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千岚·01

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生活一成不变，那就是安心学习，拼命工作。

我一度忘记了祁北辰是我男朋友，因为我根本不喜欢他，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一件事。

我和他交往到毕业，他让我的母亲免费治疗一年，很划算。

事实就是这样子，我们并不相爱，仅有的意义就是我帮他摆脱掉尹水彤，他帮我摆脱柴泉。我知道柴泉对我很好，他疯狂地追求过我，也为我做一些体贴的事。

我觉得他们很奇怪，对喜欢他们的女生，他们不屑一顾，遇到对他们不感兴趣的女生，他们偏偏想要征服，祁北辰和柴泉都想征服我。

我像个好学生一样，早上带一瓶牛奶和妈妈告别，然后在学校做一张张枯燥的试卷。祁北辰在学校并不与我接近。

我们都给彼此留足了空间。

周末，有时候他约我出去，有时候我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就这样，又度过了一个冬天。

寒假我并没有去打工，而是在家里陪着妈妈。

再有四个半月，我们要迎接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它决定了我们去哪一所大学，当一个人有了目标的时候，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栀子花又开始飘香。

清晨，祁北辰来找我的时候，我很惊讶，因为他，好像有点不自在。

我等着他开口。

他酝酿了半天，对我说：“我们分手吧。”离我们的约定还差一个月。我轻轻地点头：“嗯。”

过了一会儿，祁北辰走到我面前来，对我说：“你不问问为什么吗？难道你什么都不在乎？你的血是冷的吗？”

我抬起头：“你希望我问什么？我没忘记我们之间只是玩了一个游戏。”“好！好一个游戏。”他说。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茫茫的浓雾里。

我告诉自己，我不在乎。

不过，我很快知道了祁北辰为什么会这么急着和我分手。

周三，很平常的一天，放学后，我走在安静的道路上，快拐弯的时候我停住了。

声音从拐弯处传过来，似乎是两个人在争吵。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我不管，就是你的，除了你没人会对我做这种事。现在我爸妈要逼我打掉，你要负责。”

“……你那天喝醉了。”

“你反正要对我负责。”

祁北辰背对着我这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背影，尹水彤站在他面前，双眼红通通的。我似乎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我转身，重新按照原路走回去，直到走到下一个路口，我才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汽车从眼前疾驰而过，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风一下子卷走了我身上的温度，以及眼前的光线。

我觉得天旋地转，花了两分钟，眼前的物体才开始慢慢清晰。我抬起头望着天空，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慢慢地又恢复了声音。

眩晕让我的头很疼。

心上像突然被人用刀捅了一下，我捂住胸口，沉默地蹲下来，整个人像窒息般难受。

一滴，两滴，三滴……

地上是谁的眼泪砸了下来？我伸手擦自己的脸，全是泪水。

原来是我的眼泪。

动作和声音消失了，只剩下滚烫的眼泪，在我的脸上不停滑落。

好半天，我发现有人在摇我的肩膀。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陌生男人，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反复地对我说话，我很努力地听清了他的声音。

“小姑娘，你为啥哭？没出什么事吧？”

头顶上的云朵慢慢移动着，从我蹲着的角度望过去，分外压抑。

“……没事。”我直起身来，松开握紧的拳头，掌心因为用力而发白。我推开那个男人，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哎！人家关心你，你这小姑娘……”

我不需要别人的关心。

我讨厌自己为一个和我再无关系的男人哭。

我像个木偶一样地朝家走，上了公交，下了公交，走到铜锣巷，走到了家门口。

妈妈推开门看到我，我揉了揉发红的眼眶，故作轻松地笑道：“今天好冷。”我别过头，走进了房间，反锁上门。

外面暮色四合。

我开始翻箱倒柜，翻找着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低下头，觉得手中的礼物在发出嘲讽的笑声，我扯烂他送给我的一切，扔进了垃圾桶。

手中未开封的香水瓶，里面的液体像是蓝色眼泪，它叫“蝴蝶之毒”，祁北辰送给我的奢侈品。

我咬咬牙，丢掉了。

删掉手机号码，删掉短信息，还有什么？

没有什么。

我们可笑的交往，其实并没有留下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向千岚，你真是失败，为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伤心。

