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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谈判

从夏倍上校半夜里找但尔维谈话以后,大约过了三个月,负责代但尔维给怪主顾透支生活费的公证人,为了一件重要的事去和代理人商议,一开始就向他索取付给老军人的六百法郎垫款。

“你有心养着帝国军队玩玩吗?”公证人取笑但尔维。这公证人叫作格劳太,年纪很轻,原来在一个公证人事务所里当首席帮办,后来东家破产,逃掉了,格劳太便盘下了事务所。

但尔维回答:“谢谢你提醒我这件事,我的慈善事业不预备超过六百法郎,说不定我为了爱国已经受骗了。”

他言犹未了,看到自己的书桌上放着首席帮办拿来的几包文件。有封信贴着许多狭长的、方形的、三角形的、红的、蓝的奥国邮票、普鲁士邮票、巴伐利亚邮票、法国邮票,他不由得眼睛一亮。

“啊!”他笑着说,“戏文的结果来了,咱们来瞧瞧我是不是上了当。”

他拿起信来拆了,不料写的是德文,一个字都念不上来,便打开办公室的门把信递给首席帮办:

“蒲加,你亲自跑一趟,教人把这信翻译一下;速去速来。”

柏林的公证人复称,全部文件几天之内就可送到。据说那些公事都合格,做过必要的法定手续,足以取信于法院。当初为笔录所举的事实做证的人,几乎都还在普鲁齐赫-埃洛邦内;救夏倍伯爵的女人至今还活着,住在埃斯堡近郊的一个镇上。

蒲加把信念完了,但尔维嚷道:“啊,事情当真起来了。——可是,朋友。”他回头向着公证人,“我还需要一些材料,大概就在你事务所里。当初不是那骗子罗更……”

“噢,咱们不说骗子,只说不幸的,可怜的罗更。”亚历山大·格劳太笑着打断了但尔维的话。

“随你说吧,夏倍的遗产案子,不是那可怜的罗更,最近带走了当事人的八十万法郎,使好几份人家急得没办法的罗更,经手的吗?我们的法洛案卷中好像提到这一点。”

“是的,”格劳太回答,“那时我还当着第三帮办;清算遗产的案卷是我誊写的,也仔细研究过。罗士·夏波丹女士是伊阿桑德的寡妇,伊阿桑德一名夏倍,帝政时代封的伯爵,荣誉团勋二位。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有订婚约,所以双方的财产是共有制。我记得资产总额一共有六十万法郎。结婚以前,夏倍上校立过一份遗嘱,把四分之一的遗产捐给巴黎的慈善机关,另捐四分之一给公家。他死后办过共有财产拍卖、一般性拍卖、遗产分析等手续,因为各方面的诉讼代理人都很活跃,在清算期间,统治法国的那个魔王下了一道上谕,把国库应得的一份遗产退还给上校的寡妇。”

“那么夏倍伯爵私人名下的财产只剩三十万了。”

“对啦,朋友!”格劳太回答,“你们这批诉讼代理人有时理路倒还清楚,虽然人家责备你们不论是辩护还是攻击,常常颠倒事实。”

夏倍伯爵在交给公证人的第一张收据上写的地址是:圣·玛梭区小银行街;房东是一个在帝国禁卫军中当过上士的老头儿,叫作凡尼奥,现在做着鲜货买卖。到了街口上,但尔维不得不下车步行;因为马夫不肯把轻便两轮车赶进一条不铺石子的街,地下的车辙也的确太深了。诉讼代理人向四下里望了一会,终于在紧靠大街的小巷子的某一段,在两堵用兽骨和泥土砌的围墙中间,瞧见两根粗糙的石柱,被来往的车辆撞得剥落了,虽然前面放着两块代替界石的木头也保护不了。石柱顶上有个盖着瓦片的门楣,底下有根横梁,梁上用红字写着凡尼奥鲜货行。字的右首用白漆画着几个鸡子,左首画一条母牛。大门打开着,看样子是整天不关的。进门便是一个相当宽敞的院子,院子的尽里头,朝着大门有所屋子,倘若巴黎各城关的一些破房还能称作屋子的话;它们跟无论什么建筑物都不能比,甚至还比不上乡下最单薄的住屋;因为它们只有乡下破房的贫窭而没有它的诗意。田野里有的是新鲜的空气,碧绿的草原,阡陌纵横的景致,起伏的岗峦,一望无际的葡萄藤,曲折的小路,杂树围成的篱垣,茅屋顶上的青苔,农家的用具:所以便是草房木屋也另有一番风味,不像巴黎的贫民窟因为丑恶而只显出无边的苦难。

这所屋子虽是新盖的,已经有随时可以倒坍的样子。材料没有一样是真正合用的,全是旧货,因为巴黎每天都在拆房子。但尔维看见一扇用木板钉成的护窗上还有时装商店几个字。所有的窗子式样都不一律,装的方式也怪得很。似乎可以居住的底层,一边高一边低;低的一边,房间都在地面之下。大门与屋子中间有一个坑,堆满垃圾,其中有雨水,也有屋子里泼出来的脏水。单薄的屋子所依靠的墙要算是最坚固的一堵了;墙根搭着几个稀格的棚子,让一些兔子在里面尽量繁殖。大门右边是个牛棚,顶上是堆干草的阁楼,紧接着一间和正屋通连的牛奶房。左边有一个养鸡鸭的小院子,一个马棚,一个猪栏,猪栏的顶和正屋一样用破板钉成,上面的灯芯草也盖得很马虎。

但尔维插足的院子,和每天供应巴黎食物的场所一样,因为大家要赶早市,到处留下匆忙的痕迹。这儿鼓起来、那儿瘪下去的白铁壶,装乳酪用的瓦罐,塞瓶口用的布条,都乱七八糟丢在牛奶房前面。抹这些用具的破布挂在两头用木柱撑着的绳上,在太阳底下飘飘荡荡。一匹只有在牛奶房里才看得见的那种驯良的马,拖着车走了几步,站在大门紧闭的马棚外面。开裂而发黄的墙上,爬着盖满尘土的瘦小的葡萄藤,一只山羊正在啃藤上的嫩叶。一只猫蹲在乳酪罐上舔乳酪。好些母鸡看到但尔维走近,吓得一边叫一边飞,看家的狗也跟着叫起来。

但尔维对这幕丑恶的景象一瞥之下,心上想:“噢!决定埃洛一仗胜败的人原来住在这里!”

看屋子的只有三个男孩子。一个爬在一辆满载青草的车上,向邻屋的烟囱摔石子,希望石子从烟囱里掉进人家的锅子。另外一个想把一只猪赶到车身碰着地面的木板上,第三个拿手攀着车身的另一头,预备猪上了木板,教它一上一下地颠簸。但尔维问他们夏倍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他们都一声不出,只管望着他,神气又痴又机灵,——假如这两个字可以放在一起的话。但尔维又问了一遍,得不到回音。他看着三个顽童的狡猾样子心中有气,便拿出年轻人对付儿童的办法,半真半假地骂了一声,不料他们倒反很粗野地大笑起来。这一下但尔维可恼了。上校听到声音,从牛奶房旁边一间又矮又小的屋内走出来,站在房门口声色不动,完全是一副军人气派;嘴里咬着一支烟膏极重(抽烟的人的术语),质地粗劣,俗称为烫嘴的白泥烟斗。他把满是油腻的鸭舌帽的遮阳掀了掀,看见了但尔维,因为急于要赶到恩人前面,马上从垃圾堆中跨过来,同时声音很和善地向孩子们喊着:

“弟兄们,别闹!”

