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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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我们决定最好还是把问题摆到一位真正有能力的专业人士面前。上帝知道,我们已竭尽全力,把能做的都试着做了。可有时候,人不得不承认失败。所以,我们决定和您谈一谈。不过,我们觉得最好是分别来。如果我们一个人星期一、三、五来,另一个就星期二、四、六来。这样您就能听到我们两个人的观点了。
几笔债。不多。我们设法生活得收支相抵。
我们当然付得起。我们不想节省必要的开支。不过,说实话,我们挑选您是因为您的收费比其他某些人更合理。而且格灵威医生说您是解决这类问题的专家。
没有,我们目前什么都没做。只是平安渡过难关。
当然没有。所以我们才来您这儿寻找答案。
您需要了解哪些情况?
是的,我们两个去年都做过体检。
都出生在本国,纯粹的本地血统。什么?您认为我们是外国人?您是外国人吧,是不是,医生?您不介意这类问题吧,介意吗?
开始的时候,您可以想象,我们都非常自信。收入丰厚,住房贷款全部付清,还是三家会员制——
有时候。当然。别的夫妻不这样吗?只不过他们忘得快罢了。那种时候我们会看场电影庆祝一下。我们从前还去“古罗马广场”看戏。但我们现在可没时间去那儿了。
噢,我们宠爱他。说到底,当你有一个——
相当正常。一个星期一次或两次感谢上帝,这方面一点儿都没问题。
不,是活动小组建议我们来咨询您的。我们可不想说这全都是靠我们自己。不过我们很可能迟早会想到的。
是的,当然。我们确实如此。但是这有什么不对吗?我们真的相处得很好,尤其考虑到我们不同的教育背景。
也许在您看来我们的问题挺可笑。
不,不,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好吧。
那扇门吗?
真正的问题是宝贝,医生。
什么?
噢,主动把句子说完整。他刚刚开了个头儿。
我们轮流来。不远。
他喜欢。每天早上闹钟一响,宝贝就会把冒着气儿的热咖啡给我们送到床上来。
我们试着不干涉。宝贝的房间堆满了杂物。我们提出把大房间让给他,可他坚持——
去年春天我们去大苏尔野营了两个星期。我们想带宝贝一起去,可他不愿意去。他说要考试了得复习功课。
当然,他完全能够照顾自己,自己做饭。即使如此,我们仍然会时常担心。
他喜欢。
可我们担心宝贝在毁掉他的眼睛。他不愿和别的孩子们一起玩儿。
喜剧连环画、爱伦·坡、杰克·伦敦、百科全书,他什么都读。九点钟以后我们把灯关了,他就在被子底下用手电看。我们抓住他好几次。
我们不相信老式家庭。每个人都想高人一等。我们谈过分别休假的事儿,偶尔分开一段时间对彼此都有好处,您说呢?
不,我们决定不搞婚外情。说谎太可怕,而且我们两个都生性好忌妒,所以似乎最好别。
您对人性的看法相当愤世嫉俗,医生。也许您和有问题的人待的时间太多了。
是这样,一开始就是。我们不像某些人那样觉得诚实很复杂。说到底只是需要一点点勇气而已。还有自尊。不过我们可能是老派人。
一个梦。您说怎样就怎样,医生。可是这得等下一次了。
您大概见过很多吹嘘自己孩子的父母。可宝贝是真的早熟。在他小时候,我们想方设法不让他知道他比别的孩子聪明。我们不想让他骄傲自大。
也许我们如果年轻一些……
不是您说的事故。就我们而言。胚胎是有自己的权利的。不论你们医生怎么说。
不,我们从来没想过领养孩子。
宝贝很健康。
那会不一样的,是吗?
当然,有时候我们会希望宝贝擅长体育。可事实上他连游泳都不会。他在儿童池里也只会乱扑腾。到了真正的游泳池,他几乎连一米也游不了。
这种观点不是很庸俗吗,医生?高智商的运动员可能不多,所以这点我们就算您对吧。可是我们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脑筋好的孩子就非得一天到晚待在家里,连野营都不去。
我们当然鼓励他。
您知道吗,我们两个人都记得怀上宝贝的那个晚上。
不。他从来都把他那些小小的麻烦事儿告诉我们,打一下就足够了。我们就再也不会遇到同样的问题了。
女仆。
是的,他过去爱咬指甲。不过早就不咬了。
我们想搬到一个更好的住宅区去。大概会超出我们的能力。可是和宝贝一起玩的那些卡达伊区的孩子们太野。那个星期天,我们开车经过托潘伽峡谷,看到了一个复式结构的庄园住宅,住宅里有一间三车房,宝贝可以用一部分来做他的化学实验室,还可以养他的鸭子和六只小鸡。
两只鸭子。
劳利和比利。听起来挺好笑,是不是?
没有,他还没给小鸡起名字。
今年是全A。我们答应过他,如果他上了优秀生光荣榜,我们就给他买辆自行车。
噢,学校不错。标准很高。老式纪律。而且他们采取所有必要的预防措施。宝贝昨天染上了麻疹。他的班主任早上十点左右就给家里打来电话。这所学校很细致,他们也是不得不如此,因为两年前发生过一起绑架案。
不,您的话我们之间从来不谈论。您告诉过我们不要谈,对不对?我们俩谁都不是聋子,医生。
已经到了吗?
