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是语言艺术大师,他的小说语言是叙事语言的典范。读他的小说,我们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取喻独特、生动形象,比如他笔下的孔乙己、阿Q,包括他在《故乡》中给杨二嫂取名为“豆腐西施”与“圆规”,甚至给代表不同生命力量的人物取名为“闰土”与“水生”,都充分体现了他语言运用的艺术匠心。不仅如此,他更多的是注重一些细部的描写,通过丰富、逼真、传神的语言,运用不同的表现手法,形象刻画出人物的特征,表达其不同凡响而深刻的意蕴。这在他的《药》中表现得特别充分。其中精彩的人物语言和丰富的心理展示应该成为我们引导学生重点赏析的内容。
关于赏析什么样的语言和如何赏析,叶圣陶先生曾经为我们指明了正确的路径:“第一步在对于整篇文章有透彻的了解;第二步在体会作者意念发展的途径及其辛苦经营的功力。”这样的“功力”体现在“使情意与文字达到个完美的境界”,就是“使情意圆融周至,毫无遗憾,而所用文字又恰正传达出那个情意”。(《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沿着这样的思路,我们在引导学生阅读理解《药》时,应该在品味语言、揣摩情意方面下功夫,让学生认识与把握鲁迅表达情意圆融周至的高超艺术。
作为一个悲剧故事,小说中写华老栓夫妇“笑”的语句不多,主要集中在第三部分,其中有人物的观感和判断,也有直接的叙述。我们先来看人物的观感和判断: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
“没有。”
“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
花白胡子根据以往的经验,发现华老栓神情与往常有所不同:“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华老栓天不亮就赶往刑场给儿子买“人血馒头”,回来之后就忙着烧给儿子吃,又要忙着张罗店里的生意,其身心疲惫的程度可以想见。不仅如此,因为儿子的病,他们夫妇一直经受着精神的折磨,最后狠心拿出了自己积蓄多年的“一包洋钱”,去买了传说中治疗“痨病”的“良药”。“人血馒头”的成功买得,给他带来了生活的希望:“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当儿子吃下那“乌黑的圆东西”时,他和妻子一边一个站在儿子的旁边,“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这就是他为什么会“笑嘻嘻”的内在原因,他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而这种心理状态他又不自觉地显露了出来。读者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当花白胡子这样说老栓的时候,老栓的神情表现肯定是发自内心而带点得意的状态,这使花白胡子竟然很快对自己的判断进行了修正。而这也为后面康大叔的揭开“谜底”作了很好的铺垫。
直接叙述他们“笑”的内容主要出现在康大叔来到茶馆之后:
(康大叔)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面对康大叔的喧嚷,华老栓和华大妈不仅对他表现得“恭恭敬敬”,而且还都“笑嘻嘻的听”。老栓夫妇对康大叔是发自内心地感激,因为他“信息灵”,为他们带来了“好运气”,可以买到为儿子治病的“人血馒头”。尽管他们为此付出了不菲的“信息费”,但善良的他们明白“知恩图报”的简单道理,所以对康大叔提供信息是非常感谢的,这让他们原先对康大叔特殊身份与地位的尊重或敬畏有了一层温情的光泽。华大妈虽然也与老伴一样因心事重重、睡眠不足而“黑着眼眶”,但她不仅为康大叔“送出茶碗茶叶”,还特地为他“加上一个橄榄”,这些看上去不经意的动作,都形象地呈现出人物的心理。尽管她因为听到“痨病”两个字,而脸色变得不好,“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因为她无论从哪个方面去认识,都应该为儿子的“运气”,为儿子因此可能就会痊愈而高兴。
“笑嘻嘻”的背后,是他们的人生希望得以升起,生活幸福能够寄托,对愚昧的他们而言,儿子就是他们后半生乃至下世的物质和精神的依靠与安慰。为此,尽管是吃死人的血这种极端残忍的事,良善的他们也做得出来,并且不以为非,反而认为是自己儿子的“运气”,做得理所当然,做得心满意足,做得洋洋得意。这样的描写,可谓力透纸背,气足神完。
次要人物华小栓,整体描写着墨不多,特别是正面描写的文字很少。但鲁迅先生却不惜笔墨侧重写了他的行为特征——一个得了“痨病”的少年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嗽。这些咳嗽声,可谓声声入耳,不断叩击着我们的耳鼓,给我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些咳嗽声,正可谓声声传情,既形象地说明了华小栓的病情及其发展变化情况,又预示了华小栓年幼生命、短促人生命运的悲剧结局,对故事情节的推动和小说题旨的揭示都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
华老栓却在这时忽然起来了,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起床?他要干什么?鲁迅借他的老伴儿华大妈的口透露了一点信息:“小栓的爹,你就去么?”原来,他是要去做一件事情,但做什么事却没有交代。就在这时,“里面的小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这“一阵咳嗽”在静寂的夜空里,是那样的清晰而刺耳,这既向我们介绍了华家的另一个成员,又使我们产生了疑问:这是谁?他怎么会发出“一阵咳嗽”?这“一阵咳嗽”与华老栓的行动有关联吗?当老栓接过老伴儿“掏了半天”的一包洋钱,预备出门但又走进里屋时,“那屋子里面……便是一通咳嗽”,由“一阵咳嗽”到“一通咳嗽”,绝非避免语言的重复,而是说明华家这一成员的咳嗽的非同寻常,其频率之高,其程度之深,都似乎在向我们暗示着什么。