三个孩子立刻肃然静下来,足见老军人平日的威严。

他招呼但尔维:“啊,干吗不写信给我呢?”接着他看见客人迟疑不决,怕垃圾弄脏靴子,便又说:“你沿着牛棚走吧,那儿地下是铺着石板的。”

但尔维东窜一下,西跳一下,终于到了上校的屋门口。夏倍因为不得不在卧房里接待客人,脸上很难堪。的确,但尔维在屋内只看到一张椅子。床上只有几束干草,由女主人铺着两三条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烂地毯,平常是送牛奶女人垫在大车的木凳上的。脚下是泥地。发霉的墙壁长着绿毛,到处开裂,散布的潮气那么重,只能用草席把紧靠卧床的那片墙遮起来。一只钉上挂着那件可笑的卡列克。墙角里东倒西歪地躺着两双靴子。至于内衣被服,连一点儿影踪都没有。虫蛀的桌上有一本北朗希翻印的《帝国军报》打开在那里,好像是上校的经常读物。他在这清苦的环境中神态安闲,非常镇静,从那次访问但尔维以后,他面貌似乎改变了;代理人看出他脸上有些心情愉快的影子和由希望反映出来的一道淡淡的光。

他把草垫只剩一半的椅子端给代理人,问道:“我抽烟会使你觉得不舒服吗?”

“嗳,上校,你住的地方太糟了!”

但尔维说这句话是因为第一,代理人都天生的多疑;第二,他涉世不久便看到一些幕后的惨剧,得了许多可叹的经验,所以心上想:

“哼,这家伙拿了我的钱一定去满足他当兵的三大嗜好了:赌钱,喝酒,玩女人!”

“是的,先生,我们这儿谈不到享受,只等于一个营帐,全靠友情给他一些温暖,可是……”说到这儿,老军人用深沉的目光瞅着法学家,“可是我从来没害过人,没做过使人难堪的事,不会睡不着觉的。”

代理人觉得盘问他怎么使用那笔预支的钱未免太不客气,结果只说:

“为什么不搬到城里去呢?你不用花更多的钱,可是住得舒服多了。”

上校回答:“这里的房东给我白吃白住了一年,难道我现在有了些钱就离开吗?何况这三个孩子的父亲还是个老埃及人……”

“怎么!是个埃及人?”

“参加过出征埃及的兵,我们都叫作埃及人。我也是其中之一。不但从那里回来的彼此跟弟兄差不多,并且凡尼奥还是我部队里的,在沙漠中和我一块儿喝过水。再说,我教他的几个娃娃认字还没教完呢?”

“既然你付了钱,他应该让你住得好一些。”

“嘿!他的几个孩子还不是和我一样睡在草堆里!他夫妻俩的床也不见得更舒服;他们穷得很,又不自量力,盘了一个铺子。倘若我能收回财产……得啦,别提了!”

“上校,我明后天就能收到你埃斯堡的文件。你的恩人还活着呢!”

“该死的钱!难道我没有钱吗?”他嚷着把土烟斗摔在了地下。

一支烟膏厚重的烟斗对一个抽烟的人是很宝贵的;但他的摔破烟斗是激于义愤,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举动,大概烟草专卖局也会加以原谅 ,而烟斗的碎片也许会由天使给捡起来吧。

但尔维跨出房间,想沿着屋子在太阳底下走走。

他说:“上校,你的案子真是复杂极了。”

上校回答:“我觉得简单得很。人家以为我死了,我可是活着!应当还我妻子,还我财产;政府也得给我将官的军阶,因为埃洛战役以前,我已经是帝国禁卫军的上校了。”

“在司法界里,事情就不这么简单啦。我可以承认你是夏倍伯爵;但对于那些为了本身利益而只想把你否认的人,是要用法律手续来证明的。你的文件必然会引起争辩,而这个争辩又得引起十几个先决问题,发生许多矛盾,直要告到大理院,中间不知要打多少官司,拖多少时间;那是我无论如何努力也阻止不了的。你的敌人会请求当局作一个详细的调查,我们不能拒绝,或许还需要委托普鲁士邦组织委员会就地查勘。即使一切顺利,司法当局很快地承认你是夏倍上校了,但法洛伯爵夫人那件无心的重婚案,知道他们怎么判决呢?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和法洛伯爵究竟谁对伯爵夫人更有权利,不在法典规定的范围之内,只能由法官凭良心裁判,正如社会上有些特殊的刑事案件只能由陪审官用自己的良心裁判一样。你和你太太并没生男育女,法洛先生和他太太却生有两个儿子;法官的裁定,可能把婚姻关系比较浅的一方面牺牲,只要另一方面的结合是出于善意。以你这个年龄,这个处境,坚决要求把一个已经不爱你的女人判还给你,你精神上会舒服吗?你的太太和她现在的丈夫势必和你对抗,而这两位又是极有势力,可能左右法院的。所以官司非拖不可。那期间你却是悲愤交加,很快地衰老了。”

“那么我的财产呢?”

“你以为你真有天大的家私吗?”

“我当初不是有三万法郎收入吗?”

“上校,你在一七九九年上还没结婚的时候,立了一份遗嘱,注明把四分之一的遗产捐给救济机关。”

“不错。”

“那么既然人家认为你死了,不是要把你的财产登记,清算,才能把那四分之一拨给救济机关吗?你的太太只顾着自身的利益,不惜损害穷人的利益。清点遗产的时候,她的现款和首饰一定是隐匿不报的,便是银器也只拿出小小的一部分;家具的估价只等于实际价值的三分之一,或是为她自己留地步,或是为了少付一笔税,同时也因为那是由估价员负责的,所以她尽可以胆大妄为;登记的结果,你的财产只值六十万法郎。你的寡妇照理应当得到一半。拍卖的遗产都由她出钱买回来,占了不少便宜,救济机关把应得的七万五拿去了 。你遗嘱上既没提到妻子,没有受主的那份遗产应当归入公家,但皇帝下了一道上谕,把那一份给了你的寡妇。由此看来,你现在名正言顺可以争回来的财产还有多少呢?仅仅是三十万法郎,还得除掉一切费用。”

上校大吃一惊,问道:“你们把这个叫作大公无私的法律吗?”

“当然啰……”

“那真是太妙了!”

“上校,法律就是这么回事。现在你该明白了吧,你认为容易的事并不容易。可能法洛太太还想把皇帝给她的那一份抓着不放呢。”

“事实上她又不是寡妇,那道上谕应当作废。”

“对。可是世界上没有一件事不可以争辩。告诉你,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觉得对你,对她,和解是最好的办法。你和解以后所能到手的财产,可以比你在法律上有权收回的更可观。”

“那不等于把我的妻子卖掉吗?”

“一年有了两万四的收入,再加你的地位,尽可找一个比你原来的太太更合适、使你更幸福的女人。我预备今天就去拜访法洛伯爵夫人,探探风色,但我没通知你以前,不愿意就去。”

“咱们一块儿去吧……”

“凭你这种装束去吗?”代理人说,“不行,不行,上校。那你的官司是输定了……”

“我这官司有没有希望打赢呢?”

“从无论哪一点上看都没有问题。可是亲爱的上校,你忘了一件事。我不是富翁,我为了受盘事务所借的债还没还清。倘若法院答应预支你一笔钱,就是说让你在应得的财产里头先拿一部分,也得等到你夏倍伯爵,荣誉团勋二位的身份确定以后。”

“啊!我还是荣誉团勋二位呢,我竟忘了。”他很天真地说。

但尔维接着又道:“而你的身份没确定以前,不是先得教人辩护吗?律师,要钱;送状子,抄判决书,要钱;执达吏,要钱;你自己还得有笔生活费。几次预审的费用,约估一下就得一万二到一万五以上。我没有这笔款子;借钱给我盘这个事务所的债主要的利息很高,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而你,你又从哪儿去张罗?”

