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出现问题,无论来自内部还是外部,其实都是常态,关键看统治阶级如何应对。并非所有王朝在中期以后一定就走下坡路,国家行将衰微之际,历史上也出现过一些王朝的“中兴”,统治阶层通过改革,缓解或解决了问题,扭转了国家颓势。汉宣帝刘询、汉光武帝刘秀、唐宣宗李忱等都是有名的“中兴之主”。
在西夏的军事重压之下,庆历年间,宋仁宗采取了政治改革行动。
仁宗赵祯在位四十二年,除前十三年刘太后垂帘听政外,实际执政近三十年,是两宋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后世一般认为,仁宗是典型的守成之君,但事实上,他的心路历程中也有试图更革的时刻。1043年(庆历三年)三月,吕夷简因病辞相,仁宗令在陕西主持军务的夏竦、韩琦、范仲淹入朝。范仲淹拜枢密副使,七月,改参知政事,主持新政。富弼、韩琦拜枢密副使。
仁宗选中范仲淹,完全在朝野上下的意料之中。十八年前的1025年,范仲淹担任大理寺丞后不久便进呈《奏上时务书》,要求变革。次年,又在丁母忧期间“冒哀上书”,写下万余言的《上执政书》,提出“固邦本,厚民力,重名器,备戎狄,杜奸雄,明国政”的主张。
范仲淹早年担任泰州兴化县令时,与泰州军事判官滕子京一道,带领百姓修筑捍海堰,使沿海数十万百姓的生命财产得到保护,当地百姓将捍海堰命名为“范公堤”。
范仲淹虽是进士出身,但时常留意军事,进士及第不久,他初任亳州推官,曾游历河朔,写下了著名的《河朔吟》,诗曰:“太平燕赵许闲游,三十从知壮士羞。敢话诗书为上将,犹怜仁义对诸侯。子房帷幄方无事,李牧耕桑合有秋。民得袴襦兵得帅,御戎何必问严尤。”诗中提及的张良(字子房)、李牧、严尤均是赫赫有名的军事家,表达了他效命沙场的心愿。
1040年的三川口之战后,仁宗深感西夏强盛,于次年以户部尚书夏竦为陕西都部署兼经略安抚使,韩琦、范仲淹为副使,共同执掌对西夏的战事。这一年,范仲淹已经是五十开外的人了。
范仲淹赴任时,北宋前线重镇延州城周边的各要塞大多失守,范仲淹主动请缨,兼知延州。韩琦力主集中各路兵力大举反击,范仲淹则主张采“屯田久守”。夏竦采纳韩琦的意见,在六盘山下的好水川口与西夏军接战,再遭大败。范仲淹则率精锐秘密潜入西夏军驻地,筑大顺城,扭转了宋军被动挨打的不利局面。范仲淹还淘汰军中老弱,选择一万八千名合格士兵,把他们分成六部,让每个将领统率三千人,分别训练,改变了过去兵将不相识的状况。从本地人中召募士兵,他们熟悉山川道路,又因保卫家乡,战斗意志较强。军中陆续涌现出狄青、种世衡等一批杰出将领,训练出一批强悍敢战的士兵。当时,边境上流传着一首歌谣说:“军中有一韩(琦),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仲淹),西贼闻之惊破胆。”
范仲淹不是一位纸上谈兵的书生。
1043年九月三日,仁宗诏辅臣及知杂御史以上官员到天章阁谒太祖、太宗御容之后,问策于诸大臣,要求他们“坐而书以对”。
范仲淹上奏《答手诏条陈十事》,指出,“历代之政,久皆有弊,弊而不救,祸乱必生”,“我国家革五代之乱,富有四海,垂八十年,纲纪制度,日侵月削”,不可不更张以救之,并针对国家弊政,提出了十项改革建策,受到仁宗的首肯,下二府施行。
但新政类似于一场夏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章阁策对之前,仁宗并没有就改革问题展开任何讨论,一切来得都很突然。然而在短短的一年四个月后,新政便突然宣告结束。1045年正月,范仲淹罢参知政事,改革派全部被贬出朝。
庆历新政何以败得如此之快?