有些误会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它斩断人与人之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信任和温情。

没有开灯的房间透进来一丝丝月光，周围的一切都突显出黑色的轮廓，妈妈敲门叫我出去吃饭。

我打开门，对妈妈笑着感叹：“好累啊。”与其说是对妈妈说，不如说是宣泄内心的不快。

“你啊，累就早点睡，妈不求你考上多好的学校，身体别垮了就行。”妈妈转动着轮椅去客厅，我看见桌上放了两个菜。

“妈，你不吃？”我边走边问。

“我吃过了，多给你炒了一个菜，你缺营养。”妈妈戴着老花镜，把耳边花白的头发捋了捋。

微微的温柔袭来，一层一层地包裹在我身上，我坐到桌子旁，大口扒拉着碗里的饭。

其实祁北辰，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他的生活，与我无关。

热气慢慢地从鱼汤中冒出，屋子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吃完饭，我洗了澡，早早躺进被子里，蒙住脑袋。小时候我遇到不开心的事，就习惯躲在被子里，告诉自己睡一觉，明天都会好起来。

嗯，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妈，我出门了。”

“桌上有牛奶。”

“哦，拿了。”

霞光在天空晕染开来，有一群飞鸟在空中飞过，远处传来小贩的叫卖声，走到巷口，有一个男生，站在那里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是好久不见的柴泉。

他今天没有骑他那一辆黑色机车。

他朝我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你好。”

我笑了笑：“早。”

然后，他和我并肩朝前面缓缓地走着，没有说话。

“昨天我梦见你哭了，所以我来看看你。”站在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柴泉低声说。

我回过头，刚想说什么，绿灯亮了，柴泉快速走了两步，挡在车来的方向。

“梦是反的。”我忽然想回答他。

可以说，柴泉比我想象中的可爱一点，最近他都没有来打扰过我，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你……喝牛奶吗？”

走到街对面，我看着眼前高高的身影，对他伸出手，他回过头看着我，笑出声来：“你问我吗？”“嗯。”

“我喝，我最喜欢喝牛奶了，嘿嘿。”柴泉快速地把我手中的牛奶拿过去，宝贝似地攥在手里。

他好像心情不坏，露出牙齿笑起来，主动问我：“岚岚，考大学你有把握吗？”

我说：“我有把握。”

柴泉微笑着歪过脑袋：“对哦，你是‘学霸’嘛，嘿嘿，既然你有把握，我看这段时间你就不要那么累了。”

他摇头晃脑地说：“我就不同了，我努力也考不上，不如开开心心地干点别的。”

“哦，这样。”我点点头，走到公交站牌下，站住。

柴泉动了动嘴角，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来。

我不擅长和陌生人聊天，自从在工厂里，我冲出去吓跑那三个流氓后，我和柴泉都没有像朋友一样对话过。

在奶茶店打工的那个暑假，我对他，也如对待普通的客人一样。

我不知道柴泉是不是和我坐同一辆公交，我上车的时候，他也跳了上来，握着那瓶牛奶，站在我背后。

嘈杂的人声中，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汽油味，汽油味？

我心中有些疑惑，背对着他，没有说话。

我拿出手机看时间，柴泉忽然把脑袋凑过来，他抓了抓头发，说：“那个……昵称是‘倒过来的海’是我，你能不能同意呀？”

“啊？”我已经很久没有登过qq，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他是希望要我同意添加他为好友，我点开了屏幕上那只企鹅，找到他的请求，“我同意了。”

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在日夜看着我的灰色头像，等待我的“通过”。

“小刺猬，你真善良啊！”他不好意思地笑。

“还……好吧。”我说。

谁说男孩子在喜欢的女生面前会变得笨拙？我看到他露出痞痞的笑意，才知道他的阴谋得逞了。

柴泉跟了我一路，送我到教室后走了。

我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抬起头，看见祁北辰穿着校服站在校门口，他的脸在逆光中显得一片模糊。

我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从他身边走过去。

只剩下一个月了，我对自己说。

这一个月，教室里少了许多玩笑打闹的声音，一时间，所有的学生都在紧张地学习。

昏天暗地。

下课铃响后，没有人像野马一样冲出教室去打饭，我看了看时间，拿上饭盒去食堂。

被风不小心吹落的叶子，掉在地上。

一双白色球鞋踩了过去，叶子粉身碎骨。

我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等待，轮到我时，我打了饭菜，挑了一个座位坐下来。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快三年。