我们在宝贝的床头柜抽屉里发现了一盒避孕套。您不认为这对他来说还太早吗,医生?
宝贝的老师到家里来,她想知道宝贝有什么不正常。
或许宝贝也应当看医生。
宝贝记日记。上着锁哪,告诉您吧。
什么都记。他记得去年的超市价目、烟尘指数、电视节目里的对话、股市闭市时的平均价。他还记得我们所有朋友的电话号码。每天晚上他都能把我们在快速路上经过的汽车车牌号一个不落地说出来。我们考过他。他简直是个无用信息的垃圾筒。
他曾在“温室”外面等过几小时,就因为斯蒂夫·麦奎恩有时候去那儿吃午饭。
篮球。他也擅长排球。
正常出麻疹,生腮腺炎,扁桃腺炎,很正常,在他小时候。戴了三年牙套了。
他睡觉打呼噜。他曾经有过两次……
您知道宝贝的怪事儿吗?他每天清晨四点钟都会笑出声来。他肯定在做梦。如果当时你试图弄醒他,他却什么可笑的事儿都没记住。
他笑起来真可爱。可爱极了。它使我们浑身上下都热乎乎的,即使是在隔壁听见他笑。
实际上我们试过一次。我们站在他的房门口儿,等待四点钟。一听到笑声我们就冲进屋去,把他推醒,问他梦见了什么。他睡得迷迷糊糊的。一开始他什么也没说,后来,您知道他说什么?
您永远也猜不到。
“鱼,”他闭着眼睛说,提醒您哦。然后他又笑了几声,重复说“鱼”。然后他就又睡着了,还打起呼噜来。
我们早上问起他,可他什么都不记得。
还有一次,我们实际上并没有叫醒他。那是去年春天,我们在大苏尔野营,睡一个帐篷。准得很,四点钟时笑声准时响起。为了证实我们还看了一下表。然后我们就轻轻地喊:“宝贝?”
结果您知道他说什么?当然是在梦里。
他说:“拿破仑坐在一辆驶往厄尔巴岛的密封火车里,”然后就笑呵,笑。特棒吧,您说是不是?这孩子就连做梦也做得棒。
也许为孩子这么操心挺愚蠢。您是不是这个意思,医生?
我们想方设法给他提供一切有利条件,可是——
是的,有时候。不经常。
您认为我们错了?
好吧。我们原来也这么想。不论怎么说,是女仆发现的。
噢,朱安妮塔喜爱宝贝。见过宝贝的人都知道他与众不同。尤其是孩子。
我们一直说不准您是不是应该亲自见见宝贝。这样您才会明白我们的意思。
宝贝昨天在学校流鼻血了。
儿科医生说他很健康,除了扁桃体增生。您认为他应该再做一次体检吗?
我们认为蛋白质非常重要。
我们按照格灵威医生的指导,设法自己应付。可为了个人问题占去小组活动太多时间似乎不公平。
当然,我们设法说服他去看诊疗师。可他拒绝去。
完全正确。我们也是这么想,通过和您交谈去帮助宝贝。
那么做没用。上星期我们增加了宝贝的零用钱。
用绿纸片。他做不到。
宝贝说他长大以后要当传教士。他睡觉枕木枕,底下压一本《圣经》。
此书从巴罗的一家“拱顶小屋”得来。这是一家印第安人拱顶小屋式的汽车旅馆。
热得可怕。您知道巴罗的夏天有多热。我们都快热得憋死了。可是宝贝对热却一点儿不在乎。
我们六月份去那儿可能是疯了。可我们一觉得闷得慌,就只好坐进汽车里开到什么地方去。
宝贝很擅长机械,您知道吗。那天晚上他还修理了书房里的电视呢,当时我们正忙着准备八位客人的晚餐。
有时候我们也因为他太偏理科而感到遗憾。有点儿像家里老有一位年轻的弗兰肯斯坦医生。不论人们怎么说,还是得承认科学使人冷酷。
比如去年夏天他的好友米奇因患骨髓灰质炎而死。我们试图不让宝贝知道这个消息,因为我们怕他太难过。可是我们告诉他时,他好像一点儿都不难过。
您真想让我们问他吗?如果他不同意怎么办?
您知道吗,医生,这可是自从我们来您这儿,您头一次笑。您应该经常笑一笑。
就这么说定了。您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么说呢?
比蛇牙还尖,诸如此类的。您不介意我们有一点儿粗野吧,介意吗,医生?能够谈一谈真是一种解脱。
我们想让他上钢琴课。
爱好没问题。
嗯,这取决于您认为什么是毒品,不是吗?
不。
只在学校。
一点点,小剂量,不过他保证已经戒了。
从来没有,感谢上帝!那会把脑子彻底毁了,对不对?
更难办的是宝贝好记仇。
等等。宝贝是不是想背着我们见您?
