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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积弱与国家的竞争

历代王朝无一例外都存在政治退化的趋向。开国之初,统治集团都会轻徭薄役,与民生息,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社会趋于安定、富足。其后,国家治理能力不断下降,尤其步入王朝中期以后,内忧外患加剧,出现所谓“中期问题”。

到仁宗一朝,北宋的问题已相当严重。

太祖杯酒释兵权,采取的是一种政治赎买之策。《宋史·石守信传》载,太祖同时开出优厚价码,对众将奖赏,并且推心置腹地说:“人生白驹过隙尔,不如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君臣之间无所猜嫌,不亦善乎。”后来与辽、西夏媾和,宋朝均走的是“花钱买平安”的路数。宋廷上下由此产生了一种思维惯性,以为什么事情都可以靠花钱来解决。

为安排好功勋故旧,以及各国旧臣,太祖改革官制,采取官、职、差遣分离的办法,人为制造享受级别待遇却无实际岗位的官位,不断增加官员数量。真宗时实行恩荫任子,令“官二代”不用科举就能入仕,加之,本朝大兴科举,有名无实的冗官最多时达官员总数的十分之七八以上。宋初,内外官员约五千人,四十年后的真宗景德年间达近万人。再过了四十年后,仁宗皇祐年间达一万七千三百余人,这还不包括数量庞大的胥吏。1063年(仁宗嘉祐八年),司马光在《论进贺表恩泽札子》中说,当时官吏“十倍于国初”。

僧多粥少,助长了钻营之风,为害政治风气。《宋史·鱼周询传》载:仁宗朝时,“仕进多门,人污政滥,员多阙少,滋长奔竞,靡费廪禄”。

宋初,禁军总数约二十万,由于大量招募流民,加之应付与西夏、辽的冲突,仁宗时,总兵力增加到近一百三十万,每年的军费开支达全部赋税收入的十分之七八。为弥补军费的不足,宋军热衷于经商活动,或织布、烧炭、造船,或贩茶、售酒、卖药,或开旅店、租房屋、办典当,严重影响了训练与战备水平。

冗官、冗兵以及朝廷的各种赏赐、奢侈消费等,带来了严重的冗费问题。宋朝官员待遇优厚,士子一旦中举做官,生活就会极大改善。真宗的《劝学》诗称“书中自有黄金屋”,这绝非戏言。欧阳修在其《读书》诗中说:“官荣日清近,廪给亦丰羡。”不少官员锦衣美食,纳妾蓄妓,生活奢靡。宋人笔记《钱氏私志》载:仁宗朝,学士宋祁经常在府邸大开筵席,与宾客们欢饮达旦,其府邸被称为“不晓天”。他的哥哥、宰相宋庠派人送信教训他说:你烧灯夜宴时,还记得过去我们在州学吃斋饭的事吗?宋祁竟笑着对送信人说:回去问问宰相哥,当年我们吃斋饭是为了什么?

冗官、冗兵、冗费,史称“三冗”。宋初,国库每年收入二千多万贯,可结余大半。到真宗天禧末的1021年,国库每年收入一亿五千万贯,支出一亿二千万贯,尚结余三千万。再到仁宗时,财政已没有多少富余。

财政的亏空只能取之于民,横征暴敛在所难免,于是到仁宗朝中期,各地兵变、民变不断。1043年,欧阳修在《再论置兵御贼札子》中说:“今盗贼一年多如一年,一火强如一火。”

1043年春,京东路沂州饥民揭竿而起。巡检使朱进奉命带领虎翼军前往镇压,一名叫王伦的军卒发动兵变,杀死朱进,占据沂州。义军随后南下转战江淮间,直捣扬州。同年,陕西大旱,商州农民在张海、郭邈山等领导下起义。驻守光化军的宣毅军五百多人在邵兴率领下也兵变。兵变、民变队伍所到之处,州县官吏不是作鸟兽散,就是“金帛牛酒,使人迎劳”,甚至把兵甲作为礼物,让起事首领入主州县衙门。宋廷调重兵围堵、镇压,才扑灭王伦、张海义军。仁宗深受震动。