可怜的军人黯淡无光的眼中滚出两颗很大的泪珠,淌在全是皱痕的面颊上。看到这些困难,他灰心了。社会与司法界像一个恶梦似的压着他的胸部。

他嚷道:“好吧,我去站在王杜姆广场的华表下面,大声地叫:我是夏倍上校,我是在埃洛冲破俄罗斯大军的方阵的人!——那铜像一定认得我 。”

“这样,人家就把你送夏朗东。”

一听到这可怕的名字,老军人可泄气了。

“难道陆军部也不会有人替我做主吗?”

“那些衙门!”但尔维说,“要去先把宣告你的死亡无效的公事端整好了再去。他们正恨不得把所有帝政时代的人物一齐消灭呢。”

上校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地愣了好一会,眼睛视而不见地朝前望着。军事法庭办起事来是干脆、迅速、粗暴的,判的案子几乎永远是公道的;夏倍所知道的法律只有这一种。如今看到所要遭遇的难关像迷魂阵一样,要花多少钱才能进去游历一周,可怜的军人的意志不禁受到严重的打击,而意志原是男人特有的一种力量。他觉得受不了打官司的生活,还不如熬着穷苦,做个叫花子,或者有什么部队肯收留,再去投军当个骑兵,倒反简单多了。肉体与精神的痛苦,因为损害了几个最重要的器官,已经使他健康大受影响。他害的病在医药上没有名字,病灶像我们身上受害最烈的神经系统一般,没有一定的地方,只有称之为痛苦的忧郁症。这种无形而实在的病不论怎样严重,只要生活愉快,还是能痊愈的。但要完全摧毁他结实的身体,只消一个新的阻碍或是什么意外的事,把已经衰弱的生机斩断,使他处处犹豫,做事有头无尾,没人了解,——那都是生理学家在受伤过度的人身上常常看到的症状。

但尔维发觉当事人有了失魂落魄的现象,便说:

“别灰心,结果只会对你有利的。但你得想一想是否能完全信托我,对我认为最好的办法能不能闭着眼睛接受?”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夏倍说。

“不错,但你听我摆布的程度,是不是能够把生死置之度外?”

“难道我从此只能无名无姓,没有身份地混下去吗?这怎么受得了?”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代理人说,“我们可以用友好的方式得到法院的判决,把你的死亡登记和婚姻撤销,把你的公民权回复。靠了法洛伯爵的力量,你一定还能得到将官的军阶和一笔恩俸。”

“好,你放手做去吧!我完全信托你。”

“那么我等会把委托书寄给你签字。再见了,别灰心!要用钱,尽管问我。”

夏倍很热烈地握了握但尔维的手,背靠着墙,除了目送一程以外没有气力再送客。正如一般不大了解司法界内情的人,他看到这场意想不到的斗争吓坏了。他们俩谈话期间,街上有个人掩在大门口一根柱子旁边,伸头探颈地等着。但尔维一出门,他就走过来。那是个老头儿,穿着蓝色上衣,跟卖啤酒的商人一样束一条叠裥的白围裙,头上戴一顶獭皮小帽。凹陷的脸是棕色的,皱纹密布,但因为工作辛苦,老在外边跑,颧骨倒晒得通红。

他伸出手臂拦住了但尔维,说道:“先生,我很冒昧地跟你说话,请你原谅。我一看到你,就疑心是我们将军的朋友。”

但尔维回答:“你关切他什么事呢?”又不大放心地追问一句:“你是谁呀?”

“我叫作路易·凡尼奥,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原来是你把夏倍伯爵安顿在这种地方的。”

“对不起,先生,请你原谅,他住的已经是最好的屋子了。倘若我自己有个房间,一定让给他;我可以睡在马房里。嗬,他遭了多少难,还教我几个小的认字;他是一个将军,一个埃及人,我在部队里遇到的第一个排长就是他!……真的,一家之中他住得最好了。我有什么,他也有什么。可怜我拿不出多少东西,只有面包,牛奶,鸡子;穷人只能过穷日子!至少是一片好心。可是他教我们下不了台啊。”

“他?”

“是的,先生,一点不假,他伤透了我们的心……我不自量力盘了一个铺子,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替我们刷马,那教人怎么受得了!我说:‘哎哟!我的将军,你怎么的?’他说:‘嗳,我不愿意闲着,刷兔子什么的,我早学会了。’为了盘牛奶棚,我签了一些约期票给葛拉杜……你认得葛拉杜吗,先生?”

“朋友,我没时间听你呀。快点告诉我,上校怎么样使你下不了台?”

“先生,他使我下不了台是千真万确的事,正如我叫作凡尼奥一样的千真万确,我的女人还为此哭了呢。他从邻居那儿知道我们的债票到期了,一个子儿都没着落。老军人一句话不说,候着债主上门,拿你给他的钱一古脑儿把约期票付清了。你看他多厉害!我跟我老婆眼看可怜的老人连烟草都没有了,他硬压着自己,省掉了。本来吗,他每天早上已经有了雪茄!真的,我宁可把自己卖掉的……我们受不了!他说你是个好人,所以我想拿铺子作抵押,向你借三百法郎,让我们替他缝些衣服,买些家具,他以为替我们还了债!唉,谁知他倒反教我们欠了新债……还教我们心里受不了!他不应该丢我们的脸,伤我们的心;那还成为朋友吗?你放心,我路易·凡尼奥宁可再去当兵,决不赖你的钱……”

但尔维看了看鲜货商,往后退了几步,把屋子,院子,垃圾,马房,兔子,孩子,重新瞧了一眼,心里想:“据我看,一个人要有德行,主要是占有产业的欲望不能太强。”

“好吧,你要三百法郎,给你就是了,再多一些也行。但这不是我给的。上校有的是钱,很有力量帮助你,我不愿意抢掉他这点儿乐趣。”

“他是不是不久就有钱了?”

“当然。”

“啊,天哪,我女人知道了才高兴呢?”

鲜货商说着,棕色的脸似乎舒坦了些。

但尔维一边踏上两轮车,一边想:“现在让我到敌人那儿去走一遭。别泄露我们手里的牌,要想法看到她的,先下手为强。第一得吓她一吓。她是个女人,女人最怕的是什么呢?对啦,女人只怕……”

他把伯爵夫人的处境推敲之下,像大政治家设计策划,猜度敌国的内情一样出神了。诉讼代理人不就是处理私事的政治家吗?现在我们必须对法洛伯爵夫妇的情形有所了解,才能领会但尔维的天才。