怎么不会?听着,您好像不明白他有多聪明。
宝贝说他出生在克里普顿星球 上,还说我们不是他的亲生父母。
嗯,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说他要获得诺贝尔奖,您会怎么想?我们会觉得认识他很骄傲。他是对女仆说的。
化学。
他第一次离家出走?是的。
带着一支气枪。
不,不太远。
海洋公园里一个卖日式炸虾的小贩让宝贝把学生乘车证拿给她看,然后她就给我们打了电话。她看见宝贝一连玩了四小时的翻滚过山车。
警察那次是第三次。我们特别不愿意给警察打电话,可好像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人人都有不幸的童年。起码人人都这么想。我们做了什么特别不对的事吗?当然,现如今没人尊重家庭了。我们知道宝贝在学校里会听到什么说法。但我们在家里还是想办法提供某种平衡,教给他——
不,他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他全都不喜欢。当然他们都不如他聪明。可即使如此……
他的表哥伯特被加州理工学院录取了。
他一直喜欢别人把他当大人待,而不是孩子。给他一点儿责任和工作,他就会喜笑颜开。
每当他觉得我们把他当孩子待时,他就会大发脾气。
不,不严格。我们不忍心。不过有时候我们还是得严厉,为他好。
咳,这方面还真得承认他不错。我们知道对他来说反抗我们是必要的。
那不一样。
不管怎么说,早熟的孩子与众不同。您不会打算对我们说一个能读叔本华的八岁孩子是容易对付的吧。
好吧。我们明天再想办法解决。
那太好了。嗨,整整一天没有您我们怎么办?
当然,当然,我们会做的,而且不直接问他。您真把我们当傻瓜了,不是吗?和宝贝一样。
昨晚小组活动后我们吵了一架。吵到一半的时候,我们发现宝贝穿着睡衣在门口听着呢。
我们早上发现他又尿床了。
呵,我们做过。我们想过睡单人床。宝贝有个习惯,星期六和星期天早上爬到我们床上来。
我们有时候会有婚外情。我们觉得我们不应当把对方看得死死的。但我们之间互相开诚布公。
听着,人人都应该过自己的生活。
也许太晚了。而且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我们现在的这个孩子还没管教好呢。
他从来不说。他喜欢大孩子。他的好朋友八岁了。她叫瑟尔玛·德拉拉,可他叫她花季。她叫他香草。他们在一起简直太可爱了。他对我们说要和她结婚。这两个孩子能坐在前厅的壁柜里叽叽咕咕地说上几小时。
我们去街南头的特乃尔家玩桥牌时,瑟尔玛就为我们看孩子。通常是星期四晚上。
特乃尔夫妇。他们是朋友,医生。
不,他们不是活动小组的。他们不是那类人。
您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谁告诉您这些的?
噢。这个么,不是真的。我们对这类事不感兴趣。当然我们也不反对。其他人可以做他们想做的事。
医生,您为什么要问这么多我们之间的问题?我们和特乃尔夫妇的友谊不会帮助您了解我们和宝贝之间的问题的。
宝贝不认识特乃尔夫妇。他们的孩子和他不是一个年龄。
当然有区别。您知道,抚养孩子是一门艺术。我们看到太多的父母对此并不认真。
您的病人多数都是某个小组的成员吧,医生?
只是好奇。
我们有过一次。我们决定离婚。可我们无法做完全过程。宝贝会非常不幸福。
首先要教会他如何照顾自己。宝贝对人太依赖了。他随时都会跟面带笑容的陌生人走,只要人家答应带他去迪斯尼乐园。
我们轮流送他去上学,怎么小心都不过分。
您住在城里哪个地方,医生?这里并不是您的公寓,是吗?
噢,您运气好。现如今找个好房子太难了。
宝贝去格利菲公园放风筝时遭到了抢劫。三个墨西哥男孩子。
他身上有七块钱。
只有一把刀。
不,他没受伤。
他刚刚得到那套化学用具时真是太可爱了。他说他打算发明一种神奇的配方,让我们长生不老。
我们偶尔也发愁,因为他出生时我们都不年轻了,不能像其他父母那样和孩子那么密切。并不全是过去说的那种代沟。可还是……
当然,年轻是一种心态。我们锻炼身体。我们跑步。我们也不吸烟。
我们赤身裸体地在宝贝面前走动?当然不!我们倒也不会反对。可宝贝是这么的美好。
有时候一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我们的心就沉甸甸的。他已经变了很多了。
从我们每个月给他拍的成长记录照片里就能看出来。那个照相簿可能比我们在这儿说的所有的话加在一块儿还管用。
这么说就怪了,医生。您完全明白我们需要什么。
和他讲道理。我们就是这么做的呀。可是他非常——
他去年起就拒绝吃早饭。现在他又不喝牛奶了。我们提醒他这肯定会影响他的发育。
奶酪面、香蕉片、喷瓜、玉米片、比萨、玉米饼卷,您知道孩子们用来填肚子的那些垃圾食品。
宝贝说他不赞成有嗜好。想得到吗!不过当然了,他还是有嗜好的。和别的孩子一样。
飞机模型。可宝贝不买那些现在能买到的塑胶模型。他自己用西印度轻木做零部件,还做了一个设计新颖的螺旋推进器和一个用棒棒糖的棒棒以及橡皮筋做的尾柱。这鬼玩意儿看起来好像真能飞。
听着,宝贝对他的神童脑袋特别在意,绝不会涉及毒品。而且他还特别不爱交际。我们甚至怀疑他在学校不同别的孩子说话。
也许都一样。您应当去看看那所学校。乱得很。
没有监督。孩子们为所欲为。老师简直是害怕学生。
也许中国人的观念对,他们还有真正的邻里观念,婚姻稳定,孩子尊重父母。当然人们缺乏物质享受,也不允许思考。就是想一想也给我们带来不少好处。可是说到沉重的思想,看看它给宝贝带来了什么。
您不相信,是吧,医生?瞧您脸上那副自鸣得意的表情。您以为您把我们看透了,是不是?也许您现在看出来了我们并不像您想的那么类型化。我们是真正的激进派,尽管我们并不表现出来。
宝贝认为我们是激进派。
他现在正在经历保守阶段,就像时下许多孩子一样。
宝贝在床头插着一面联邦旗。
去年圣诞节时,我们送他一张皮特·西格尔的反战歌曲唱片。他能用他的小胖手把唱片放到留声机的座杆上。
他过去经常是一连几个钟头地放这些歌儿。在浴室里也唱,边唱边玩儿橡皮鸭子。
现在过圣诞节和生日时他只想要现金。我们不知道他把钱花在哪儿。
噢,我们不限制。听着,孩子们有权过正常生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没有觉得被排除在外。有时候我们看着他做蠢事,真的不得不忍住不讲话。
可他好像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喜欢找乐子。老是学习。忧虑。他太犟了。
宝贝理平头,医生。更糟糕的是,您知道他怎么说吗?