但,仁宗面临的最紧迫问题还不在内部,“两蕃”(宋人称辽与西夏为“西蕃”)才是他最大的心病。

中原王朝自古便面临北方马背民族政权的竞争。10世纪中叶建立的赵宋王朝,一举结束了晚唐、五代之乱。但10世纪亦是马背民族勃兴的世纪,辽、西夏强盛崛起,先后与宋朝爆发严重冲突。“三冗”中的两冗——冗兵、冗费,都与“两蕃”问题密切相关。

受益于文治,相比于辽、西夏、金、蒙古(元),宋朝堪称是文化超级大国,儒学、文学、艺术、史学、科举等均迎来了大发展,人才之盛亦前世罕有。欧阳修说:“圣宋兴,百余年间,雄文硕学之士相继不绝,文章之盛,遂追三代之隆。”南宋朱熹说:“国朝文明之盛,前世莫及。”文化强,意味着民族生命力强,凝聚力强,正如马克思在论述中世纪印度史时所说的:“相继征服过印度的阿拉伯人、土耳其人、鞑靼人和莫卧儿人,不久就被当地居民同化了。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这是一条永恒的历史规律。”

与军事力相比,文化力对于国家兴衰治乱的影响毕竟间接得多,较高文明征服“野蛮的征服者”通常需要一个较长的历史过程。11世纪中叶,北宋必须应对的现实问题是“两蕃”的武力威胁。

太祖主导的宋初改革在防乱上成效卓著,但为本朝留下了一个长久的后遗症——军事积弱。

战争是指挥与协同的艺术,太祖实行的“更戍法”解决了武将擅权、谋取个人势力范围的问题,但严重干扰了军队的指挥、训练。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太宗遥控前线指挥,完全违背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的实际。

以文臣统兵,虽或有胜绩,但不符合战争的普遍规律。

地方实行的路制,强化了中央对地方的监察,但地方权力被剥夺后,对内治安和对外边防能力均被减弱。

仁宗时,1041年二月,大臣韩琦慨叹宋军“屯二十万重兵,只守界壕,不敢与敌。中夏之弱,自古未有”。1044年六月,富弼在《河北守御十二策》中比较辽与宋的国势后痛心地说:“北敌之强既如此,中国之弱又如此。”

南宋吕中评价宋与西夏的战事时说:“元昊所以敢于凭陵者,人皆以为宝元、康定积弱之故。”

北宋末,面对亡国之危,名臣李纲曾建言钦宗,要求恢复藩镇节度使制,加强地方武装,抗击金人南侵。

南宋孝宗时,朱熹知南康军,按规定,该军禁军应有一千人的编制,可实际只有二百人,且缺少军饷。《朱子类语》卷一二八载他的话说:“本朝鉴五代藩镇之弊,遂尽夺藩镇之权,兵也收了,财也收了,赏罚刑政一切收了,州郡遂日就困弱。靖康之祸,虏骑所过,莫不溃散。”

《宋史·文天祥传》载,南宋末,面对元军的进逼,文天祥在上疏中痛惜地说:“宋惩五季之乱,削藩镇,建郡邑,一时虽足以矫尾大之弊,然国亦以寝弱。故敌至一州则一州破;至一县则一县残,中原陆沉,痛悔何及。”

宋朝军力削弱的同时,偏偏遇上强悍的对手。

安史之乱前,安禄山所统河北三镇兵在唐朝各镇中兵力最强,其主要任务就是防御东北的奚、契丹。这说明,那时的契丹,势力已相当强大。安史之乱后,唐朝国势中衰,契丹附于回鹘。9世纪中叶,回鹘汗国被黠戛斯所灭,契丹又附于唐。唐末,契丹实力上升,但仍为唐朝卢龙镇所制。五代时,中原王朝陷入混乱,契丹迎来发展的黄金期。

