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博望坡

三国时候，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拥兵数十万，擅专征讨。灭袁绍，破袁术，擒吕布。长江以北，除荆州一带，尚为刘表所有外，其余各郡，已大半入曹操手中。曹操之势力愈大，遂欲一统天下，篡汉献帝之位而自为皇帝。所以终日操练军马，预备先夺取荆州，再夺江东。其时有汉献帝之堂叔刘备，与义弟关羽、张飞，一心欲灭曹操。无如势力不敌，处处为操所败，逃至荆州，投依堂兄刘表。表为人言所惑，不肯重用，但以新野一县，借与刘备为暂居之所。曹操屡次兴兵来攻，幸而刘备新得军师徐庶，字元直，善于用兵，得以苟安，不致为操兵所据。

后徐庶之母，为曹操设计骗去。徐庶救母情急，不得已乃辞了刘备，荐诸葛亮自代。亮字孔明，博学多能，善于用兵，号称卧龙先生，家住南阳卧龙岗。刘备与关、张三次往请，方得孔明允许。于是刘备尽将一切兵权付与孔明，一班文官武将，都听孔明指挥。刘备待孔明，胜如父师，因此关、张心中不服，以为孔明不过一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何能退敌。是日，探子来报，曹操遣大将夏侯惇领大兵十万，浩浩荡荡，杀奔新野而来，尚有先锋韩浩，勇不可当，副将李典、乐进等数十员，皆善战之将。关、张闻报，都道此番看孔明有何计策。只听得聚将鼓咚咚擂动，军师升坐大堂。文武官将，皆来参见孔明，听候号令。但见孔明面前案上排列几封锦囊。孔明取下一令箭，又取下一锦囊。关、张皆以为第一令，一定非关即张。张飞自以为勇力过人，第一令必定遣他，所以预先撩起战裙，一足跨出，面对孔明，以便闻呼即出。但听孔明徐徐令孙乾上前听令，于是堂上下皆愕然。原来孙乾是位文官，众人以为曹操大兵杀来，只有遣大将上前杀敌，岂有遣文官之理。今遣孙乾，必是孔明外行，尚未知孙乾是文官，所以众人面面相觑，即孙乾亦不敢出来接令。听孔明呼三次，无奈出班，上前打拱。孔明道：“公可带小卒十人，照锦囊之计而行，违令则斩。”孙乾勉强接令在手，退下阶沿，私自将锦囊一看，不觉大喜，于是含笑归班。此时孔明又呼简雍上前听令，简雍亦是文官，见孙乾含笑而立，乃大胆上前接令，亦得一锦囊而退。第三令遣赵云，赵云字子龙，乃刘备手下大将，惟此时尚未得名，故曹操但知关张而不知赵云，直待赵子龙在当阳道，从曹操百万军中冲出冲进，方知常山赵子龙乃是一员虎将。当时赵云闻唤，上前接令。孔明亦与一锦囊，并吩咐道：“此去能一枪伤韩浩者，功劳第一，两枪则功罪相抵，三枪则无功有罪，立即斩首。”赵云颇觉为难，勉强接令退下。以下是糜竺、糜芳、刘封、茅成、苟庄、刘辟、龚都七人，各得一封锦囊。关公亦得一锦囊，与诸将同时退出。张飞候令许久，见只剩了自己一人。再看军师案上，锦囊已完。令架上亦只剩得一支令箭，不觉发急，忙抢步上前请令。孔明道：“令已发毕，将军可自休息。”张飞大叫道：“某自随大哥以来，每战必在前敌，今日如何落后？愿请一令，生擒夏侯惇献于帐下。”孔明微笑道：“恐擒不得夏侯惇耳。”张飞道：“除是夏侯惇不来，来则必能擒获。”孔明遂付一令道：“后日子时，夏侯惇必由巴陵道经过，将军在彼守候，不可放走。”张飞道：“夏侯惇若来巴陵道，飞不能擒，愿以首级奉上；夏侯惇若不来巴陵道则如何？”孔明道：“若不来，则亮愿以兵符印信奉让。”二人说定。孔明退帐，但见刘备愁眉不转，若有重忧。孔明道：“主公莫非忧兵少乎？”刘备曰：“然也，想此间兵不满千，只有九百五十余人，大将只有三员，如何拒敌得曹兵十万，”孔明道：“兵不在多贵在精，且昔日元直亦曾将此数屡败曹兵。亮今略施小计，管教曹兵伤折大半。即日请主公出城，至博望坡饮酒观战如何，”刘备只得勉强答应。