他说他知道这种发式是有史以来最不漂亮的。而且就为这个他才喜欢平头。他说这意味着把注意力从人的外表转向内心。
一想到宝贝是这么个清教徒真让人感到奇怪。
我们劝他把头发留长点儿,和其他孩子一样。
您的头发挺短,是不是,医生?
他又故伎重演!昨天又逃学了。可又去看电影了。起码我们希望如此。
宝贝看了十三遍斯蒂夫·麦奎恩 主演的《胜利大逃亡》。您不会说这部电影代表了——您常去看电影吗,医生?
从来不。就是他把女孩子带到自己房间去,我们也装看不见。毕竟我们拿不出钱来为他租套公寓。现阶段还不行。但我们觉得他不该为此受到惩罚。我们的问题。
后来有一天我们发现他偷东西。
呵,不,他不知道我们发现了。
不,还不能确切地说他好出事故。
可是他从不告诉我们哪儿出了问题。这叫我们总为他操心。
他一直想要一条狗,可我们觉得他责任感还不够。况且他总是隔一天上学就迟到一次。所以您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他有了一条要遛的狗会怎样。
让他负责任从来都特别难。他以为我们就是跟在他身后替他收拾东西的。
您该看看宝贝的房间。他从来不扔掉任何东西。他所有那些破破烂烂的《国家讽刺文学》,还有《阁楼》和《滚石》。一缸缸的硬币,还有上帝才知道的东西,电影票、道奇计分卡、脏兮兮的纸巾、香烟头儿、旧糖纸、空火柴盒、可乐罐,还有扔了一地的衣服。还没算上那些藏起来的东西。
过去他一去上学,我们就去给他收拾房间。可当他一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就会大发脾气。现在我们什么都不动。
如果他想像猪那样活着,就得体会那有多么不自在。
有一些,我们承认。它们后来都成了收藏品。当然,宝贝不会卖掉它们。可您不会想告诉我们宝贝攒了六年的《电视指南》将来也能值钱吧。
人们不得不有所选择,是不是,医生?
您说体重逐渐增加不是一种好征兆吧,医生?
这六个月以来。
不比平时多。
不,他不吸烟。为此要感谢上帝。事实上,宝贝总拿吸烟和我们开玩笑。他有点儿疑神疑鬼的。从小就是。
我们当然试着戒过烟。谁没试过?
也许他是怕我们会在他长大前死去。
相当长寿,两家都是。但我们不能对宝贝谈长寿。一提这个他就发火儿。好像是在提醒他死亡。
宝贝最好的时候是搂着他的时候。回答问题时我们有时会觉得力不从心。可当他比较直接地表示需要我们时,那真让人太愉快了。
他要是更爱笑就好了。他笑起来真是美妙。
宝贝的牙齿长歪了。他生下来上颚就太高,不正常,产科医生告诉我们的。
不,可这正是引起扁桃体增生这个麻烦的原因。当时的预见是正确的。他后背上还有一小块蓝色胎痣,叫作蒙古斑。我们绝对没有东方血统,这是肯定的。产科医生说这在白人婴儿中非常罕见。
起码到那时候。直到青春期,他一直光着身子在家里玩儿。我们提示他,可他还是老样子,我们就不说了。我们当然不愿意让他以为我们——
非常正常。
十五。不,不对。十四岁半。
嗯,我们就这么看。那以后我们自然再也没见过他赤身裸体。
您可以说他很爱打扮。有时候他会在早上花一个钟头时间决定是穿“自然先生”还是“野人柯南”的T恤衫去上学。
我们总觉得宝贝在对我们隐瞒什么事。他羞于开口。尤其是他在新闻课老师伯格先生那里受到的打击。
宝贝是学校校报的编辑,也是初中部校报的编辑。
当然,是正常的,从一方面讲。您不必告诉我们这个。但您应当理解我们是有些忧虑。
我们不过是不想让宝贝受到伤害。我们看到过要是伯格不称赞他的哪一篇社论就会发生什么事。宝贝会气得一连几天眼泪汪汪的。
不,如果他将来干这行我们不会反对。我们学会了一件事,你只要快乐,就已经占了上风了。
这并不意味着宝贝结婚以后我们还不能解脱。我们对您说实话。
我们也不相信早婚。年轻人得首先找到自己的位置。
她父亲是洛克西的系统工程师。我们应当把她的情况告诉您。这次讲太晚了。
不提一些事意味着我们不想再回到上次咨询结束的时候,对吧?