法洛伯爵是从前巴黎高等法院一个法官的儿子,恐怖时期流亡在国外,逃了命,却丢了财产。他在执政时期回国,守着父亲在大革命以前来往的小圈子,始终拥护路易十八的利益。所以在圣·日耳曼区的贵族中,法洛属于很清高的不受拿破仑引诱的一派。他那时还没有头衔,但才能出众的名气已经使他成为拿破仑勾引的对象。拿破仑笼络贵族阶级的成功往往不下于战场上的成功。人家告诉法洛,说他的头衔可以回复,没有标卖的财产可以发还,将来还有入阁和进参议院的希望。可是皇帝的努力终于白费。在夏倍伯爵阵亡的时期,法洛先生是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没有财产,身段很好,在圣·日耳曼区很走红,被认为后起之秀。另一方面,夏倍伯爵夫人在清算亡夫遗产的过程中得了不少利益,孀居十八个月以后,每年的进款有四万法郎之多。她和青年伯爵的结合,也在圣·日耳曼区的各党派意料之中。拿破仑素来希望自己的部下与贵族阶级通婚,对夏倍太太的再蘸自然很满意,便把上校遗产中应当归公的一份退还给她。但拿破仑借此拉拢的心思仍旧落了一个空。法洛太太不但热爱她年轻的情人,而且想到能踏进那个虽然受了委屈,但始终控制着帝国宫廷的高傲的社会,也很满意。这门亲事既满足了她的热情,也满足了她各方面的虚荣心。她快要一变而为大家闺秀了。等到圣·日耳曼区的人知道青年伯爵的婚姻并非对贵族阶级的叛变,所有的沙龙立刻对他的太太表示欢迎。然后是王政复辟的时期。法洛伯爵的政治前程,发展并不太快。他很明白路易十八的政治环境受着许多限制,也深知内幕情形,等着大革命造成的缺口慢慢地合拢。路易十八说的这句话虽然被自由分子嘲笑,的确有它的政治意义。这个故事开场的时候帮办所引用的那一段诏书,把法洛伯爵的两个森林,一块田产,都发还了。那些产业在公家代管期间价值大为提高。如今他虽则身为参议官兼某一个部的署长,自认为还不过是政治生涯的开端。

因为雄心勃勃而忙得不得了,他雇着一个秘书,把一切私人事务都交给他办。那秘书叫作台倍克,是个破产的诉讼代理人,精明透顶;凡是司法界的门道,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狡猾的讼师很明白自己在伯爵家的地位,为了前途不敢不老实。他照顾东家的财产简直无微不至,希望日后靠他的势力谋个缺份。他的行事和过去截然不同,以致大家认为他从前的坏名声是受人阴损。伯爵夫人天生聪明机警,那是所有的妇女都有的长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她猜透了总管的心,暗中把他监视着,又调度得很巧妙,使他甘心情愿地卖力,增加她那份私产。她教台倍克相信法洛先生是抓在她手里的,只要他一心一意地忠于她的利益,将来准可以到第一等的大城市里去当个初级法院的庭长。一朝有了一个终事职的差事,他就能结一门好亲事;以后当选了议员,更可以觊觎政治上的高位;这样的诺言当然使台倍克成为伯爵夫人的死党了。王政复辟的最初三年,一般手段高明的人利用房产的涨价与交易所的波动赚了不少钱:这种机会,伯爵夫人靠了台倍克的力量,一个都没错过,轻而易举把财产增加了三倍,尤其因为在伯爵夫人眼里,只要能赶快发财,什么手段都是好的。她拿伯爵在各衙门领的薪水派做家用,把产业的收入存在一边生利;台倍克只帮她在这方面出主意,决不推敲她的动机。像他那一类的人,直要一件事攸关自己的利益,才肯费心去推究内幕。先是他对于大多数巴黎女子都有的黄金饥渴病觉得很容易找出理由,其次,伯爵的野心需要极大的家私做后盾,因此总管有时候以为伯爵夫人的贪得无厌,是表示她对一个始终热爱的男人的忠诚。其实她把真正的用意深藏在心坎里。那是她生死攸关的秘密,也是这个故事的关键。一八一八年初,王政复辟的基础表面上很稳固了,它的大政方针,据一般优秀人士所了解的,应当替法国开创一个繁荣的新时代;于是巴黎社会的面目跟着改变了。法洛伯爵夫人的婚姻无意中使爱情、金钱、野心三者都得到了满足。年纪还轻,风韵犹存,她变了一位时髦太太,经常出入宫廷。本身有钱,丈夫有钱,她既是贵族阶级的一分子,自然分享到贵族的光华,而且丈夫是王上的亲信,被誉为保王党中最有干才的人物之一,早晚有当部长的希望。在这个万事如意的局面中,她精神上却长着一个癌。男人的某些心思不管掩藏得如何周密,总是瞒不过女人的。路易十八第一次回来的时候 ,法洛伯爵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婚姻。先是夏倍上校的寡妇没有替他拉上豪门贵戚的关系,使他在到处都是暗礁与敌人的生涯中孤立无助。其次,在他能够用冷静的头脑观察妻子的时间,或许还发现她有些教育方面的缺陷,不宜于做他事业上的帮手。他批评泰勒朗的婚姻的一句话,使伯爵夫人看透了他的心,就是说如果他现在要结婚的话,对象决不会是法洛太太。丈夫心里有这种遗憾,世界上哪个妻子肯加以原谅呢?侮辱,叛变,遗弃,不是都有了根苗吗?假定她怕看到前夫回来,那么后夫的那句话岂非更犯了她的心病?她早知道夏倍活着而置之不理;后来没再听见他的名字,以为他和蒲打两人跟着帝国的鹰旗在滑铁卢同归于尽了。虽然如此,她还是决意用最有力的锁链,黄金的锁链,把伯爵拴在手里,希望凭着巨大的资财,使她第二次的婚约无法解除,万一夏倍上校再出现的话。而他居然出现了。她倒是弄不明白,她所担心的那场斗争怎么还没爆发。或许是痛苦、疾病,替她把这个人解决了。或许他发了疯,由夏朗东收管去了。她不愿意把心事告诉台倍克或警察局,免得授人把柄或者触发那件祸事。巴黎不少妇女都像法洛太太一样,不是天天跟恶魔做伴,便是走在深渊边上;她们尽量把创口磨成一个肉茧,所以还能嘻笑玩乐。

两轮车到了华兰纳街法洛公馆门口,但尔维从沉思默想中醒来,对自己说着:“法洛伯爵的情形真有点儿古怪。有这么多钱,又受到王上的宠幸,怎么至今还没进贵族院?固然,像葛朗里欧太太和我说的,这可能表示他有心配合王上的政策,以爱惜爵位的方式抬高贵族院的声价。并且一个高等法院法官的儿子,也没资格与克里翁和罗昂等那些勋贵后裔相提并论。法洛伯爵要进贵族院决不能大张旗鼓,惹人注目。但若他能离婚,再娶一个没有儿子的老参议员的女儿,不是就能以继承人的地位一跃而为贵族院议员,免得王上为难了吗?”但尔维一边走上台阶一边想:“哼,不错,这一点倒大可以拿来恐吓伯爵夫人。”

但尔维无意之间击中了法洛太太的要害,摸到她那个刻骨铭心的毒癌。她接见他的屋子是一间精雅的冬季餐厅;她正在用早点,旁边有一根钉着铁档的柱子拴着一只猴子,让她逗着玩儿。伯爵夫人穿着一件很漂亮的梳妆衣,便帽底下拖出几个随便束着的头发卷,显得很精神。她容光焕发,笑容可掬。金器、银器、嵌螺钿的杯盘,在餐桌上发光,周围摆着几个精美的瓷盆,种着名贵的花草。夏倍伯爵的女人靠了夏倍的遗产,生活豪华,站在社会的峰尖上;可怜的老头儿却在鲜货商家里和牲口家禽住在一块;代理人看了不由得私下想道:

“由此可以得到一个结论:一个俊俏的女人,决不肯把一个穿旧卡列克,戴着野草般的假头发,脚上套着破靴子的老头儿,再认作丈夫;哪怕过去是她的情人也不相干。”

大半的巴黎人家尽管用多多少少的谎话遮掩自己的生活,也瞒不过一个以地位关系而能看到事实的人,所以但尔维当下堆着一副狡猾而尖刻的笑容,表示半感慨半嘲弄的心情。

“但尔维先生,你好!”伯爵夫人说着,继续拿咖啡喂她的猴子。

但尔维听她招呼的口气那么轻浮,觉得很刺耳,便直截了当地和她说:“太太,我是来跟你谈一件相当严重的事的。”