等待着被解放。

“向千岚！”

门口一个女生走进来，她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迸射出毒蛇一样的目光，我听见了喉咙里吞咽食物的声音，也听见了尹水彤肆无忌惮的喊声。

我其实很不愿意和疯女人纠缠，尹水彤和祁北辰的事，我没掺和其中，尹水彤却三番两次找我麻烦，实在是很无奈。

尹水彤叉着腰，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

“尹水彤你又发什么疯！”

祁北辰像是一头红了眼的野兽从门口冲进来，他们应该吵架了。他们吵架总是会祸及我。

我被尹水彤笑得有点头皮发麻，祁北辰已经追上了她，他拉住她的手臂，看着无理取闹的尹水彤。

“你为什么不答应我！”

“你别发疯！”

“我知道你喜欢这个女人！我知道！我讨厌你！讨厌你！”

“祁北辰你对得起我和孩子吗？你对不起我们！”

砰——食堂突然安静下来。

向千岚·02

那一瞬间，我听到瓷器碰撞肉体的声音，本应该砸向我的餐盘，砸在了祁北辰的头上，他挡在了我面前。

四周除了同学们倒吸凉气的声音，还有尹水彤的尖叫声。

祁北辰的头上挂满了油腻肮脏的剩饭剩菜，胸口湿了一大片，他的表情阴沉得可怕，却没办法把他扬起的巴掌扇到尹水彤脸上去。

尖叫着的尹水彤脸色发白，额头上青筋直跳，她脸上嫉恨的表情像是浓黑的雾气，将我包围。

“对不起你？孩子？”祁北辰轻轻扬起嘴角，然后盯着尹水彤说，“你知道对你做龌龊事的人是谁吗？”他看着尹水彤，认真地问她。

尹水彤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慌乱的神色，她好像预感到什么事，急切地想逃离现场，祁北辰继续看着她，看着她面露绝望，说：“是祁小风，是他——”

“尹水彤，这世上除了祁小风，没人会对你做这种事，你那天喝醉了，祁小风扶你去房间休息，那只蟑螂对你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

“我是可怜你，不忍心告诉你真相。”

“可是你不知好歹，你不该一次一次来招惹她。”

“你不招惹她，让她安心考试，我会替祁小风背黑锅，一直到你能接受真相。”

一句又一句的话，从祁北辰的嘴里说出，像碎玻璃，扎在眼前那个女生的心上。我看到尹水彤木然地盯着祁北辰，她的脸色非常复杂。

“不是这样的……”

尹水彤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弄得有点茫然失措，她伸手去抓祁北辰的衣服，祁北辰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她。

连一分情面都没留。

有人围过来，对着祁北辰和尹水彤指指点点，我看着祁北辰，他的脸上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愁云。

分手是为了让我安心考试，他从未越过底线做一些肮脏的事。

他没有碰过尹水彤。

原来，他没有。

我明显感觉到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兴奋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让人感到温暖，感到轻松。

“辰哥……”

尹水彤拉下了嘴角，喊了他一声后，小声地哭起来。

祁北辰眼里没有同情。

尹水彤抬起头，她的表情充满了绝望，她摇着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脸上的绝望很快又被仇恨代替，她转身，拔腿往外面跑去，飞快地消失在嘈杂的人海中。

议论声接踵而至。

祁北辰扯着嘴角对我不屑地笑了笑，低头走出了食堂，刚刚围观的学生的声音像潮水，渐渐朝我涌来，像刀片一样从我的心脏表层划过。

有人说，原来尹水彤是这样差劲的烂女生。

我偏头去寻说这句话的人，是一个肥胖的女生，她哈了一口气，继续说一些污蔑尹水彤的话。

我站起身，正好对上胖女生有些尴尬的脸。走过她身边时，我故意把手一偏，饭盒里的汤水溅到了她的衣服上。

“你不长眼啊你，你没看到我在这里啊。”

“我瞎了。”

“你怎么回事？”

