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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 · 成长故事
这一天，应该是1923年9月1日。对于上中学二年级的我来说，它是一个令人心情沉重的日子。
暑假结束的前一天，同学们都感到心烦，因为马上又得上学了。这一天学校举行了新学期的开学典礼。
开学典礼一结束，我就来到京桥的丸善书店为大姐买西文书。可是丸善书店还没有开门营业。远道跑来，它竟没有开门，这使我更加心烦。只好等到下午再来，便回了家。
这幢叫丸善书店的建筑物，在我离开两个小时之后，竟成为一片废墟。它的残骸的照片，作为关东大地震的一个可怕例证，受到全世界的瞩目。
我不能不想，假如去时丸善书店正在营业，我后来究竟会怎样。为姐姐寻找西文书即使花不了两个小时，即使我不至于被压死在丸善书店里，但是被烧光整个东京中心区的大火包围住，后果如何就很难想象了。
大地震当天，从早晨起天空便万里无云，秋季的阳光仍然炙人。蓝天一碧，晴空万里，使人感到秋高气爽。8点左右，毫无前兆的疾风突然袭来。这阵风把我做的风向标从屋顶上刮了下来。
我不知道这阵疾风和地震究竟有什么关系，但是我记得，我爬上屋顶，重新安装风向标时还想过：“今天真奇怪！”并仰头望了望碧蓝的天空。
在这次历史上罕见的大地震发生前不久，我还和住在附近的朋友从我家门前的大街上走过去。
我家对门有一间当铺，我和朋友蹲在当铺的库房背阴处，用小石子砸那头拴在我家大门旁的红毛朝鲜牛。
邻居家主人在东中野办了一家养猪场，那头牛是拉喂猪用的剩饭的。不知什么原因，那家主人头天晚上把它拴在我们两家之间狭窄的小胡同里了。它吼了整整一夜，十分讨厌。我被它吼得整夜都没睡好，看见它就来气，才用小石子砸它。
这时，我听到“轰隆隆”的声音。
当时我穿着粗齿木屐，正拿着小石子砸牛，身体摇摇晃晃，根本没发觉地面正在晃动。我的朋友突然站起身来，我正想问他要去干什么时，就看到他身后的库房墙塌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发生地震了。
我也急忙站了起来。可是穿着粗齿木屐，在剧烈摇晃的地面上是站不住的。此时，我的那个朋友以站在小舢板上的姿势抱住眼前的电线杆。我脱下木屐，两手提着，也跑了过去，搂住了那根杆子。
这根电线杆也猛烈地摇晃起来。
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发了狂，电线被扯得七零八落，当铺的库房猛烈地颤抖，把屋顶上的瓦全都抖掉了，厚厚的墙壁也被抖塌了，转眼之间只剩下一副木架子。不仅库房如此，所有人家屋顶的瓦都像筛糠似的左摇右晃、上下抖动，“噼噼啪啪”地往下掉，一片灰蒙蒙的尘埃中，房屋露出顶架。传统建筑果然好，屋顶一轻，房屋也就不坍塌了。
我还记得，我抱着电线杆经受着强烈的摇晃，仍然想到了这些，而且非常佩服传统建筑的优越性。然而这绝不意味着我遇事时沉着冷静。
人是可笑的，过分受惊时，头脑的一部分会脱离现实，想入非非，看起来却显得十分沉着。
即使我在想着地震与日本房屋构造等问题，下一个瞬间仍然想到了我的亲人们，于是拼命地向家跑去。
我家大门顶上的瓦掉了一半，但是没有东倒西歪。然而从门楼到门厅的石甬路被两厢屋顶的瓦全埋了起来，门厅的格子栏杆全倒了。
啊，都死了！
这时，我心里的情绪主要不是悲哀，而是莫名其妙的达观，我站在院子里怔怔地望着这片瓦砾堆。
随之而来的想法是，从今往后我将是孤身一人了。怎么办？想到这里我环顾四周，这时我看到，方才和我在一起抱着电线杆的那个朋友，和他从家里跑出来的全家人都站在街心。
没有办法，我心想，还是先和他们待在一起吧。当我走到他们跟前时，那个朋友的父亲正要和我说话，忽又噤口不语，不再理我，直勾勾地望着我的家。我受了他的吸引似的回头望去，只见我的亲人一个不少地从家里走了出来。
我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本来以为全部遇难的亲人们竟然平安无事，看来他们反倒在为我担心，看到快步跑上前来的我，无不如释重负。跑到亲人跟前，我本该放声大哭，然而我却没有哭。
不，我没法哭。
因为，哥哥看到我立刻大声斥责：“小明！瞧你那副样子！光着两只脚，成何体统！”
我一看，原来父亲、母亲、姐姐、哥哥无不规规矩矩地穿着木屐。
我急忙穿上我的粗齿木屐，同时也为此深感羞愧。全家人之中，只有我一个人惊慌失措。
在我看来，父亲、母亲、姐姐均毫无惊慌神色。至于哥哥，与其说他十分沉着，倒不如说他把这次大地震看成了一桩趣事。
（张芸华摘自南海出版公司《蛤蟆的油》一书，视觉中国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