看上去坏了。
别管它,没什么。我们家里还有一个。
也许我们可以每天加倍。我们两个人可以每天都来。一个上午来,一个下午来。
那自然。那么星期一开始?
嗯,好像没什么好转。
不,也没恶化。
不,我们为什么要悲观,医生?
我们生性不是悲观主义者。我们不过是想现实一些。
劳利死了。
鸭子呀。记得吧?我们告诉过您。
在后院。烛灯下。
不厉害。挺令人惊讶。如果说宝贝听说乔治·华盛顿已不在人世就哭的话,我们觉得他起码也会为劳利哭。
我们主动提出来再为他买只鸭子,可他说更想要一条蛇。卡尔佛市有家卖蛇的商店,上星期四放学后他和朋友去过。他想让我们和他一起去,可我们说以后再说。宠他,要什么给他什么,没好处,对吧,医生?
真好笑宝贝现在喜欢上蛇了。从前我们在多西尼山上有栋房子,那时他还特别怕被响尾蛇咬着呢。
我们假装没闻到他房里的大麻味儿。他也假装不知道我们假装没闻到。
当然,窗户是打开的。
他在买大量的黄色书籍和性知识手册,我们觉得。您会觉得这类事他已在学校里学得够多了。
宝贝听录音带时戴耳机。我们不认为这是针对我们的。但这是他排斥我们的又一种手段。而且,他听音乐时脸上表情几乎是下流的。
您在把我们的谈话录音吗?好玩儿,我们从没想过要您这么做。您办公桌上没有录音机。不过当然了,这说明不了什么。
我们不介意。这可能是个非常好的制度,尤其是记忆力不够好的人。开始吧。
您肯定吗?
事实上,我们听一听自己的谈话说不定也会有帮助的。您可以放一部分录音给我们听,我们还可以就其发表评论。
真的,您应该想到的,医生。
什么压力?
一年后,当他从“西方”退学时,我们没坚持要他找工作。我们告诉他这里总有个房间,恭候着你。
他四处闲逛。
那是后来,他试着做了点儿事以后。
对。然后我们四处打听,找到了在长滩的飞行学校。但他因为鼻子退学了。
三次扁桃体增生手术。但他的鼻子仍然有问题。
我们找过没有?所有专家,只要是上帝和人类知道的。
我们肯定会继续努力。我们不能让孩子一辈子用嘴呼吸。
噢,有件事。趁着还没忘。昨天晚上活动时,他们要我们报告一下我们和您的咨询,医生。您不介意吧,医生?
不满意?当然不是。
有时候,不过说实话,我们的印象倒是您不满意。对我们。
噢,那就是不耐烦。对不对,医生?
听着,假如您认为我们有兴趣延长咨询,您就犯了可悲的错误。更别提浪费掉的那些钱了。
OK,可想想看我们有多么不耐烦。我们不得不每天面对这个问题,一天二十四小时。您不过就坐在这儿听我们说,然后我们一走您可以把我们忘了。
当然,我们也有高兴的时候。我们否定过吗?
宝贝今天长了一粒新牙。别以为这不令我们愉快。可这不能把其他的事一笔勾销呵。
怎么做?我们不能只从—个时刻活到另—个时刻,像野百合那样,医生。我们也许真愿意那样。我们有记忆和希望。还有恐惧。
怕您?我们为什么要怕您?
感觉是一回事。良好的建议又是一回事。
我们怕宝贝。
我们怎能有好脸色?他又开始酗酒了。龙舌兰酒、南方安慰,还有一种叫什么乔治亚月亮的坏东西。
道德力量?说说容易做起来难哪。
宝贝有他的个人意志,这一点您不理解。可怕的意志。设法制止只能使他变本加厉。
他曾坐在儿童学步车里摇摇摆摆、一点一点地走过整个厨房,然后把手掌放到烤炉上,那以后我们不得不在便携式烧烤架前面安上栏杆。
烧伤非常严重。他那两只小胖手被绷带一直绑到手腕,像戴了手套似的。不过儿科医生说不会留下伤疤。
说不准他是不是知道到底什么使他痛苦。或者——那就更糟了——宝贝使自己变成感情越来越少的人。
瑟尔玛·德拉拉搬走以后,宝贝伤心得无以复加。您记得我们对您讲过瑟尔玛吧。他在一年级时最好的朋友。
他已变得既冷漠又心硬。不论我们想做什么,他都要反对。我们重视的事物他都鄙视。
昨晚他爬到房顶上把一面黑色大旗挂到电视天线杆上。
忍耐!您以为我们这些年在干什么?您听到过忍耐极限吧?
我们一直四处打听特殊学校。不是医院,当然了。他不会觉得是被关了起来。只是一个有人知道怎么对付他的地方。那有什么用处?做了的已经做了,不是吗?
但我们仍在努力。您觉得我们到您这里来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不是证明我们相信——
已经到了?
您伤风了吗,医生?
是离题了,当然。但我们特别想知道您的意见。您相信大剂量的维生素C吗?