胖女生后面的一个女生拉住她，小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胖女生毫不畏惧地喊：“优等生又怎么样？你别看她长得跟朵花似的，说不定背后和尹水彤一样。”

心中充满虚荣与嫉妒，连相貌也变得面目可憎。

我不允许尹水彤欺负到我头上，也不允许无关紧要的人诽谤她，毕竟她的恨，因我而起。

胖女生嘴巴毒，却到底没敢动手。

我往前走了几步，走到食堂后面，扭开水龙头，冲洗我的饭盆，妈妈担心食堂里不卫生，执意要我用自己的饭盆。

用自己的饭盆装食堂里的饭菜，有什么意义呢，只是一个心理安慰。

教室里空调温度开得低，时间久了，整个教室像是冰窖一样。我拉开些窗帘，望向对面教室那个座位，座位是空的。

解锁手机，联系人中没有祁北辰，我自己删掉的。

打开短信，空白的。

他能有什么事？我安慰自己，砸不死人的吧，最多要换一套衣服，可是谁会多带一套衣服来学校？

过了半晌我缓过神来，借口出去上厕所。

我直接跑去艺术楼楼顶。

几抹云抹在蓝天上，天台的栏杆上果然坐着一个人，他的手里还夹着一根烟。

我也不好意思过去，就站在不远处等。

祁北辰回过头来的时候，我把头偏向一边，他“啊”了一声，然后立即打招呼：“你来了。”

“嗯……”我微微低着头，然后上前一步，“中午，你没事吧？”

他没有换掉衣服，头发上和胸前的衣服清洗过，依旧能看清胸口有一块淡淡的黄色污渍。

“你担心我啊？”他投过来意外的目光。

“我没有。”我依然是无辜的口气和表情，事实上，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关心他，毕竟是他替我挡了那么一下，我问候下他理所应当。

祁北辰慢慢咧开嘴角，露出好看的牙齿，白得像陶瓷，他目不转睛地冲我笑，我反倒被他笑得有点头皮发麻，丢下一句“有病”走到边上，手撑着栏杆看远方的风景。

“你知不知道，你撒谎的时候，就不敢看我。”祁北辰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走到我旁边。

我说：“自以为是。”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干吗总这么酷呢，承认自己的心不好吗？”

“是你太自恋。”

“不对，我是自信。”

我耸耸肩膀，没有回答，余光扫到他把烟掐灭，扔进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垃圾桶。

所有的学生都在上午自习，寂静的中午，都能听到清晰的风声，慵懒的氛围笼罩着这座校园。

“我要回教室了。”我朝祁北辰摆了摆手，自己朝楼下走去。

其实也不想回教室。

只是和他待在一起，莫名就不自在起来，尤其是沉默的时候。我从他身边走过去，却被传进耳朵里的话定住了脚步。

“喂，那天我和尹水彤说话，看到一个身影，是你吧？”

“我没对尹水彤做那种事。”

“你连质问也不会啊，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

“我和你分手，是希望你考上你想考的学校，我们的约定解除了，你没有压力了，当然，你妈妈可以继续去医院接受治疗。”

等身后的人安静下来之后，耳边只剩下风吹过发间的声音，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我慢慢转过身去，听明白了他是在向我解释。

“不用解释。”我撩了撩头发，停了几秒，然后把目光从地上慢慢往上移到他脸上，“我不关心。”

“死犟。”他笑了笑。

我没有理他，从他身边擦了过去，转进了走廊。

这一个月，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挂在墙上的日历撕得只剩下薄薄的三张纸，刺眼的阳光从绿色的树叶上流淌下来，花朵被晒焉了。教室外面很少有学生走动，所有的忙碌只为同一个目标。

妈妈推掉了所有的针线活，专心给我炖补品，才清晨六点，我还睡在梦里，鸡汤的香味就飘进了我的鼻子。

吊在窗边的风铃，被风一吹就一摇一晃，发出悦耳的声音，这三天，没有老师会管我们，所以我把书早早搬回了家，在家里复习功课。

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书桌前，翻开书又合上，题目我都会了。我觉得结果在我意料之中，于是我不想再看书。