开篇就连续两次写到咳嗽,实际上是要使老栓的行动与这咳嗽构成逻辑上的联系。从故事的发展部分,我们就可以非常明确地知道,为了医治儿子的咳嗽,怀着生存的希望和信心,在这样一个秋天的暗夜里,华老栓上路了。但有谁能够把他心头上儿子咳嗽的声音清除掉呢?可以说,是儿子的咳嗽声催促了他非常的行动,也是儿子的咳嗽又使得他的行动多少带有那么一份盲目。这就为刚开始的故事笼上了一层阴影,一个凄惨悲凉的故事就这样在咳嗽声中拉开了序幕。
被视为能够给老栓一家“收获幸福”的“新的生命”——“人血馒头”买回来了。当小栓吃下那“自己的性命”一般的“全忘了什么味”的“人血馒头”时,他看到他的父母那专注企盼的眼光,“仿佛要在他身上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不知怎的,小栓有了一种莫名的紧张。小栓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他知道父母对他的关爱,他甚至有点受不了父母那种急盼的爱怜的目光,于是他“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父母的爱心和抚慰,不仅没有减轻他的病痛,相反地对他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压力。无疑,小栓“按着胸膛”的不断“咳嗽”,成了老栓的心病,这也多少使老栓买“药”后的兴奋激动的心情冷却了些许,给他的心灵造成了更大的阴影,暗示了他愚昧行动的悲剧结局。
当康大叔对老栓夫妇卖弄地炫耀夸口“包好,包好!……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时,“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细细推测,这“合伙”并非“呼应”和“附和”康大叔的嚷叫,而是对康大叔一种无言的抗议和反对,是对康大叔一种无言的讽刺。小栓的当即回应——咳嗽,也正说明了“人血馒头”的无效。
当一群游手好闲、麻木空虚的茶客,在茶馆里热烈地谈论着“人血馒头”时,小栓也“趁着热闹,拼命咳嗽”,他夹杂其间的声声咳嗽,与茶客们的热烈谈论虽极不相谐,却相映成趣,他不合时宜的咳嗽不时打断康大叔唾沫横飞的乱嚷乱叫。这阵阵咳嗽一声又一声,一声接一声,声声刺耳,声声令人揪心。无疑,小栓的病在这阵阵咳嗽声中渐渐加重了,他“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拼命的咳嗽”,形象地预示了小栓病症的不可治愈,打破了康大叔的无稽谎言,宣告了老栓无知行为的彻底失败。一个年幼善良、无邪美好的生命,就这样被愚昧的人们令人痛心地葬送掉了。
统观全文,小说中对小栓咳嗽的描写,主要采取了“穿插进行”的方式,运用的是局部特写的手法,与人物的主观愿望形成了强烈的反讽,可谓匠心独运,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几分悲悯、几分同情、几分激愤的情绪中,艺术地再现了特定地域落后文化的不可理喻,人物命运不可挽救的惨痛景象,从而使“小人物”的命运与特定时代、历史命运产生了密切的联系,生动地表达了深广的主题。
来年的清明,夏瑜的母亲为儿子上坟,小说中这样写道: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放下了篮子。
“半白头发”,“三步一歇的走”,说明这是一个年老体衰的母亲;“褴褛的衣裙”与“破旧的朱漆圆篮”又告诉我们她的生活状况是如此的窘困,虽然那“朱漆圆篮”,包括人们称她为“夏四奶奶”,似乎还可以透露出家族以往的兴旺、富足与尊贵,但那已随儿子因“反大清”的“叛逆”行为被杀,而一去不复返了。按理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完全可以自由、尽情地宣泄出来,但她却在发现有人看她时显得“有些踌躇”,不仅行动上迟缓了下来,就连显示悲哀的“惨白的脸上”,也“现出些羞愧的颜色”,最后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到非常“难看”的儿子坟头。那么她为什么会“踌躇”并“羞愧”呢?
儿子是被朝廷杀害的,因为他犯了“反大清”这杀头的罪名,而与朝廷、皇帝为敌,这在传统的政治伦理中是“大逆不道”的;对儿子所从事并因而献身的“革命”行动,她是无法理解的,既然儿子被广泛的社会舆论认为是“乱臣贼子”,她怎么会“光荣”“骄傲”与“自豪”得起来呢?由此而造成的“亲戚本家早不来了”的状况,孤立、冷眼、歧视甚至欺凌及其所造成的落寞与苦痛,长时间地咬啮着这位老母亲的苦痛的心。更何况,他们的家族地位原本不低,这从夏瑜的叔父人们都敬称为“夏三爷”也可看出,儿子死后应该安葬在有身份之人的坟地里,但现在自己的儿子只能埋在“死刑和瘐毙”者的坟地里,这又让她情何以堪?所以“踌躇”并“羞愧”就成了她自然的情绪表露。有人认为这是反映了夏瑜的革命“严重脱离群众”,应该动员他的母亲一起参加“革命”,这已经离开了特定的历史语境,现实中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当然,出于母亲的本能,她认为儿子是“被冤枉”的,是被包括叔父在内的人“坑”的,所以她自然会诅咒他们“将来总有报应”,但这不能视为她的“革命觉悟”,而是出于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朴素情感。“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多多少少慰藉了她那颗伤痛的心。虽然她因之更加不明白了:“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新的不解乃至恐惧又围绕在她苦痛的心头,增添了她新的烦恼与忧虑。
小说的结尾,有这样一句: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
俗话说“看似平常却奇崛”,这是一句看似平常,其实蕴含丰富意思的话。每读至此,都不禁让人生疑:“华大妈有什么‘重担’”?