新政的十项改革措施分别是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长官、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其中,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和均公田五项,均针对吏治,覃恩信、重命令两项亦与吏治相关。因此,庆历新政的核心与重点是吏治改革。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说:“仲淹的意见,大致是欲求对外,先整理内部。欲求强兵,先务富民。而欲行富民之政,则先从澄清吏治下手。”
“明黜陟”,即有大功大善者才能加爵奖励,不能到时就升迁;鼓励中央官员到地方任职,干出实绩的,不受任官年限进用;“不堪理民者”,不予重用。
“抑侥幸”,即减少官员的恩荫名额,遇大礼只许奏请一子充任京官,如果是弟侄,需经考试录用。馆阁一类的重要职位,必须由两制(负责起草内制的翰林学士和起草外制的知制诰)考核进士任用。
“精贡举”,即改革科举制度,进士考试以策论为先、诗赋为后,诸科考试除了考儒家章句,更要考经书要旨。
“择长官”,即慎选地方长官,由中书、枢密院等选荐各路转运使、提点刑狱使、知州,再由各路转运使、提点刑狱使、知州、通判选取知县,以确保地方官员的素质。这项改革是新政的重中之重。
“均公田”,即改革官员的职田制度。朝廷派人核查官员职田,“有不均者均之,有未除者给之,使其衣食得足,婚嫁丧葬之礼不废,然后可以责其廉节,督其善政。”
“覃恩信”“重命令”,指定期派官员到各路检查各级落实朝廷法令情况,访贫问苦,取信于民;慎重制定法律,防止朝令夕改,一旦颁行,故意违反者,严加处罚。
在圈定全国监司名单时,范仲淹发现不合格的便一笔勾销,富弼提醒他:你一笔勾去容易,不知道被勾去的一家都要哭了吗?范仲淹则答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
新政很快遭致激烈反弹。
本朝无阉患,但朝中有不少衙门由宦官把持,富弼与韩琦商量,让他们三年轮换,久任的全部进行更换。于是,宦官们“恶(富)弼如枕干之仇矣”。
范仲淹派出转运按察使到各地督查,所到之处,地方官员如临大敌。
范仲淹上书的同一月,监察御史梁坚便弹劾他的老部下、知庆州滕子京,指控他在知泾州时贪污挪用“公使钱”(即政府的公务招待费,又称“公用钱”)。经过一番调查,梁坚所劾并非事实。但仁宗还是在次年初将滕子京贬官。
1044年四月,仁宗听到一些对改革派私结朋党的非议,向辅臣发问说:自古小人结为朋党,也有君子之党吗?
范仲淹回答说:臣在边防的时候,见到能打仗、会打仗的人聚在一起,自称一党,怯懦的人也自称一党。在朝廷上,正、邪两党也是一样。陛下只要用心体察,就可以分辨忠奸。假如结党做好事,那对国家有什么害处呢?
支持范仲淹的右正言、知制诰欧阳修上《朋党论》,称君子有朋,小人无朋,要求人君“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
但仁宗沉不住气,这年夏天,他向辅臣连发五问:西北到底应该由谁来镇守?为什么民力困弊、国家财力不足?为什么军队多而不精?如何处理武将、文臣不和问题?为什么躁进之徒仍在竞相奔走?
同年秋,进奏院案事发。进奏院官员苏舜钦是支持改革的宰相杜衍的女婿,由范仲淹举荐入朝为官。按惯例,进奏院每年春秋办赛神会时,将院内废纸变卖,换成酒钱,大家畅饮一番。当时,朝廷曾出台法令整治公款吃喝,但苏舜钦仍与右班殿直刘巽变卖废纸,邀来梅尧臣、王洙、王益柔等名士宴饮,席间还唤来歌妓助兴。太子中舍李定也想参加,苏舜钦鄙其为人,没有答应,他便向上举报。御史中丞王拱辰与革新派不和,授意苏舜钦的下属鱼周询、刘元瑜揭发。仁宗闻报后大怒,将苏舜钦削职为民,其余十一人全部被贬。
监察御史里行包拯于七月、八月间连上两疏,批评按察使“苛虐”,“使天下官吏各怀危惧”。更有甚者,将京东转运按察使沈邈、薛坤的部属尚同、李孝先、徐九思、孔宗旦四人称为“山东四伥”,将转运按察使王达、杨纨、王鼎称为“江东三虎”。仁宗下诏,要求约束诸路按察使。
不久,范仲淹被任为陕西河东宣抚使,富弼为河北宣抚使,双双离开京师。
1044年十月,宋夏议和,西北军事威胁暂时解除,仁宗顿时失去改革动力。十一月,仁宗下诏强调“至治之世,不为朋党”。次年正月,范仲淹罢职,贬官至陕西彬县,富弼、韩琦、杜衍、欧阳修等全部被贬出朝。
尽管庆历新政成效不显,但由于它施行时日尚短,引发的问题、留下的后遗症也少。再者,新政失败的原因完全在于仁宗的反复,与范仲淹关系不大。与后来王安石变法引发巨大争议不同,新政失败后,朝中再也没有出现针对范仲淹的批评。
但庆历新政未能解决、缓解宋朝的内外危机,问题留给了后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