此时夏侯惇的大兵，路上无阻，一直冲将下来。到诸葛亮发令之次日，头队先锋韩浩已引三万大兵直抵鹊尾坡，不见刘备兵将来阻，颇以为奇。因天色已晚，即令停营扎寨，发探子向前探听消息。随后中军都督夏侯惇、后军李典，亦引兵来到，一齐扎营，粮队上乐进发下军粮，军士们埋锅造饭。但见探子回报，新野城内并无一人，连百姓皆不知去向，大约刘备已经逃走。韩浩与夏侯惇因闻得新野兵不满千，不能拒敌大兵，所以逃走一说，深信不疑。却不料简雍奉孔明锦囊之计，劝谕全城百姓，一齐退向东南山中。糜竺、糜芳亦奉令保护刘备及文武各官家眷，出城避在安静荒僻之所，所以新野变了一座空城。有顷，曹兵捉得十一个百姓，来见夏侯惇。问起刘备，百姓们皆说已于昨日逃入博望坡山内。夏侯惇问肯引导否，百姓们起初不肯，后来禁不得夏侯惇再三威迫，才肯担任。于是发向韩浩营中住宿，犹恐是奸细，命人留心窃听他们言语。但见十一人吃毕饭，即横七竖八在草上鼾睡，并不交言。次日韩浩奉令，带领百姓及头队三万人先行，夏侯惇随后接应，乐进引三万兵把守粮寨。但是百姓们行得甚慢，直行至日已斜西，尚未望见博望坡。经不得韩浩严催，又走了许多时候，始望见前面山峰上白旗飘扬。十一人中有一人最善言语者，忽扬鞭一举，十一骑一齐飞奔而前，转瞬不见。韩浩大怒，驱兵直进，至白旗前。忽一声炮响，林内五十余人拥出，为首一将，盔歪甲锈，原来是赵云奉孔明将令，在此等孙乾引诱曹兵过来。今见孙乾已过去，所以引兵来阻韩浩。韩浩一见，以为此无名小将，不值问名，即举起金背大刀，向赵云劈面便砍。赵云将枪轻轻一架，回马即走，韩浩紧紧追赶。赵云已先在博望坡谷口内，拨转马头等侯。韩浩舞刀而进，但见一枪自刀隙直奔咽喉，避已不及，即被赵云一枪将韩浩挑于马下。赵云随即驰上山头，越山而下，与五十余卒会于一处。早有小兵报夏侯惇，夏侯惇闻知韩浩被害，大怒，催兵前进，直入谷中。但见谷中足容五六万人，四面皆山，树林丛杂。迎面山顶上，刘备与诸葛亮在彼饮酒。夏侯惇一见大喜，挥军进发，一时鼓声震天，杀声动地，直杀进谷中来。