宝贝信。他近来成了一名健康狂热分子。
宝贝每天要吃五十片维生素C。可他仍然会得感冒。
对一些事情神经质,是的。宝贝曾把一个没煮熟的鸡蛋吃下去又吐出来。他还拒绝吻蕾伊姨妈——伯特的妈妈——因为她脸上长了个黑痦子。
不,不是他的想象。她的确长了个痦子。这孩子可不是个一脑子糨糊的废物。
可我们觉得那不是真正的原因。
蕾伊是个好心人,可你得知道怎么和宝贝打交道。你得先赢得宝贝的信任。他不娇气却十分敏感,和所有早熟的孩子一样。
你不能直接抓住他不放。你得先跪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和他说话。然后才能触摸他。
宝贝从来不喜欢让人抱让人亲,或坐到别人膝盖上。他懂得的比你以为的多得多,即使还不会说话时。我们早就领教了。
您知道吗,医生,您刚才说的让我们有些惊讶。如果有什么误解,我们最好马上澄清,宝贝并不是不正常。
我们没有您的门诊经验。可我们知道正常与不正常的区别。
当然,我们可以给您举个例子。前不久宝贝告诉我们,两年来他每次坐车去学校,都会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说:“坐左边,不然你会死。”或者:“坐右边,不然你会死。”每天早上他都无法知道那声音会给他哪种指令。
对。但等我把话说完。我们当然非常不安。那天早上宝贝告诉我们的时候他正在吃早饭,准备上学去,他很随便地一说,可我们的心都往下一沉。一旦开始听到声音,而且那声音说如果你不服从就会死,情况就相当严重了。
不过我们当时就想到问宝贝一个问题。我们问他,当你上车时那声音要你坐的那一边却已经坐满了人,这种情况发生过吧?而且你还不得不坐到了另一边。
“当然,”宝贝回答说,“发生过好多次。”那后来呢?我们问,心想不知道宝贝是否注意到尽管他没有听从那声音的指令,他也并没有死。
“噢,后来嘛,”宝贝乐呵呵地说,“后来那声音就说‘今天没关系’。”
您怎么认为,医生?
其实这很明白。我们敢打赌,您就是在这行儿干了一百年,也找不到比这个更棒的例子了,它说明了机能性精神病和神经官能症之间的区别。精神病患者不会在最后一分钟听到一个声音说“今天没关系”的。
我们并不是非要您给我们多少希望。可他并不是不正常。那不是问题所在。
可能更糟糕。
宝贝已变成素食主义者了。我们逗他。他长大后就会过去了,您不觉得吗?
庄园牌奶酪和鲜菠萝。还有许多生豆子。他总在衣兜里放一些。
他从不照看自己的物品。衣服就该破掉烂掉,对宝贝而言。
他早就不穿内裤了。现如今这在初中生当中是一种时髦吧,医生?
宝贝有两个月不洗澡了。
l-Y级。他都说他已准备好了去加拿大。我们高兴极了。结果是扁桃体增生也还算好。当然,我们觉得4-F级会更安全。可宝贝说现在其实都一样,我们不必担心。
他现在一点儿不尊重传统观念。他们中学生在毕业典礼上演奏了《希望和光荣的土地》,我们都哭了。宝贝却根本没去参加。
他显然还在坚持。
我们只希望减少一些伤害。这个要求不高吧,对吗?
假如他能对我们说心里话,把他的一些问题讲给我们听就好了。
我们两个人一生都不容易。没人帮我们创业,必须自己努力才得到我们现在的地位。但起码我们可以对某些事物坚信不疑。
家庭。
可怜的宝贝!您一定要帮助我们去帮助他。他的生活刚刚开始,我们的生活起码过去了一半。这不公平,医生!
我们什么都肯做。
可我们还能做什么?
宝贝问过不止一次孩子是怎么造出来的。我们告诉他,可他总记不住,过几个星期还问。
准是因为他无法把它和自己的经历联系起来。几次三番地解释使我们觉得特别蠢。
可如果我们不回答他,他可能认为整件事很不体面。
他非常灵巧,只花了一个早上就用一双木鞋学会了系鞋带。
我们的一个朋友送给宝贝一件海军宣传衫作为生日礼物。
罗尼·叶芝。他有个直升机机场。他在直升机上受过伤。宝贝喜欢听他讲打仗的故事。
宝贝想要一套杠铃和一个健身器。我们觉得他的锻炼足够了。
他总在单杠上做引体向上。
宝贝想文身。在两个肩胛骨之间文一个黑太阳,比银币大一点儿的。
是的,可如果他腻烦了却没办法把它去掉。都说文身特别痛。
他也许不怕痛,可也不会那么不怕吧。
宝贝发现了一个使用幻觉剂的团体,他留长了头发很难看。还粘在一起。那个团体的成员住在一辆停在圣帕德鲁船坞的沙滩车里。宝贝计划和他们一起去瓜特马拉勘察,搜集草药。
几次三番吓唬他。我们当时就对他说要停止给他零用钱。可他们事先已警告他这会是他即将接受的启蒙教育的一部分。
可一想到对宝贝的权威最终只是我们在供养他这么一个简单的事实时,我们就气得不行。
他妻子显然也不想去。这是我们惟一的希望。她已安排四月份在农夫市场举行几场正午和晚间读诗会,而且并不想放弃这些机会。
是的,但这一切取决于宝贝是否真爱她。
坦白地说,我们认为宝贝还不知道什么叫爱。这是他的问题。
医生,我们害怕——说出来真可怕——宝贝在给我们下毒。那天夜里我们在他设在车房的实验室里发现他在试图合成硝苯硫磷脂。我们问他在干什么时,他神色惊恐,一时哑口无言。
您说得对。我们应该早就告诉您。但有些事情实在太痛苦了,让人无法正视。即使最勇敢的人也会偶尔充当鸵鸟,不是吗?