“啊,遗憾得很。伯爵不在家呢……”

“我觉得幸运得很,太太。他要是参加我们的谈话,那才是遗憾呢。并且我从台倍克那儿知道,你喜欢自己的事自己了,不愿意打搅伯爵的。”

“那么我教人把台倍克找来吧。”

“他虽然能干,这一回也帮不了你的忙。太太,你只要听我一句话就不会再嘻嘻哈哈了。夏倍伯爵的确没有死。”

“难道这种荒唐话就能使我不再嘻嘻哈哈了吗?”她说着,大声地笑了。

可是但尔维目不转睛地瞪着她,明亮的眼神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事,伯爵夫人的态度便突然软化了。

“太太,”他冷冷地用着又严肃又尖锐的口气说,“你还不知道你冒的危险有多大呢。不消说,全部文书都是真实的,确定夏倍伯爵没有死的证件都是可靠的。你一向知道我不是接受无根无据的案子的人。我们申请撤销死亡登记的时候,倘若你出来反对,这第一场官司你就非输不可;而我们赢了第一审,以后的几审也就赢定了。”

“那么你还预备跟我谈些什么呢?”

“既不谈上校,也不谈你。有些风雅的律师,拿这件案子里奇奇怪怪的事实,加上你再蘸以前收到前夫的几封信,很可能作成一些有趣的节略;可是我也不预备和你谈这种问题。”

“这简直是胡址!”她装腔作势,尽量拿出恶狠狠的神气,“我从来没收到夏倍伯爵的信;并且谁要自称为上校,他准是个骗子,苦役监里放出来的囚犯,像高阿涅之类 。单是想到这种事就教人恶心。先生,你以为上校会复活吗?他阵亡以后,波拿帕脱正式派副官来慰问我,国会批准三千法郎抚恤金,我至今还在支领。自称为夏倍上校的人,不管过去有多少,将来还有多少,我都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不睬他们。”

“太太,幸亏今天只有咱们两人,尽可以由着你扯谎。”但尔维冷冷地说着,有心刺激伯爵夫人,认为她一怒之下可能露出些破绽来;这是诉讼代理人的惯技,敌人或当事人尽管发脾气,他们总是声色不动。他临时又想出一个圈套,教她明白自己弱点很多,不堪一击,便私忖道:“好,咱们来见个高低吧。”——接着他高声说:“太太,送达第一封信的证据,是其中还附有证券……”

“噢!证券吗?信里可没有什么证券。”

但尔维微微一笑:“原来这第一封信你是收到的。你瞧,一个诉讼代理人随便唬你一下,你就中了计,还自以为能跟司法当局斗吗?……”

伯爵夫人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用手遮住了。然后她把羞愧的情绪压了下去,回复了像她那等女人的天生的镇静。

“既然你做了自称为夏倍的那个人的代理人,那么请你……”

“太太,”但尔维打断了她的话,“我现在除了当上校的代理人之外,同时仍旧是你的代理人。像你这样的大主顾,我肯放弃吗?可是你不愿意听我的话呀……”

“那么先生,你说吧。”她态度变得很殷勤了。

“你得了夏倍伯爵的财产,却给他一个不理不睬。你有了巨万家私,却让他在外边要饭。太太,案情本身既然这样动人,律师的话自然动人:这件案子里头,有些情节可能引起社会公愤的。”

伯爵夫人被但尔维放在火上一再烧烤,不由得心烦意躁。她说:“可是先生,即使你的夏倍真的没死,法院为了我的孩子也会维持我跟法洛伯爵的婚姻,我只要还夏倍二十二万五千法郎就完了。”

“太太,关于感情的问题,我们不知道将来法院怎么看法。一方面固然有母亲与孩子的问题,另一方面,一个受尽苦难的男人,被你一再拒绝而折磨成这样衰老的男人,同样成为问题,教他哪儿再去找个妻子呢?那些法官能够作违法的判决吗?你和上校的婚姻使他对你有优先权。不但如此,一朝人家用丑恶的面貌来形容你的时候,你还会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敌人。太太,这就是我想替你防止的危险。”

“一个意想不到的敌人!谁?”

“就是法洛伯爵,太太。”

“法洛先生太爱我了,对他儿子的母亲太敬重了……”

但尔维打断了她的话:“诉讼代理人是把人家的心看得雪亮的,你这些废话都甭提啦。此刻法洛先生决没意思跟你离婚,我也相信他非常爱你;但要是有人跟他说,他的婚姻可能宣告无效,他的太太要在公众眼里成为罪大恶极的女人……”

“那他会保护我的。”

“不会的,太太。”

“请问他有什么理由把我放弃呢,先生?”

“因为他可以娶一个贵族院议员的独养女儿,那时只要王上一道诏书,就好把贵族院的职位移转给他……”

伯爵夫人听着脸色变了。

但尔维心上想:“行啦,被我抓住了!可怜的上校,你官司赢定啦。”——然后他高声说道:“并且法洛先生那么办,心里也没什么过不去;因为一个光荣的男人,又是将军,又是伯爵,又是荣誉团勋二位,决非等闲之辈,倘使这个人向他要回太太的话……”

“得了,得了,先生!”她说,“你永远是我的代理人。请你告诉我应当怎办?”

“想法和解呀!”

“他是不是还爱我呢?”她问。

“我不信他不爱你。”

听到这句话,伯爵夫人马上把头抬了起来,眼中闪出一道表示希望的光;或许她想用一些女人的诡计,利用前夫的爱情来赢她的官司。

“太太,究竟要我们把公事送给你呢,还是你愿意到我事务所来商订和解的原则,我等候你的吩咐。”但尔维说着,向伯爵夫人告辞了。

但尔维访问上校和法洛太太以后一星期,六月里一个晴朗的早上,被命运拆散的一对夫妇,从巴黎的两极出发,到他们共同的代理人那儿相会。

但尔维预支给夏倍上校的大量金钱,使他能够把衣衫穿得跟身份相称,阵亡军人居然坐着一辆挺干净的两轮车,戴着一副与面貌相配的假头发,穿着蓝呢衣服、白衬衫,领下挂着荣誉团勋二位的大红绶带。生活优裕的习惯一回复,当年那种威武的气概也跟着回复了。他身子笔直,容貌庄严而神秘,活现出愉快和满怀希望的心情,脸不但变得年轻,而且用画家的术语来说,更丰满了。在他身上,你再也找不出穿破卡列克的夏倍的影子,正如一枚新铸的四十法郎的金洋决不会跟一个铜子儿相像。路上的人看到了,很容易认出他是我们帝国军中的遗老,是那些英雄之中的一个;国家的光荣照着他们,他们也代表国家的光荣,好比阳光底下的镜子把太阳的每一道光芒都反射出来。这般老军人每个都等于一幅画,同时也等于一部书。

伯爵从车上跳下来走进但尔维家的时候,动作的轻灵不下于青年人。他的两轮车刚掉过车身,一辆漆着爵徽的华丽的轿车也跟着赶到了。车中走下法洛伯爵夫人,装束非常朴素,但很巧妙地衬托出年轻的身腰。她戴着一顶漂亮的小帽子,周围缀着蔷薇花,像捧云月似的使她脸蛋的轮廓不太清楚,而神态更生动。两个当事人都变得年轻了,事务所却还是老样子,和这个故事开场的时候所描写的没有分别。西蒙宁吃着早点,肩膀靠在打开的窗上,从四周都是黑沉沉的房屋而只给院子留出的空隙中,眺望着蓝天。

他忽然嚷道:“啊!夏倍上校变了将军,挂着红带了:谁愿意赌东道看戏吗?”