916年,契丹大汗耶律阿保机称帝建国,之后便东征西讨,最西打到阿尔泰山一带,东面攻灭渤海国。耶律阿保机去世后,其次子耶律德光继位,国力达至极盛。先是,后晋石敬瑭为灭后唐,向他称“儿皇帝”,割让军事要冲燕云十六州,中原门户从此大开,契丹因为这笔飞来的横财,如虎添翼。石敬瑭病死后,其侄石重贵即位,对契丹主称孙不称臣,耶律德光三次兴兵南下,灭后晋。947年二月,耶律德光在开封称帝,改国号“大辽”。但耶律德光没有久据中原之志,不久撤出开封,率军北归。此后,辽人再也没能跨过黄河。

宋初,太宗两次北伐,试图夺回燕云,均遭失利。辽朝则时常南下骚扰。真宗时,辽朝大举南侵,双方打了个平手,于1005年年初签订“澶渊之盟”,宋廷需每年输出岁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双方约为兄弟之国。自此,双方大规模战事停歇。

与辽朝相比,西夏的崛起对北宋的国运产生了更大影响。

唐末,拓跋思恭因镇压黄巢起义有功,受封夏州定难军节度使,赐姓李。五代十国时,中原内乱,定难军雄踞一方。宋初,拓跋部归附。太宗时,其首领李继迁起兵反宋。李继迁死后,子德明继位。德明与宋朝修好,向西击败甘州回鹘,国势日盛。德明死后,子元昊继位,于1038年十月称帝立国,号“大夏”,史称西夏。仁宗不予承认,下诏削元昊官爵,停止互市。1040年年初,元昊集兵数万攻延州,大败宋军于三川口,俘宋将刘平。次年二月,在好水川之战中再败宋军,宋将任福战死。1042年闰九月,元昊在定川寨之战中又取完胜,宋军葛怀敏等十六将被杀。

宋廷大震,君臣一筹莫展之际,辽与西夏发生火并,天上掉下了馅饼。1044年五月,辽朝派军讨伐境内党项部的反叛,西夏施救,杀死辽朝招讨使,辽兴宗举兵十万伐夏。为避免两线作战,元昊主动向仁宗送表称臣,双方议和,北宋册封元昊为西夏主,岁赐“银、绮、绡、茶二十五万五千”,恢复边民互市。西夏取消帝号。不久,元昊率军击败辽朝大军,辽夏议和。

之所以说西夏对宋朝国运的影响更大,原因在于,宋辽之战从太宗979年第一次伐辽开始算起,到1005年澶渊之盟,前后只持续了二十六年,此后两国关系总体较好,未发生大战;而除去宋初的二十余年、德明当政的三十年以及庆历和议之后的二十年,北宋一百六十七年间与西夏差不多打了一百年。名臣李纲曾说:“天下精兵健马皆在西北。”由于对夏用兵之需,北宋将大量精锐部队部署在陕西前线,河东、河北一线的防御则严重不足。北宋末,金人南侵时认为宋朝“独西兵可用”,因而以完颜宗翰率一军围太原,取洛阳,断绝西兵东援开封的通道,短短两年便灭了北宋。

北宋对西夏用兵屡遭失败,除去战场上的因素外,还有若干其他原因:首先是地理环境对宋军不利。北宋出兵,一进入西夏便是广袤沙漠,交通、补给不便,难以久持;而西夏一入宋境,便可就地取材,补充军需。其次是西夏军机动性强,兵力容易形成局部优势。西夏全国的常备军约五十万,约十万部署在宋夏前线,且以骑兵为主,擅长运动、突击。北宋战时在陕北集结的兵力虽多达二十万以上,但防区广阔,驻扎分散。最后是辽朝趁火打劫,令宋朝无法倾力对付西夏。好水川之战后,辽朝向宋朝索要被后周世宗夺取的瓦桥关以南十县。宋廷不得不增岁币银十万两、绢十万匹,换取辽朝放弃索地。