我们听说三滴就足够了。
我们说过他曾获得全市中学鲍什和隆伯科学奖的事情吗?而且他那所中学的化学俱乐部也是他成立的。
还有天文学。宝贝圣诞节要一架望远镜。当然,我们盼望他多读书。读文学。那样他就会继承我们两个中的一个。书里要不是印满了图表和公式您就别指望他会看一眼。不过对科学有兴趣还是很实用的。
宝贝怎么就这么一门心思呢。他一旦决定干什么,您就甭打算说动他。您无法想象他有多犟。
当然,人人都痛恨犯错误。可宝贝比大多数人还受不了。
改变专业?怎么改?
可我们能怎么办?我们没证据。我们不能去叫警察。
噢,我们把它们扔掉。趁他不注意。他对这还没说过什么。
唉,我们当然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睡觉了。
开着灯。
当然,我们今晚还得如约去特乃尔家。如果我们不去,宝贝准会起疑心。我们可不能表现出我们知道了。
这是我们现在惟一的有利之处。他以为我们糊涂。以为我们什么都没发现。
嗯,如果我们在明天咨询时间没出现,您起码会知道原因,医生。
您不喜欢俏皮话,是不是,医生?听着,如果我们对这件事始终都很严肃的话,我们会发疯的。
嗨,不用担心。您想让我们半夜三更给您打电话,让您知道我们还没有分别得到各自该得的那四十下和四十一下斧劈 吧?
不,宝贝应该和伯特一起去维尔舍·伊贝尔剧院参加一个玩溜溜球比赛。
宝贝幻想他有上帝般的全能。
不,具体得多。他的幻想是他觉得凡他看见过的人都受到了祝福,诸如此类的,可要他注视这个人。即使在人群中只看了一秒钟。所以他要尽可能多走一些地方,他的目光就可以覆盖最多的人了。他说这是他的职责。
嗯,确切地说不是祝福。而是只要他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的生活就不一样了。他所见到的人都将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好人会得到报答。坏人迟早会受到惩罚。
不。他说他还拿不定他对照片或电视上看到的人是否有作用。
这会使他的能力范围更大,是不是?他起码还在犹豫不决,我们也许应该从中感到一些鼓舞。
正义!这和正义有什么关系?世界上最让宝贝不感兴趣的事就是正义了。他想让我们难受。他想让我们在自己家里感到不受欢迎。
您为什么这么咄咄逼人,医生?如果您认为您不能帮我们,我们可以去看别的医生。
嗯,当然,凡事都是相对的。不是吗,医生?
我们希望宝贝更独立。他从来不会有啥说啥。他一向什么都不告诉我们。
一张水床。我们不能让宝贝去,他会把床搞坏的。
他想让我们感觉被遗弃了。
我们在流血。您看不到吗,医生?帮帮我们。
您是医学博士吗?
是吗?那更好。
噢,我们是不是告诉过您宝贝衣橱里有一支枪?他是全国康复管理局的少年神枪手。
那么您认为用一整套化工实验工具是可能做出毒药的。很贵的一大套。
他在车库里安装了所有东西。这起码会限制破坏力。就像他用本生灯头烧伤自己一样。宝贝参加在长滩海军基地的反战游行时被喷了麻醉气。
他始终是个和平主义者。他四岁时,我们给他读儿童版的《伊利亚特》,听到帕特洛克罗斯死了他就掉眼泪。在他长大前我们一直藏着这本书。
宝贝把斯蒂夫·麦奎恩的照片放在钱包里。他现在崇拜的是这种人。
也许他已经厌倦当敏感的孩子了。可您不认为他朝相反方向走得太远了吗?我们虽然从没要求他当天才,可也从来没要他做懒汉呵。
宝贝的老师今天上午来告诉我们他欺负班上的一个小孩儿,还拿走了人家的午饭钱。
他就是加入了地狱天使甚至更糟的团体我们也不会感到惊讶。
只要他们肯收他。宝贝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坚强。
噢,医生,对孩子提要求是可怕的。宝贝是对的。我们该像对待一位外星人那样对待他。我们应该不理睬他到底在做什么。我们应该管好自己,换个活法儿,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把钱胡花乱扔。
不是您,医生。
我们不得不砍掉宝贝的右手。这是惟一的办法。他总是自慰。我们给宝贝做了个小轮椅。一个两边带栏杆的小床,这样他就不会掉下去了。我们不得不砍掉他的左脚,因为他又想出走。我们对他的期望不过是生活快乐,自食其力,结婚生子,有益社会,还有别惹麻烦。
我们对您说的您都相信吗?医生?
这不是一个真正的回答。也许含糊其辞就是您职业的组成部分,可我们只向您提一个直截了当的问题。您为什么不回答?
我们当然对您说实话。
关于脚吗?
是的。
还有手。
可我们已经告诉您了情况非常糟糕,医生。
也许您遇到过太多的人,他们为了得到您的注意而不得不夸大其词。
如果您想知道实情,我们的问题是我们一直倾向于弱化事情。我们喜欢从乐观的角度面对生活。世上的恐怖已经够多了,不用再去发明了。您不这样看吗,医生?