刘备见之，忙呼先生。孔明徐徐道：“主公盍再饮一杯？”刘备不答。有顷，见曹兵离山只一箭之遥，又呼先生。孔明微笑，仍只顾举杯饮酒，并言主公欲听琴否，于是取琴抚弦而操。刘备气极，以双手遮耳。少顷，但见曹兵已抵山足，汹汹欲上。刘备惊得拽住孔明衣服，大呼先生。孔明微笑，把手中羽扇微摇道：“无妨。”但见帐后一面大红旗，突然竖立，原来摇羽扇是记号，背后刘封看见，即将红旗竖起。同时谷口亦竖起一面红旗，谷口两边。一声梆子响，十几辆车子，上载稻草，自山上掷下，柴中有火药，已点着，即时将谷口烧断。又有无数石块，在外面一方倾下，将谷口出路截住。于是曹兵截而为二，谷内五万，谷外三万，彼此不能救应。此时谷外后军无主，李典见谷形四面皆山，易受火攻，故纵马而前，来见夏侯惇，劝令退兵。夏侯惇因一心想擒刘备，所以不听李典之言。李典回马欲出，谷口已经截断，无路可走。赵云见谷口火起，引军来杀谷外兵马，曹兵无主，纷纷逃窜，自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有投降者，赵云皆收纳之。却说，谷口茅成、苟庄动手时，两边山上刘辟、龚都带同四百兵丁，各执稻柴一捆，柴内束一大火药包，药线通出在外，点着药线，向山掷下。山足下小树及草，已预先灌油，装上许多硫黄、烟硝引火之物。所以一经着火，即蓬蓬勃勃，大烧起来。曹兵遂不敢向两边上山，岂知正中山腰，刘封亦带了一百兵卒如法放火，山腰亦顿时烧着。曹兵急向后退，后面谷口，茅成、苟庄引一百兵卒，亦掷下火种。于是四面皆火，将五万曹兵，围在中央。忽闻一声轰响，前面地中一个地雷轰发，接连四面地雷都起，将五万曹兵，轰得断腿折臂，哭声震天，惨不忍闻。夏侯惇与李典东冲西突，虽被轰及数处，幸未致命。

此时天色已晚，博望坡中，火光烛天。张飞在巴陵山上，远远望见，拍手大乐，惟相距太远，瞭望不清。遂命手下十八骑燕将，与一百兵卒严守巴陵大道，若有曹兵踪迹，即来通报，大约夏侯惇必死于火中，不能至此矣。吩咐既毕，便飞马向对面山头驰去。犹嫌太远，复走到前面山巅，始望得略为清楚，不觉拍手狂呼军师妙计不止。谁知夏侯惇等四处寻觅生路，起初不见有一隙可乘，却好谷中西南本有一条小路，为刘辟筑一薄墙阻断，墙前又有数株小树，所以曹兵寻之不得。现树已烧至半烬，薄墙为火所逼，忽然坍倒，夏侯惇与李典适至此间，见了大喜，冒火冲出，引数千余骑，飞奔而逃。其余曹兵尚未得知，仍在火中乱窜，有舍命冒火上山者，皆为山上伏兵所杀，所以谷中曹兵，无一生者。且说，夏侯惇得脱火窟，觅路狂奔，不知不觉黑暗中误入一条山套，名为独龙套。套中无路可通，乃是关云长把守，奉军师锦囊计，预备下大牛二十头，牛角上皆缚利刃，尾上扎以稻草，草上涂油，五只为一排，共四排。此时见曹兵一齐冲入套中，关公下令点火，周仓与关平得令，即命步卒举起火把，向牛尾上点去。牛见身后火起，大惊，忙命向前奔去。夏侯惇与李典，正在奔走时，忽遇着一排火牛，飞奔而来，吓得魂不附体，皆道今番必死，急向身后山坳避入。此时只见周仓执锤，关平提刀，引了二百步卒，随于牛后杀来。可怜数千曹兵，或自相践踏，或为火牛角上利刃所刺，或为火牛踏死，或为周仓等所杀。顿时套中死尸成堆，血流成河。末后方见关公引二十四骑，缓缓而行。夏侯惇等待至人声稍静，方敢钻出山坳，逃至套外，觅路向巴陵道而去。