“咱们的老板真会变戏法。”高特夏说。

“这一回大家不跟他开玩笑了吗?”台洛希问。

“放心,他的太太,法洛伯爵夫人,会耍他的!”蒲加回答。

高特夏又道:“那么伯爵夫人要服侍两个丈夫了,可不是!”

“噢,她也来了!”西蒙宁嚷道。

这时上校走进事务所,说要见但尔维先生。

“他在里头呢,伯爵。”西蒙宁告诉他。

“原来你耳朵并不聋,小鬼!”夏倍扯着跳沟的耳朵拧了一把,教那些帮办看着乐死了,哈哈大笑,同时也打量着上校,表示对这个怪人好奇到极点。

法洛太太进事务所的时候,夏倍伯爵正在但尔维的办公室里。

“喂,蒲加,这一下老板办公室里可要来一幕精彩的戏文啦!那位太太不妨双日陪法洛伯爵,单日陪夏倍伯爵。”

“逢到闰年,这笔账可以轧平了。”高特夏接着说。

“诸位,别胡扯了,人家听得见的。”蒲加很严厉地喝阻,“像你们这样把当事人打哈哈的事务所,从来没见过。”

伯爵夫人一到,但尔维就把上校请到卧房去坐。

他说:“太太,因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夏倍伯爵见面,我把你们俩分开了。倘若你喜欢……”

“先生,多谢你这么体贴。”

“我拟了一份和解书的稿子,其中的条款,你和夏倍先生可以当场磋商;两方面的意思由我居间传达。”

“好吧,先生。”伯爵夫人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

但尔维念道:

“立协议书人甲方:伊阿桑德,别号夏倍,现封伯爵,陆军少将,荣誉团勋二位;住巴黎小银行街;

“乙方:罗士·夏波丹,为甲方夏倍伯爵之妻……”

伯爵夫人插言道:“开场的套头不用念了,单听条文吧。”

“太太,”代理人回答,“开场的套头很简短地说明你们双方的地位。然后是正文。第一条,当着三个见证——其中两位是公证人,一位是你丈夫的房东,做鲜货买卖的,我已经关照他严守秘密,——你承认甲方是你的前夫夏倍伯爵;确定他身份的文书,由你的公证人克劳太另行办理。”

“第二条,甲方为顾全乙方幸福起见,除非在本和解书规定的情形之下,自愿不再实行丈夫的权利。”但尔维念到这儿又插进两句,“所谓本和解书规定的情形,就是乙方不履行这个秘密文件中的条款。——其次,甲方同意与乙方以友好的方式,共同申请法院撤销甲方之死亡登记,及甲方与乙方之婚约。”

伯爵夫人听了很诧异,说道:“这一点对我完全不合适,我不愿意惊动法院。你知道为什么。”

代理人声色不动,照旧往下念:

“第三条,乙方自愿每年以二万四千法郎交与甲方夏倍伯爵;此项终身年金由乙方以购买政府公债所生之利息支付;但甲方死亡时,本金仍归乙方所有……”

“那太贵了!”伯爵夫人说。

“你能花更低的代价成立和解吗?”

“也许。”

“太太,那么你要怎办呢?”

“我要……我不要经过法院;我要……”

“要他永远做死人吗?”但尔维顶了一句。

“先生,倘若要花二万四的年金,我宁可打官司……”

“好,咱们打官司吧。”上校用他那种调门很低的声音嚷道。

他突然之间打开房门站在他女人面前,一手插在背心袋里,一手指着地板。因为想起了痛苦的往事,他这姿势格外显得悲壮。

“真的是他!”伯爵夫人私下想。

老军人接着又道:“哼,太贵了!我给了你近一百万,你却眼看我穷途潦倒,跟我讨价还价。好吧,现在我非要你不可了,既要你的财产,也要你的人。咱们的财产是共有的,咱们的婚约还没终止……”

伯爵夫人装作惊讶的神气,嚷道:“这一位又不是夏倍上校喽。”

“啊,”老人带着挖苦得很厉害的口吻,“你要证据吗?我当初是在王宫市场把你找来的……”

伯爵夫人马上变了脸色。老军人看到自己从前热爱的女人那么痛苦,连胭脂也遮不了惨白的脸色,不由得心中一动,把话咽住了。但她睁着恶毒的眼睛瞪着他,于是他一气之下,又往下说道:

“你原来在……”

“先生,我受不了,”伯爵夫人对代理人说,“让我走吧。我不是到这儿来听这种下流话的。”

她站起身子走了。但尔维跟着冲出去。伯爵夫人像长了翅膀似的,一眨眼就飞掉了。代理人回到办公室,看见上校气坏了,在屋子里大踏步踱着。

他说:“那个时候一个人讨老婆是不管出身的;我可是拣错了人,被她的外表骗过去了;谁知她这样地没心没肺。”

“唉,上校,我不是早告诉你今天别来吗?现在我相信你真是夏倍伯爵了。你一出现,伯爵夫人浑身一震:我把她的思想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你的官司输定了,你太太知道你面目全非,认不得了。”

“那我就杀了她……”

“发疯!这不是把你自己送上断头台吗?说不定你还杀不了她!一个人想杀老婆而没杀死,才是大笑话呢 。让我来补救吧,大孩子!你先回去,诸事小心;她很可能安排一些圈套,送你上夏朗东的。我要立刻把公事送给她,以防万一。”

可怜的上校听从了恩人的吩咐,结结巴巴说了几句抱歉的话,出门了。他慢吞吞地走下黑暗的楼梯,憋着一肚子郁闷,被刚才那一下最残酷、把他的心伤得最厉害的打击压倒了。走到最后一个楼梯台,他听见衣衫悉索的声音,忽然太太出现了。

“跟我来,先生。”她上来挽着他的手臂;那种姿势他从前是非常熟悉的。

伯爵夫人的举动和一下子又变得温柔的口吻,尽够消释上校的怒意,把他带到车子旁边。

跟班的放下踏级,伯爵夫人招呼上校道:“喂,上车吧!”

于是他像着了魔似的,挨着妻子坐在轿车里。

“太太上哪儿去?”跟班的问。

“上葛罗斯莱。”

驾车的马开始奔驰,穿过整个的巴黎城。

“先生……”伯爵夫人叫出这两个字的声音是泄露人生最少有的情绪的声音,表示身心都在震颤。

在这种时候,一个人的心、纤维、神经、面貌、肉体、灵魂,甚至每个毛孔都在那里抖动。我们的生命似乎不在自己身上了;它跑在身外跳个不停,好像有瘟疫一般的传染性,能借着目光、音调、手势,去感应别人,把我们的意志去强制别人。老军人仅仅听她叫出可怕的“先生”二字,就打了一个寒噤。那两字同时包含责备、央求、原谅、希望、绝望、询问、回答的意味,简直包括一切。能在一言半语之间放进那么多意思那么多感情的,必然是高明的戏子。一个人所能表达的真情实意往往是不完全的,真情决不整个儿显露在外面,只让你揣摩到内在的意义。上校对于自己刚才的猜疑、要求、发怒,觉得非常惭愧,便低着头,不愿意露出心中的慌乱。

伯爵夫人略微歇了一会,又道:“先生,我一看见你就认出来了!”