我知道我很有可能会留在这座城市，最多会去隔壁省城。三个小时的火车车程，其实离家不远。

三天后，考试如期而至。

考完后，我没有太大的感觉，无非就是又多了一个暑假。

冗长的暑假，我都在东奔西跑地找工作挣钱，我找到了一份做家教的兼职。每天坐四十分钟公交车，去给住在别墅里的一个小孩补习。那个小孩叫尤琦，十三岁，痴迷游戏，有时候我跟他讲课的时候，他的手会下意识地做点击鼠标的动作。

我就在这样的自言自语中，看他捣乱。我并不想以一个长者的身份，跟他说一些道理。

终于有一天，在他把我写的习题撕掉之后，我站了起来说：“我陪你去网吧玩游戏。”

他掏了掏耳朵，阴阳怪气地说：“你说什么？”

我说：“你教我玩你常玩的游戏，然后我们比赛，你输了，听我的话认真补习，我输了，每天帮你打掩护，让你玩游戏。”

他说：“向老师你又开玩笑啊。”

我没开玩笑，我带他去了网吧。

我知道，小孩的父母要是知道我这样做，绝对会把我赶出去。

网吧环境差，烟雾缭绕，每个上网的孩子操着一嘴粗话，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我看到尤琦走到前台去，没多久给我们开了两台机子。

这绝对是一家黑网吧。

尤琦玩的游戏操作不难，属于团队作战，我们被分到了同一个战队，既然如此，我们便比数据，三局两胜。

“向老师，让你看看‘大神’是怎么炼成的！”尤琦口出狂言。

我玩的是尤琦的小号，这个游戏需要账号达到一定等级才能作战，十分钟后，尤琦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哇！向老师打那个！对对对！漂亮！”

“你玩得这么好都可以去参加竞技比赛了啊，你才学了十五分钟，为什么这么厉害？”

“向老师，天啊，快带我玩！你是一个天才吧。”

尤琦看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崇拜，三局下来，我的数据遥遥领先，那一刻他看我的目光，很像小时候我羡慕别的小孩有爸爸抱着的目光。

羡慕，向往，憧憬。

“你怎么玩得这么好啊？”他说。

“因为我读书比你多。”我难得不厌其烦地答道，“这其实就是一款数据比拼的游戏，敌军的血量，双方打斗的损耗，都可以通过计算得到，无论什么道具，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你对敌人造成更大的伤害，我只要事先算出自己的损耗，能耗费掉敌人多少血量，计算后再决定要不要冲上去打，自然就赢了。”

“可你‘走位’也很棒啦，快说说！说说嘛！”尤琦说。

我想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你说的‘走位’具体是什么意思，不过和敌人打斗，肯定要躲避他们放出来的技能，这样我才能有足够的生命值继续战斗，躲避的道理就和数学中做几何题一样，知道了物体的运动轨迹，躲开不是很容易吗？”

尤琦看着我，我朝他眨眨眼。

他忽然尖叫起来：“向老师你是我的偶像！”他嬉笑着。

“你输了。”我说。

“我知道啊，老师你教我玩游戏，我保证努力读书。”

“哼哼，少废话，补习去。”我付完账，把尤琦拎出网吧。

“好。”尤琦不老实地说，“我长大后要追你，呼，有一个会玩游戏的女朋友太酷啦！”

我无奈地看着前面蹦蹦跳跳的少年，差点笑出了声。

年少轻狂的年纪，真是令人羡慕。

向千岚·03

雨后，空气中有腐朽的木头的味道。

傍晚的工厂里一片安静，通往天台另一边，有一个木楼梯，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灰蒙的云层像是吸饱了水的棉花，低低地垂在空中，眼前的荒草，被淡淡的光线覆盖，口袋里传来“叮咚”一声响。

我把喝了一半的啤酒放到地上，拿出手机，看到上面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一条短信息：尹水彤出车祸，死了。

车祸。死了。

这句话正是因为太过简单明了，才让人难以相信。

一滴雨珠刚好砸在我的手背上，又有几颗冰凉的雨珠砸在我的脖颈上，我像没有感觉到，一直看着上面这条短信息。

雨哗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我看到雨珠织成一块幕布，从天台望出去，可以看见山峰的轮廓和飞过山尖的飞鸟，美得像大师笔下的水墨画。