没错。当然了,您可能对生活的看法过于悲观。因为您的多数时间都花在倾听人们的抱怨上。我们一向觉得如果您能乐观地面对一种情境,就更有可能得到一个好的结局。
没有将你致死的事物会使你更坚强。
完全正确。我们正是这样对待宝贝的情况的。
宝贝说没能杀死你的事物会留下伤疤。他也对。
原来您不相信我们吗?
天哪,医生。现在告诉我们这些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已经过去了这么多星期。然后您冷静地看一看表,说今天时间到了。您替我们设身处地想一想呵。
毕竟我们今天也许有所收获。
是格灵威医生挽救了我们的婚姻。在参加小组活动前,我们整个陷入了一团糟的境地,彻底互不交流。只去每周一次的聚会——
您说的对。
换个话题谈谈我们自己真是一种解脱。我们羡慕您的其他病人,医生。
嗯,回去工作。
当然,我们都这么做。这不正常吗?
他可以在邮局里做半天工,或去开卡车。吉姆·特乃尔在他开的范·奴伊仓库里给他找了份运输数据职员的工作。可他说什么也不想干。我们提出让宝贝去日本或墨西哥过夏天,只要他答应回来以后在秋天找份工作。可他说他不喜欢旅行。这是不是挺可怕,在他那个年纪?
不是厌倦享乐,的确。他这一代的孩子都有点儿厌倦享乐。但问题不在这儿。
他似乎很愤怒。有时好像根本不值得。我们俩小时候都没机会去旅行。可他好像毫不心存感激。
您常旅行吗,医生?除了生在国外,我的意思是。
什么时候?
那么快吗?
您大概希望到那时您就可以结束我们的咨询了,是不是?
听着,每天两次咨询的经济负担有些超出我们的承受能力。我们还得减到一天一次。
明天?
关于旅行和及时行乐——
不是您,医生。是宝贝。
宝贝以为他会长生不老。我们不想让他失望。年轻而不了解世界其实是再好不过了。
也许应该有人告诉他他不会长生不老。
不行。我们说的话他不会信。应当是年长智慧型的人。如果他认识您这样的人,医生,您就能告诉他了。
告诉他他不会长生不老。告诉他我们也一样。告诉他我们当中会有一个先死但我们已留下了一个新遗嘱。告诉他别记恨我们。告诉他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告诉他我们无能为力了。告诉他我们不是恶魔。告诉他他一向对我们有多凶。告诉他他没有权利指责我们。告诉他我们不必非在一起生活,如果他不愿意。告诉他他是自由的。告诉他他撇下我们不管。告诉他他在往死里折磨我们。告诉他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告诉他他不是我们的宝贝。他出生在K地。告诉他我们恨他。告诉他我们从没有互相爱过我们只爱他。告诉他我们知之有限。告诉他我们永远不会回来了,房子和旅行车都归他所有,钥匙就在门口的脚垫底下,而且我们修改了遗嘱,否定了伯特的继承权,对他完全有利。告诉他他永远也找不到我们。告诉他我们会在圣米格尔·德·阿兰德那座可爱的小屋前面,在喷泉旁边的露台上面等待他。告诉他我们会为他找一个算术补习老师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四年级考试不及格了。告诉他可以养一条狗——阿拉斯加雪橇狗、萨摩耶狗、救冻犬,什么都可以,多大多蠢都可以,只要他喜欢。告诉他我们的确想过做流产,可那时医生却在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告诉他我们毒死了劳利,也想毒死比利,可没有毒死。告诉他要穿内裤,因为不穿内裤太让人恶心。告诉他要吃维生素药丸,还有酵母片和蔷薇果。告诉他瑟尔玛·德拉拉的母亲是个同性恋。告诉他他不比我们好多少。告诉他我们本不该有孩子,可我们当初以为应该有。告诉他我们从没想要他和我们一样。告诉他抚养孩子长大真是太难了,尤其是独生子,等他长大那天他就会明白了。告诉他必须喝牛奶。告诉他留胡子的样子太可笑。告诉他睡觉时不能把牙套摘下来,否则牙齿永远也长不齐。告诉他狗会在客厅地毯上到处撒尿,否则我们才不管呢。告诉他等他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天他就会理解我们了。告诉他我们是出生在克里普顿星球的,装作是他的父母,但我们已经厌倦把自己的超能力隐藏在逆来顺受、举止温柔的外表下,已经飞离地球了。告诉他当他不得不自己应付一切时他会想念我们。告诉他应该感到自责。告诉他别纠缠过去,把他的超人衣服烧掉。告诉他他不会得诺贝尔奖,就是得了,那时他也已经老得不在乎了。告诉他我们一向为他自豪。告诉他我们知道他偷了那笔钱。告诉他要打扫自己的房间。告诉他要给蕾伊姨妈写信,谢谢她买的那双旱冰鞋。告诉他我们非常抱歉。告诉他我们也是牺牲品。告诉他我们的童年一点也不比他的好。告诉他他出生时我们高兴得直掉泪。告诉他从他出生那时起我们就开始死去。告诉他我们曾想杀掉他。告诉他我们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告诉他我们爱他。
噢上帝,医生,我们的宝贝为什么非死不可?
(申慧辉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