转折、反衬、对比等关系。

我们以卡夫卡的一则小寓言为例,运用此种方法来解读它。此文虽然不是散文,但很能说明如何分析文本内部的语义响应关系。

小寓言

“哎,”老鼠说,“①这世界变得一天窄似一天。②当初它是那样辽阔,辽阔得我都害怕了,③我跑呀跑呀,我真高兴,我终于看到远处左左右右出现了一道道墙,④可这些长长的墙以极快的速度靠拢过来,我已到达最后一间房子,角落里有个陷阱,我跑了进去。”——⑤“你得改变奔跑的方向。”猫说,⑥伸出爪子抓住了它。

首先,进行句意的分析。

句①:世界正在变窄。

句②:老鼠(“我”)对世界辽阔感到害怕。

句③:老鼠奔跑,为世界变窄感到高兴。

句④:狭小的世界缩小成为陷阱。

句⑤:猫的反讽性提示:改变奔跑方向,是可能获救的办法。

句⑥:猫抓住了陷于困境的老鼠。

其次,分析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响应关系。

②是③的原因。(说明为何要奔跑和高兴。)

③④是对①的原因的说明。(说明世界为何变窄。)

④是③的发展。(世界越来越窄,直到成为陷阱。)

⑤与①—④构成相反的关系。(改变方向,朝辽阔的世界奔跑。)

⑥是①—④的结果。

最后,逐步梳理句意,看出文本内部的思维过程(思路、意义走向)。

人对辽阔的世界会有恐惧,因为这容易失去把握。于是,人们设法寻求一个有边界的世界。狭小的世界导致生存空间的压缩,最终人会走入绝境。“改变奔跑的方向”的结果是:即使逃脱了死亡的命运,但又只能是退回原来的世界。

综合以上内容,得出整个文本的主旨:辽阔的世界让人失去把握,狭小的世界又让人陷入绝境。所以,整个故事的主题是:揭示进退失据、无所适从的生存困境。

卡夫卡就这样表现了存在的荒谬性。这样的主题,其实在我国古代的诗词中也曾出现过,如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词的首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直接宣布:如果放大时空尺度,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在大自然面前,人是很渺小的。这与尾句“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直接呼应,是正响应关系。中间内容却又写自己羡慕周瑜的人生功业,哀叹自己早生华发。这与词的首尾似乎相矛盾,语义上是逆响应的。如何对此进行合理解读呢?放大尺度看人生,人生无意义;着眼当前现实,活着却又只好努力拼搏,企图建立起某种最终并不存在的意义——这就是人类普遍面临的生存困境。其实,这首词和卡夫卡的这则小寓言,在表现人类的生存困境这一点上是一致的。

这样去研究文本,才是精细的阅读,才是讲理性、讲逻辑的分析。如果不这样,就有可能误解文本,极有可能误导学生。

再来看《藤野先生》一文,我们可以将文本分成若干较小的意义单元,分析单元之间的响应关系。

一读此文,就觉得文章开头有明显的散漫内容。你不是要写藤野先生吗?藤野先生不就在仙台吗?那为何写去仙台之前的那部分?它们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

写东京,为何偏偏写两部分内容——“清国留学生”的辫子和他们学跳舞。东京的樱花那么漂亮,怎么不大写特写呢?水户,别的不写,只拈出来个明遗民朱舜水先生,说这里是他的客死处。这些看起来与核心内容没有关系的地方,闲散得很,但往往也是微妙之处,必须把它们与核心内容联系起来考虑,寻求合理解释。

首先,讽刺中国留学生的辫子,不满“学跳舞”,这至少表达了“我”去仙台的缘由。其次,更重要的是,这暗示了对其不满的“我”才是真心去日本求新知以挽救国家的人,彼时的留学生实际上思想保守(“辫子”)而且并无对国家的责任心(“学跳舞”)。提及朱舜水,则有两种符合逻辑与情理的解释可能:一是折射“我”的爱国情怀——“我”在水户没关注别的,仅仅关注了一个忠于自己国家的人(朱舜水宁当遗民不做臣民);二则慨叹国家文化命运(朱舜水作为文化传播者,而“我”仅作为学习者:以前日本以中国为师,而现在中国以日本为师)。由于文中措辞有“遗民”,故以前者为佳。

这些内容与藤野先生又有什么关系呢?藤野先生在生活中的形象确实非常随便不讲究,但他对教学非常负责,对学生、对中国、对学术充满尊重。他所看重的在于道,师道与学术之道,而对现实的生活细节非常轻视,正有所谓“君子之风”。文章文末,这句话的信息量比较大:

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支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责任、良心、勇气,大概是几个关键词。藤野先生的责任心,使得“我”不能偷懒;而“我”的良心和勇气,也是来自藤野先生的激励。这里的“正人君子”是讽刺,联系前面的分析,可见藤野先生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由此可见,《藤野先生》的基本意图,是要塑造藤野先生这一“君子”的形象。这一君子形象在文中着墨最多的还是责任,他对学生、对教学、对学术的责任。而写东京抵达仙台之前的那些内容,看似散漫,其实也是符合“责任”这个关键词的。藤野先生是个核心,而那些“清国留学生”,那些日本同学,与藤野先生形成逆响应,写他们是为写藤野先生作反衬的。

(四)聚散之间的逻辑

形散与神聚之间存在着逻辑关系,不易聚合,则先察散漫者以整齐之。以巴金的《月》为例,我们先梳理文本内容:

想象1:我在望月,或别有望月者。

想象2:月若如镜,则有人影于其中。

经验:月如霜冷。

认知:月是冷的,月是死的。

疑惑:姮娥何以奔月?

猜测:姮娥是想救已死之月吗?

判断:从冷与死的月镜中看到人影因而奔月。

对于“为什么还有姮娥奔月的传说”这个问题,文本中说,“难道那个服了不死之药的美女便可以使这已死的星球再生么”,已死不可复生,结论显然是否定的;“或者她在那一面明镜中看见了什么人的面影吧”,才是一个终极性的回答——因为看见了人影,姮娥因而奔月。由此推断出可能的主题:由于对冷(死与孤独)的畏惧,人总是企图奔向另外的一个人。得出这个结论后再看文本思路,分析上述各项内容之间的联系,可以发现这个主题结论是合理的。

这篇《月》的深度与理解难度,比巴金的《日》要超出些。它更深地触及了生命的实相。

总之,文本可以自己说话,一定要据文本作相应的分析推断。整合文本信息,其实就是围绕“神”来整“形”,或者通过整“形”来寻“神”。读书品文,那些善于“一以贯之”者,必是深得个中三昧的人。 pBFXtRmSl7Es0axwvSKqmhwoYn426qiVYuW5uyWSBK6oxzMc+1qHRi8DYMs1BtW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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