在乍暖还寒的清明节,“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还不久,而来为爱子上坟的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丧子之痛强烈地折磨着这位慈母的心,她“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此时的华大妈,触景生情,自然想起自己的儿子,她多么希望儿子再机灵活泼地站在她的面前,在她的幻觉中,似乎又在模糊泪光里化出儿子瘦弱的身影。她也许在设想儿子在“阴间”里的生活景象,她也许在设想她和老栓后半生的孤独而凄凉的生活该怎么度过……她在“等候”,她在企盼,盼望所谓的“神灵”出现,奇迹诞生,给她以惊喜和慰藉。
但不幸的是,非但没有什么奇迹的出现,相反地,与小栓的坟临近的夏瑜的坟上竟“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那些红白的花虽“不很多”,也“不很精神”,但“圆圆地排成一个圈”,“倒也整齐”。相比之下,小栓的坟上“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这使得这位善良的母亲“不觉”吃了一惊,随即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她的内心多么希望小栓的坟上也有那“一圈红白的花”,以示神灵和自然对小栓的惠顾,但小栓竟没这样的好运!这无疑在这位悲痛的母亲心上扎了一刀!
华大妈原不知,也不识自己的儿子所吃的“药”竟是蘸了因“造反”而被杀死的革命者夏瑜的血,只是从康大叔口中才得知是“夏四奶奶的儿子”杀头的血。“夏四奶奶”是谁?她的儿子是谁?华大妈均不得而知。看着那位同样来上坟的女人“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她便在心里断定:“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她怎么可能想到在坟场上遇到的这位“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的风独残年的老人,竟是夏四奶奶!当听到她的哭诉——“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时,华大妈的内心极端地不安。她的内心虽有几分同情,几分悲悯,但更多的却是愧疚与苦痛,因为自己的儿子吃了人家儿子的血!这在善良的华大妈看来,未免太“残酷”了。她不知道怎么来面对夏四奶奶,如此残酷的现实在她的思想深处增添了难以言述的也是巨大的精神压力!
当夏四奶奶放声痛哭,企望死去的儿子“显点灵”——“教这乌鸦飞上”“坟顶”时,华大妈的内心则又增添了无言的恐慌和惧怕,她多么希望夏四奶奶的祈祷能够应验,因为这样好使那位老母亲得到些许心灵的抚慰;但她又极不愿意这个祈祷真的实现,因为如果那样的话,那就应了“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的咒语。若儿子因吃了夏瑜的血,而再在阴曹地府遭受神灵的惩罚,那华大妈的慈心如何得安?极度矛盾的心理伴随着更大的创痛、忧惧、焦虑重重地撞击着她憔悴的心灵。
所幸的是,“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直至“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也毫无动静。此时此刻,心情十分复杂的华大妈,方才“卸下了一挑重担”,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为避免再有令人惊恐的情景出现,她赶紧劝夏四奶奶:“我们还是回去罢。”心中释然却并非坦然。
这看似不经意的一笔,却极有层次地刻画出在特定背景和氛围中人物剧烈多变的心理活动的历程。华大妈的精神经受着难以言状的百般折磨,究其因,这正是黑暗的封建统治对不觉悟的劳苦大众的心灵毒害的结果。
当然,话说回来,鲁迅“不恤用了曲笔”在夏瑜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的情节,正如他自己所说,并非小说发展的必然逻辑使然,而是因为要能“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又因为“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而“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为了使自己的作品“与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他自觉地“使作品比较的显出若干亮色”。(《鲁迅自选集·自序》)所以他就添置了这样一个“光明的尾巴”,充分显示了他执著于现实战斗,对未来充满了信心。而这样“平空”的神来之笔,却被鲁迅运用得毫无破绽,反而更助于他对人物进行细致的刻画。
清代魏际瑞认为:“诗文不外情事景,而三者情为本。”(《伯子论文》)“有情”之文方能打动读者、深入人心。阅读欣赏的主要任务就是要让学生感受文中的蕴涵之“情”,就《药》而言,我们不能囿于陈说,机械、空洞、抽象甚至庸俗地去解构它,那只会走向感受与鉴赏的反面。因为阅读欣赏不是知识的判断,也不是科学的归类,而是透过事物的形式达到对语言情感表现性的把握。抓住语言进行欣赏,才会使阅读本身转化或提升为学生的审美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