关公见夏、李已逃，并不追赶，命将牛尾火救熄，带领兵卒向鹊尾坡进发。鹊尾坡曹营中乐进，早已得败兵报知夏侯惇被困谷中，只因粮草辎重，非常重要，不敢前去救援。此时探子来报，汉寿亭侯关云长引兵来了，只吓得大惊失色，勉强掉枪上马，出营来会关公。早见关公已经列阵以待，乐进勒马向前，引身施礼道：“君侯莫非来劫粮否？”关公道：“然也。”乐进哀告道：“君侯可否念昔日丞相相待之情，饶此一遭。”关公道：“某奉军师将令，不敢徇私。”乐进见乞情不得，猛起一枪，向关公马头上刺来。关公正欲起刀招架，但见周仓一跃而前，呼道“割鸡焉用牛刀”，即举起手中铁锤，向乐进枪上一击。乐进架不住枪，手一松，枪已坠在地下。周仓又迎面一锤，乐进闪避不迭，向后一仰，跌于地上，口中大呼君侯饶命。关公知乐进乃无用之徒，杀之不勇，乃命周仓住手。乐进方敢爬起，提枪上马，飞奔逃去。关公带二百余兵卒，一齐冲入曹营，曹兵不敢抵敌，皆纷纷逃窜，或伏地投降。关公即将曹营粮草辎重，检点清楚，解回新野。乐进召集残兵，在大路上停住，命人探听夏侯惇、李典生死消息。

却说，夏侯惇一路向巴陵道来，与李典私议道：“刘备手下，关、张最勇，关公已遇着过了，尚未遇着张飞，大约必在巴陵道上，不可不预为之计。”乃命小卒往前探视，有无张飞旗号。小卒来至巴陵山前。望见十八骑燕将，来回巡行。小卒隐身石后，但闻燕将道：“此时正当夜半子时，军师说定夏侯惇必来。奈何张将军尚在前面山头观火，曹兵倘到，我等如何敌得？”小卒听了回报，夏侯惇大喜道：“此时张飞既不在此，我等速向前夺路。”于是直奔巴陵山前而来，燕将见之，急时命小卒去报知张飞。小卒到得张飞马前，已跑得满身是汗，喘息得开口不出，及至开口禀报，则张飞尚在拍手狂呼军师妙计，所以并不听见。小卒禀至再三，张飞方才听得，旋转马头飞奔回去。来时嫌看不清楚，不惜越过一重山。此时又嫌多此一重山，到得巴陵道上，则燕将等早已望眼欲穿，夏侯惇去已多时。张飞始想起赌首级之事，不觉大惊，忙向前追赶，并不见曹兵踪影。至前面双岔路口，一是大道，一是小路。张飞立住，狐疑不决，正不知曹兵向何路而去。忽见小路上有战靴一双，以为一定是走的小路，遂竟向小路进赶。将近四更，尚不见曹兵，张飞始悟道：“我中计矣，曹兵走的必是大路，故意以靴诱我，我今追亦无益。”于是率领兵卒，垂头丧气而归。夏侯惇逃至大路，遇见乐进，乃一同归见曹操。幸而曹操并不见责，夏侯惇方安心而退，请医调养火伤。后人因夏侯惇善逃，所以戏呼人之逃走者为夏侯惇云。

且说，张飞回到新野，但见百姓已归，市面如常。至辕门下马，探问众将。知文官中孙乾因假装百姓，引曹兵到博望坡，功受上赏。赵云与关公各得二功，其余众将官，无不有功。惟有张飞一人，空手回来，自觉羞惭。忽闻军政官传呼：“张将军生擒夏侯惇，功居第一，军师将以兵符印信相让，请张将军即刻进见。”张飞满面含羞，登堂请罪。孔明起初定欲按军令斩首，后经刘备、关公力求，孔明方允不斩，但罚张飞清理战场。从此新野城中，人人皆服军师号令。孔明命简雍检点所得曹营粮数，简雍点讫，入报，谓足支十万大军三月之食。孔明大喜，即将新降兵卒编入队伍，日日操练，以待曹兵再来。夫孔明所部，不及千人，卒胜曹兵十万，此足见兵贵精不贵多，亦在用之者何如。彼后世之专务招募，虚糜饷项者，其亦可以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