“罗西纳。”老军人回答,“你这句话才是唯一的止痛膏,能够使我把过去的苦难忘了的。”

他像父亲对女儿一般抓着妻子的手握了握,两颗热泪掉在她手上。

“先生,你怎么没想到,以我这样为难的处境,在外人面前怎么受得了!即使我的地位使我脸红,至少让我只对自己人脸红。这一段秘密不是应当埋在我们心里的吗?希望你原谅我对夏倍上校的苦难表面上不理不睬。我觉得我不应该相信他还活着的。”她看到丈夫脸上有点儿质问的表情,便赶紧声明,“你的信是收到的;但收到的时候和埃洛战役已经相隔十三个月,又是被拆开了的,脏得要命,字也不容易认。既然拿破仑已经批准我再嫁的婚约,我就认为一定是什么坏蛋来耍弄我。为了避免扰乱法洛伯爵的心绪,破坏家庭关系,我不得不提防有人假冒夏倍。你说我这么办对不对?”

“不错,你是对的;我却是个傻子、畜生、笨伯,没把这种局面的后果细细想一想。”上校说着,看见车子经过夏班尔关卡,便问,“咱们到哪儿去呢?”

“到我的乡下别墅去,靠近葛罗斯莱,在蒙莫朗西盆地上。先生,咱们在那儿可以一同考虑怎么办。我知道我的责任,我在法律上固然是你的人,但事实上不属于你了。难道你愿意咱们俩成为巴黎的话柄吗?这个局面对我简直是桩大笑话,还是别让大众知道,保持咱们的尊严为妙。”她对上校又温柔又凄凉地瞟了一眼,接着说,“你还爱着我;可是我,我不是得到了法律的准许才另外结婚的吗?处着这个微妙的地位,我冥冥中听到一个声音,教我把希望寄托在你的慷慨豪侠上面,那是我素来知道的。我把自己的命运交在你一个人手里,只听凭你一个人处理:这算不算我错了呢?原告和法官,请你一个人兼了吧。我完全信托你高尚的心胸。你一定能宽宏大量,原谅我无心的过失所促成的后果。因此我敢向你承认,我是爱法洛先生的,也自认为有爱他的权利。我在你面前说这个话并不脸红;即使你听了不舒服,可并不降低我们的人格。我不能把事实瞒你。当初命运弄人,使我做了寡妇的时候,我并没有身孕。”

上校对妻子做了个手势,意思要她别往下说了。车子走了一里多路,两人没交换一句话。夏倍仿佛看到两个孩子就在面前。

“罗西纳!”

“怎么呢?”

“死人不应该复活,是不是?”

“噢!先生,哪里,哪里!别以为我忘恩负义。可是你离开的时候留下的妻子,你回来的时候她不但再嫁了,而且做了母亲。虽然我不能再爱你,但我知道受你多少恩惠,同时我还有像女儿对父亲那样的感情奉献给你。”

“罗西纳,”老人用着温柔的声调回答,“现在我一点不恨你了。咱们把一切都忘了吧。”说到这里,他微微笑了笑,那种仁慈的气息永远是一个人心灵高尚的标记。“我不至于那么糊涂,硬要一个已经不爱我的女人假装爱我。”

伯爵夫人瞅了他一眼,不胜感激的表情使可怜的夏倍几乎愿意回进埃洛的死人坑。世界上真有些人抱着那么伟大的牺牲精神,以为能使所爱的人快乐便是自己得了酬报。

“朋友,这些事等咱们以后心情安定的时候再谈吧。”伯爵夫人说。

于是两人的谈话换了一个方向,因为这问题是不能长久谈下去的。虽然夫妻俩或是正式的,或是非正式的,常常提到他们古怪的局面,一路上倒也觉得相当愉快,谈着过去的夫妇生活和帝政时代的旧事。伯爵夫人使这些回忆显得甜蜜可爱,同时在谈话中加进一点必不可少的惆怅的情调,维持他们之间的庄严。她只引起对方旧日的爱情,而并不刺激他的欲念;一方面尽量让前夫看到她内心的境界给培养得多么丰富,一方面使他对于幸福的希冀只限于像父亲见着爱女一般的快慰。当年上校只认识一个帝政时代的伯爵夫人,如今却见到一个王政复辟时代的伯爵夫人。最后,夫妇俩穿过一条横路到一个大花园;花园的所在地是玛扬西高岗与美丽的葛罗斯莱村子之间的一个小山谷。伯爵夫人在这儿有一所精雅的别庄;上校到的时候,发见一切布置都是预备他夫妇俩小住几天的。苦难好比一道神奇的符箓,能加强我们的天性,使猜忌与凶恶的人愈加猜忌愈加凶恶,慈悲的人愈加慈悲。

以上校而论,不幸的遭遇倒反使他心肠更好,更愿意帮助人。女性的痛苦,多半的男子是不知道它的真相的,这一下上校可是体会到了。但他虽则胸无城府,也不由得和妻子说:

“你把我带到这儿来觉得放心吗?”

“放心的,倘若在跟我打官司的人身上,我还能找到夏倍上校的话。”

她回答的神气装得很真诚,不但祛除了上校心里那个小小的疑团,甚至还使他暗中惭愧,觉得不应该起疑。一连三天,伯爵夫人对待前夫的态度好得无以复加。她老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仿佛要他忘掉过去所受的磨折,原谅她无意中(照她自己的说法)给他的痛苦。她一边表现一种凄凉抑郁的情绪,一边把他素来欣赏的风度尽量拿出来:因为有些姿态,有些感情的或精神的表现,是我们特别喜欢而抵抗不了的。她要使他关切她的处境,惹动他的柔情,以便控制他的思想而称心如意地支配他。

她决意要不顾一切地达到目的,只是还没想出处置这男人的方法,但要他在社会上不能立足是毫无问题的。

第三天傍晚,她因为不知道自己怕战略结果如何,觉得心乱如麻,无论如何努力,面上总是遮盖不了。为了松动一下,她上楼到自己屋里,面对书桌坐着,把在上校面前装作心情安定的面具拿了下来,好比一个戏子演完了最辛苦的第五幕,半死不活地回到化妆室,把截然不同的面目留在舞台上。她续完了一封写给台倍克的信,要他上但尔维那边把有关夏倍上校的文件抄来,然后立刻赶到葛罗斯莱看她。刚写完,她听见走廊里有上校的脚声,原来他是不放心而特意来找她的。

她故意高声自言自语:“唉!我要死了才好呢!这局面真受不了……”

“啊,怎么回事呀?”老人问。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她站起来,离开上校下楼去,偷偷把信交给贴身女仆送往巴黎,面交台倍克,等他看过了还得把原信带回。然后伯爵夫人到一个并不怎么偏僻的地方拣一张凳子坐下,使上校随时能找到她。果然上校已经在找她了,便过来坐在她身边。

“罗西纳,你怎么啦?”

她不做声。傍晚的风光幽美恬静,那种说不出的和谐使六月里的夕照格外韵味深长。空气清新,万籁俱寂,只听见花园深处有儿童笑语的声音,给清幽的景色添上几段悦耳的歌曲。

“你不回答我吗?”上校又问了一声。

“我的丈夫……”伯爵夫人忽然停下,做了一个手势,红着脸问,“我提到法洛伯爵该怎么称呼呢?”

“就说你的丈夫吧,可怜的孩子;他不是你两个孩子的父亲吗?”上校用着慈祥的口吻回答。

她说:“倘若法洛先生问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倘若他知道我跟一个陌生人躲在这里,我对他怎么交代?”然后又拿出非常庄严的态度:“先生,请你决定吧,我准备听天由命了……”

上校抓着她的手:“亲爱的,为了你的幸福,我已经决定牺牲自己……”

她浑身抽搐了一下,嚷道:“那不行。你想,你所谓牺牲是要把你自己否定,而且要用切实的方式……”

“怎么,我的话还不足为凭吗?”