因此,在11世纪中叶,中国大地形成宋、辽、西夏三足鼎立的“新三国”局面。新三国与旧三国有很大不同。魏、蜀、吴三国无论哪国胜出,哪国失败,人们最多不过发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感叹;宋与辽、西夏分属不同民族,一旦宋朝失败,面临的将是灭族之危,后人对于北宋军事失败的批评也格外严厉。

在对峙与冲突中,两蕃显得异常强悍,原因在于,他们已经完成了“进化”。

自秦汉到隋唐,在与马背民族的战争中,由于人口、疆域与制度优势,中原王朝一直比较主动,特别是在汉、唐盛世,军事上占有较大优势。西晋时即便发生了“五胡乱华”,但其起因并非是因为五胡的强大。五胡本是被压迫民族,长期生活在汉地,西晋统治集团内部的互相残杀,使其镇压五胡的力量大为削弱,问题才由此发生。西晋灭亡后,中原王朝南迁建立东晋,北方陷入十六国的分裂,十六国中大都是少数民族政权,但统治时间均短。南北朝时,南朝继承了东晋遗产,由汉人统治。北朝虽是五胡十六国的延续,但其总的发展趋势是汉化,南北对峙最终以北朝的继承者——隋的重新统一而告终。

北宋时,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汉唐的主要对手是匈奴、突厥,但这两个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均属较松散的军事部落联盟,社会发展处于较低阶段。辽与西夏则通过大量借鉴汉人制度,“进化”到成熟的国家体制。《新五代史》载,耶律阿保机上台之初,在汉人建言下,以帝制取代契丹传统的军事民主制,为其立国、强国奠定了基础。西夏前期实行蕃汉官制,到中后期则全面采用宋制。辽、夏两蕃支持战争的能力远非匈奴、突厥可比。

汉唐王朝之所以能击败匈奴、突厥,得益于组建了强大的骑兵军团,其全盛时,骑兵数量和武器装备均占优,因此,汉将霍去病、唐将李靖才能运用大规模大纵深骑兵运动战,千里奔袭,直捣对方王庭。这种战例在北宋基本未见,原因在于,辽朝占据的燕云十六州,以及西夏占据的河套地区,不仅是国防战略要地,而且还是汉唐以来中原王朝最好的牧马场。

辽和西夏不仅有骑兵之利,而且还学习汉人,建坚城深垒,依城防御,其攻守趋于均衡,不再是那种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队伍。979年,太宗亲征,围攻幽州,辽军死守待援,结果大败宋军于高梁河,太宗亦为流矢所伤。在1081年的灵州之役中,宋军围困西夏王都门户、军事重镇灵州,但久攻不下,最后反被西夏军所破,损失惨重。

汉唐国家与少数民族部落联盟的较量,到本朝变成了国与国之间的竞争。马背民族在个体军事素质上具有天然优势,一旦在国家制度层面获得进步,便有野心与中原华夏王朝开展全面角逐。

假如没有“两蕃”之患,“三冗”等内部问题尚可采取循序渐进的办法逐步解决;“两蕃”问题的急促,令宋廷无暇专注于内部。政治改革由此激发。

邓小南先生在《王安石和他的时代》一文中指出:“宋代在被周边民族政权挤压的一个空间里,是如何对自己的发展做出选择的?通常状况下,我们会说‘外交是内政的延伸’,但是就宋代的历史而言,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宋代的内政选择是在外交压力下的选择。”

张荫麟先生在《两宋史纲》中专论“北宋的外患与变法”,认为范仲淹庆历新政、王安石变法皆源于外患。 HgdNiLqPtywMFpOxLwTK6D9391gk9kh9d1I6Uw1cr3abdEqkH/7JloQmXyg6XH1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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