他又发来一条简讯：我好难受。

我回了一条信息：你在哪儿？

看到对方发来一个地址，我转身，不小心踢倒了那罐没喝完的啤酒，我朝外面跑去。

很多时候，会有一些东西从你身边悄悄离开。

比如，天上的雨珠，落进地上的泥土里，消失了。

比如，停在围墙上的一群麻雀，无数灰色的影子扇动着翅膀，飞往天空，消失了。

它们与你无关，因为没有对你的生活造成影响。

但如果是一个人呢？

一个与你有交集的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呢？

你会怎么样呢？

时间像是一只脚步轻盈的黑猫，从你身边踏着步子悠然而过，我坐在出租车内，恍惚地听见了那个女生嘲弄的声音，我的眼睛湿润得要流下眼泪来，我擦了擦眼角，什么都没有。

车流的嘈杂声像是黄昏时菜市场的讨价还价声。红灯亮起，绿灯亮起，车窗外行人的脸在我的眼前交叠，一闪而过。

同时联想到的，是再也不会看见那个女生的脸。

我的后背和手心开始冒出大量的冷汗来，一种无法言喻的痛感淹没了我。到达目的地，我在昏暗中的光线中眯起眼，看到了人群中趴在吧台上的祁北辰，他有些醉了，不过随即他又点了一瓶酒。

有些人来酒吧不是为了买醉，而是这儿的环境适合释放情绪，快乐的、悲伤的，所有的情绪都能够被嘈杂声吞噬。

哪有什么一喝就醉呢，伤心的时候，越喝脑子只会越清醒，喝酒耍酒疯是掩饰伤心最好的方法。

我看着祁北辰，没有叫他，他的身影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忧伤。

其实他对我来说可以算半个陌生人，可我却还是微微地觉得心痛。但其实换过来想的话，也幸好是还不太熟悉，如果自己陷得太深，那么看到他伤心，自己的难受也会如海啸飓风那么强烈吧。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对服务生说：“一杯水。”

大团的酒气扑向我。

祁北辰看向我，笑容苦涩，他的脸一半在光线下，一半融进阴影里，他下巴上长出了细细密密的青色胡茬，眉毛微微地皱在一起。

服务员端上来一杯水，我把杯子朝他递过去，祁北辰没说什么，伸出手接过，仰头“咕嘟咕嘟”喝光了。

然后他伏在吧台上，哭了。

没有声音，但我知道，他哭了。

我哭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说一句话，不哭出声，也不和人说话，缓过这个劲就好了。

酒吧内光线弱得几乎看不见。

祁北辰过了几分钟镇定下来，抬起脸对我说：“半个月前她去医院做了手术，精神状态一直不好，昨天她酒驾撞上一辆货车，我听说消息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分钟，他的眼像一个黑洞，全部的光线被吸收进去，看不见一点儿光亮。

“是不是那天我不说那些话，她就不会死？”祁北辰不自觉地握着玻璃杯，手指微微颤抖。

“你不说，她早晚也会知道。”我说。

嘈杂的舞曲换成了抒情的音乐，舞池中跳累了的人，有的回到了座位上，有的还在扭动，灯光亮了些，台上有个歌手弹着吉他在唱歌。

他唱：“我怕永远记挂你这个人，更怕看见你会从幻觉里下沉，最怕你两鬓染满风与尘，除非这个世上有不死永生……”

我们静静地坐在人来人往的酒吧里，蓝色的彩灯照着祁北辰发白的脸，我没有说话，转身听着歌，旁边的祁北辰也一言不发。

像是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才听到背后传来的祁北辰平静的声音，他说：“我为什么要针对祁小风？”

“这件事不是你的错。”

“我答应瞒着她，我没做到。”

我问他：“祁小风和尹水彤之间的事为何会牵扯到你？”

“我不想再谈起。”

周围光线渐渐暗下来，响起一片整齐的鼓掌声，然后又随着音乐响起来，慢慢小了下去，歌手开始唱下一曲。

我问祁北辰：“酒吧里的歌手赚得多吗？”

“不多，他们玩的是情怀。”

“那做什么赚得多？”

“演员？专业歌手？”祁北辰笑了笑，“反正我知道现在一些火爆的电视剧，那些小演员收入不错，不过娱乐圈终究是个大染缸，谁脑子被枪打了谁才会往里跳。”