切实二字直刺到老人心里,使他不由自主地起了疑心。他对妻子瞅了一眼,她脸一红,把头低下了;而他也生怕自己会瞧她不起。伯爵夫人素来知道上校慷慨豪爽,毫无虚假,唯恐这一下把这血性男子的严格的道德观念伤害了。双方这些感想不免在他们额上堆起一些乌云,但由于下面一段插曲,两人之间的关系马上又变得和谐了。事情是这样的:伯爵夫人听到远远有一声儿童的叫喊,便嚷道:

“于勒,别跟妹妹淘气!”

“怎么!你的孩子住在这里吗?”上校问。

“是的,可是我不许他们来打扰你。”

老军人对这种殷勤的措置咂摸出女性的体贴和用心的细腻,便握着伯爵夫人的手亲了一下。

“让他们到这儿来吧。”他说。

小女孩跑来告状,说她哥哥捣乱:

“妈妈!”

“妈妈!”

“他把我……”

“她把我……”

两个孩子一齐向母亲伸着手,嘁嘁喳喳地闹成一片,等于突然展开了一幅美妙动人的图画。

伯爵夫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可怜的孩子!唉,要离开他们了!法院将来判给谁呢?母亲的心是分割不开的,教我怎么放得下呢?”

“是您怄妈妈哭的吗?”于勒怒气冲冲地问上校。

“别多嘴,于勒!”母亲很威严地把他喝住了。

两个孩子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一会儿瞧瞧母亲,一会儿瞧瞧客人,好奇的神色非言语所能形容。

“噢!”她又说,“倘若要我离开伯爵而让我保留孩子,那我不管什么也就忍受了……”

这句攸关大局的话使她全部的希望都实现了。

“对!”上校好像是把心里想了一半的话接下去,“我早说过了;我应该重新钻下地去。”

“我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牺牲呢?”伯爵夫人回答,“固然有些男人为了挽救情妇的名誉不惜一死,但他们只死一次。你却是每天都受着死刑!那断断使不得!倘若只牵涉到你的生命倒还罢了;可是要你签字声明不是夏倍上校,承认你是个冒名的骗子,牺牲你的名誉,从早到晚地向你说谎?……噢,一个人无论怎么牺牲也不能到这个地步。你想想吧!那怎么行!要没有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我早跟你逃到天涯地角去了……”

“嗳,”夏倍说,“难道我不能在这儿待下去,装作你的亲戚,住在你那个小楼里吗?我已经老朽无用,像一尊废炮,只要一些烟草和一份《立宪报》就行了。”

伯爵夫人哭得像泪人儿一般。两人你推我让,争着要牺牲自己,结果是军人得胜了。一天傍晚,在暮色苍茫、万籁俱寂的乡间,眼看孩子们绕在母亲膝下,宛然是一幅融融泄泄的天伦图的时候,老军人感动得忍不住了,决意回到坟墓中去,也不怕签署文件,切切实实地否定自己了。他问伯爵夫人应当怎办才能一劳永逸地保障她家庭的幸福。

她回答道:“随你怎办吧!我声明决不参加这件事。那是不应该的。”

台倍克已经到了几天,依照伯爵夫人的吩咐,居然和老军人混得很好,得到了他的信任。第二天早上,夏倍伯爵和他两人一同出发到圣—滦—泰凡尼去。台倍克已经委托那边的公证人替夏倍拟好一份声明书,可是措辞那么露骨,老军人听完条文马上跑出事务所,嚷道:

“该死!该死!那我不成了小丑吗?不是变了个骗子吗?”

“先生,”台倍克和他说,“我也不劝你立刻签字。换了我,至少要伯爵夫人拿出三万法郎年金,那她一定给的。”

上校像正人君子受了污辱一般,睁着明亮的眼睛把老奸巨猾的坏蛋瞪了一眼,赶紧溜了,胸中被无数矛盾的情绪搅得七上八下。他又变得猜疑了,一会儿愤慨,一会儿冷静。

他终于从围墙的缺口中进入葛罗斯莱的花园,慢吞吞地走到一个可以望见圣—滦大路的小亭子里歇息,预备在那儿仔细想一想。园子里的走道铺的不是细石子,而是一种红土。伯爵夫人坐在高头一个小阁的客厅内,没听见上校回来;她专心一意想着事情的成功,完全没留意到丈夫那些轻微的声响。老人也没发觉妻子坐在小阁上。

伯爵夫人从隔着土沟的篱垣上面,望见总管一个人在路上走回来,便问:“喂,台倍克先生,他签字了没有?”

“没有,太太。他不知跑哪儿去了。老马居然发起性子来了。”

她说:“那么就得送他上夏朗东,既然我们把他抓在手里。”

上校忽然像年轻人一样的矫捷,纵过土沟,一霎眼站在总管面前,狠狠地打了他两个嘴巴,那是台倍克一生挨到的最精彩的巴掌。同时夏倍又补上一句:

“要知道老马还会踢人呢!”

胸中的怒气发泄过了,上校觉得再没气力跳过土沟。赤裸裸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伯爵夫人的话和台倍克的回答,暴露了他们的阴谋。所有的体贴、照顾,原来都是钓他上钩的饵。夏朗东这个字好比一种烈性的毒药,使老军人精神与肉体的痛苦一刹那间都回复了。他从园子的大门里走向小亭子,步履蹒跚,像一个快倒下来的人。可见他是永远不得安宁的了!从此就得跟这女人开始一场丑恶的斗争;正如但尔维所说的,成年累月地打着官司,在悲痛中煎熬,每天早上都得喝一杯苦水。而可怕的是:最初几审的讼费哪儿去张罗呢?他对人生厌恶透了:当时旁边要有水的话,他一定跳下去的了,有手枪的话一定把自己打死的了。然后他变得游移不定,毫无主意;这种心情,从但尔维在鲜货商家里和他谈过话以后,就已经动摇了他的信念。到了亭子前面,他走上高头的小阁,发见妻子坐在一张椅子里。阁上装着玫瑰花形的玻璃窗,山谷中幽美的景物可以一览无余:伯爵夫人在那里很镇静地眺望风景,莫测高深的表情正像那般不顾一切的女人一样。她仿佛才掉过眼泪,抹了抹眼睛,心不在焉地拈弄着腰里一根很长的粉红丝带。可是尽管面上装得泰然自若,一看见肃然可敬的恩人站在面前,伸着手臂,惨白的脸那么严正,她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向她瞪着眼睛,看得她脸都红了,然后说:“太太,我不来咒你,只是瞧不起你。谢天谢地,幸亏命运把咱们分开了。我连报复的念头都没有,我不爱你了。我什么都不问你要。凭我这句话,你安心活下去吧;哼,我的话才比巴黎所有公证人的字纸都更可靠呢。我不再要求那个也许被我显扬过的名字。我只是一个叫作伊阿桑德的穷光蛋,只求在太阳底下有个地方活着就行了。再见吧……”

伯爵夫人扑在上校的脚下,抓着他的手想挽留他;但他不胜厌恶地把她推开了,说道:

“别碰我。”

伯爵夫人听见丈夫的脚声走远去,做了一个没法形容的手势。然后凭着阴险卑鄙的或是自私狠毒的人的聪明,她觉得这个光明磊落的军人的诺言与轻视,的确可以保证她太平无事地过一辈子的。

夏倍果然销声匿迹了。鲜货商破了产,当了马夫。或许上校有个时期也干过相仿的行业,或许像一颗石子掉在窟窿里,骨碌碌地往下直滚,埋没在巴黎那个衣衫褴褛的人海中去了。 Kg/H+pbnXJrDddOaG2PFDDmhwXH/4RqfIM/MqDVBH/VRzG0TL9bLKZdzdiKJL9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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