我不知道祁北辰有没有喝醉，他说出的话，却在我的脑海中激起了层层浪花。

祁北辰似乎有点累了，他手肘后撑着吧台站起来，要服务生结账，我看到账单上面写了一个3680元。

我们走出了酒吧。

祁北辰对我说：“我总觉得你不适合待在里面。”

“怎么说？”我看到地上我和祁北辰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怕亵渎了你。”祁北辰侧过头。

“哈，好虚假的夸奖。”我踢了下脚下的小石子。

我们并排走着，影子交叠，分开，分开，交叠，我看着他，他低着头走路，并没有说话。我们有默契地不去提起尹水彤。

但是，尹水彤已经化为了空气将我们围绕，现在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

“你会考哪所大学？”他说。

“A大或许F大，随便一个吧。”我说。

他又说：“香水好用吗？蝴蝶之毒。”

我没说话。

“怎么没反应？”他问我。

“我扔掉了。”我看着地上那个长长的影子，“分手后扔掉前任送的礼物，这应该很正常吧？”

“哦，挺正常。”

祁北辰要我陪他去吃夜宵，他说他肚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酒水，胀得他胃痛。我们在附近的一个夜宵店吃东西。

“你这么晚不回家，你妈妈不担心？”他的嘴边沾了香菜叶，说话的时候显得有几分滑稽。

我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他看着我，我指了指他的嘴角，然后说：“我妈对我很放心，倒是我老板今晚可能要发飙，我没向他请假就擅自翘班了。”

“你真任性。”他笑我。

“是啊，我很任性。”我承认。

祁北辰笑起来很耐看，于是，我也对他笑了。他看到我的笑容愣了一下，然后喝完了最后的一口粥，对我说：“走吧，送你去上班。”

那天晚上，祁北辰把我送到超市面前后走了。

白天我给尤琦补习，晚上我找了一份超市收银员的工作，七点上班，十点下班，工资一个月三千。

夜里九点钟，超市里的人不多，我站在收银台前，小腿有些累。我并不喜欢打工，如果可以，我情愿用一个暑假的时间发呆。

但我不想让妈妈太累，所以我情愿自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十点的时候，街上弥漫着一种冷清的味道，我顺着长长的台阶走进地铁，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分外沮丧。

有一个年轻的女生，她的生命永远停在了十八岁这年的夏天。我相信她一定化为了夜空中的一颗星星，未曾在宇宙间湮灭，而是升上了天堂，去往了更远的地方。

天堂里有没有谁陪着她呢？

我推开家门的时候是夜里十一点，屋子里一片漆黑，妈妈已经早早睡下，月光洒在屋内，留下一地银光。

我有些疲倦地脱鞋，松开头上的发带，拿起衣服去浴室。洗完澡吹干头发，我缩着脖子走出来，拿出手机，上面有祁北辰发的短信息：晚安。

我删掉了他的联系方式，却能认出他的号码。

我打出一个“晚安”，删掉，打出一个“睡吧”，又删掉。

我干脆把手机关机了。

黑暗中，我躺在床上，看着无尽的黑夜，尹水彤，如果此时此刻你在天上看着我，我想告诉你，你比我勇敢。

爱祁北辰这件事，你做了这么多年。你不是输给了我，你是输给了自己，如果你早点放手，结局会不会一样呢？

我伸出手去，什么都没有。

那夜梦里，我神奇地梦见了她，她站在一棵玉兰树下，用悲伤的眼睛看着我，没有恨，没有怨，她对我说：“替我爱他。”

那张白皙漂亮的脸，星星一样的眼睛，在梦里刺痛了我的心脏。当我想张嘴拒绝，她却消失了。

醒来的时候，寒气在房间里游走，惨淡的月光照在墨绿的树枝上，发出淡淡的光。

我翻了个身，睁着眼睛看着外面，我听见胸腔里的声音，穿破寂静的黑夜，落进深不见底的深渊，静静回响。

尹水彤，对不起……

对不起。 PerISk6aooZ0SCfVmczLDVHLaekW4mH674k6gEnEaTk1zN923tliF401csqg11Q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