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东周之末，以齐、秦、楚、赵、韩、魏、燕七国最强，互相侵伐，争城夺地，兵戈不休。当时燕国有乱，齐人攻之，燕国几亡。燕之府库宝藏，悉为齐所得。至燕昭王即位以后，日夜以报齐雪耻为事：吊死问孤，爱民如子；尊贤礼士，国政修明；筑黄金台，招致天下贤士。于是四方豪杰，归者如市。有赵人乐毅，自幼好讲兵法，及长，学益进。遇赵有乱，挈家奔魏，即仕于魏，魏昭王不甚信用。闻燕王筑黄金台以求贤，乃谋出使于燕。见燕昭王，说以兵法。燕王知其贤，待以客礼，乐毅谦让不敢当。燕王曰：“先生生于赵，仕于魏，在燕固当为客。”乐毅曰：“臣之仕魏，以避乱也。大王若不弃微末，愿随事左右。”燕王大喜，即拜毅为亚卿。乐毅召其弟乐乘及宗族中人，皆居燕，为燕人。其时齐国强盛，屡次侵伐诸侯。昭王深自保守，养兵恤民，待时而动。及齐湣王无道，逐公子孟尝君，暴虐百姓，百姓弗堪，兼之连年灾荒，民益愁困。而燕国休养多年，国富民众，士卒乐战。昭王乃进乐毅而问曰：“寡人衔先人之恨，二十八年于兹矣。人寿几何，常恐一旦先归泉下，不及亲报齐仇，以雪国耻，终夜痛心。今齐王强暴自恃，中外离心，此天授之时，不可失此机会。寡人欲起倾国之兵，与齐争一旦之命，先生以为何如？”乐毅对曰：“齐国地大人众，士卒习战，未可以独攻也。王必欲伐之，必与列国共图之。今燕之邻国，莫近于赵，王宜先与赵合，则韩必从，而魏亦无不听矣，如是而齐可攻也。”燕王曰：“善。”乃使乐毅往说赵国。平原君赵胜言于惠文王，王许之。适秦国使者在赵，乐毅并说秦使者以伐齐之利。使者还报秦王，秦王忌齐之强盛，惧诸侯背秦而事齐，因复遣使者报赵，愿共伐齐。燕昭王又使人往说魏，魏国公子信陵君亦主发兵相助。

于是燕昭王悉起国中精兵，得十余万，使乐毅将之。秦、赵、韩、魏各命将出师，如期而至。共推乐毅为上将，统领五国之兵，号为乐上将军，浩浩荡荡，杀奔齐国。齐湣王自将中军，命大将韩聂迎战于济水之上。乐毅身先士卒，四国兵将无不奋勇出战。齐兵虽强，怎能抵挡得住？杀得齐兵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韩聂被乐毅之弟乐乘所杀。诸军乘胜逐北，湣王大败，奔回临淄，连夜使人求救于楚，许割地为酬。一面检点军民，登城固守。秦、赵、韩、魏乘胜，各自分路，收取边城。独乐毅自引燕军，长驱深入。所过地方，宣谕燕王威德，齐城皆望风而溃，势如破竹，大军直逼临淄。湣王大惧，遂与近臣夷维等数十人潜出北门而遁逃至卫国。卫君始以礼相待，而湣王以天子自尊，骄傲异常。卫君恨之，使人劫掠其辎重，湣王又与夷维连夜逃去。至鲁国，鲁君遣使者出迎。夷维问曰：“鲁人何以待吾君？”对曰：“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曰：“吾君，天子也。天子出巡，诸侯当避让宫室以居之，岂止十牢之奉而已乎？”使者回报鲁君，鲁君大怒，闭关不纳。复至邹，时邹君方死，湣王欲入吊。夷维谓邹人曰：“天子下吊，主人宜立西阶，北面而哭，天子乃于东阶上，南面而吊之。”邹人曰：“吾国小，不敢烦天子下吊。”亦拒之不纳。湣王计穷，夷维曰：“齐城皆破，惟莒州与即墨二城尚完。莒州离此不远，何不往？”乃奔莒州，检兵守城，以拒燕军。

乐毅遂破临淄。临淄为齐国都城，宗庙府库，尽在其中。乐毅尽收齐之财物祭器，并查旧日燕国宝货被齐所夺取而来者，悉将大车装载，归诸燕国。燕昭王大悦，亲至济上，大犒三军。封乐毅于昌国，号昌国君。燕昭王返国，独留乐毅于齐，以收齐之余城。齐之宗人名田单者，有智术，知兵法。湣王不能用，现为临淄市吏。燕兵入临淄，城中之人，纷纷逃窜。田单与同宗逃难于安平，尽截去其车轴之头，略与毂平，而以铁叶裹轴，极其坚固，人皆不知其用意。未几燕兵来攻安平，城破，安平人复争相逃窜，乘车拥挤，多因轴头相触，不能疾驱，或因车轴不牢，轴折车覆，皆为燕兵所获。惟田军与宗人，以车轴坚固，又无轴头之碍，竟得脱奔，往即墨而去。乐毅分兵略地，至于昼邑。闻齐故太傅王烛，家在昼邑。传令军中，环昼邑三十里，不许入犯。使人以金帛聘烛，欲荐于燕王。烛辞老病，不肯往。使者曰：“上将军有令：太傅来，即用为将，并封万家之邑；不行，且引兵屠邑。”王烛仰天叹曰：“忠臣不事二君。齐王不听忠谏，故吾退而耕于野。今国破君亡，吾不能救，而忽以兵威逼吾。吾与其不义而存，不若全义而亡。”遂自悬其头于树上，举身一奋，颈绝而死。乐毅闻之，叹息不已，命厚葬之，表其墓曰“齐忠臣王烛之墓”。乐毅出兵六个月，所攻下齐地共七十余城，皆编为燕之郡县。惟莒州与即墨二城，坚守未下。毅乃休兵享士，除其虐政，宽其赋役，齐民大悦。乐毅之意，以为齐地止此二城，已在掌握之中，不难攻破，惟欲以恩信结之，使其自降，故不极其兵力。再说，齐王当日曾使人求救于楚，许以割地为酬。楚王命大将淖齿，率兵救齐。淖齿兵到时，齐已大败，淖齿谒齐湣王于莒州。湣王得淖齿，即使为相国，尽以兵权付之。淖齿见燕兵势盛，恐救齐无功，密遣使私通乐毅，欲弑齐王，与燕共分齐国，使燕人立己为王。乐毅回报曰：“将军诛无道，以自立功名，霸王之业也，敢不惟命。”淖齿大悦，乃大陈兵甲于城外，请湣王阅兵。湣王既至，遂执而数之曰：“王在齐数年，数戮忠良，妄称天子。今全齐尽失，而偷生于一城，尚欲何为？”湣王俯首不答，夷维抱王而哭。淖齿先杀夷维，生抽王筋，悬于屋梁之上，三日而后气绝。湣王之得祸，亦惨矣哉。淖齿回至莒州，欲觅王世子法章杀之，不得。遂表奏燕王，自陈其功，使人送于乐毅，求为转达。

却说，齐有王孙贾者，年尚幼，丧父，只有老母。湣王见贾年幼而有胆气，使为大夫。湣王出奔，贾亦从行，在卫相失，不知湣王下落，遂潜自归家。其母见之，问曰：“齐王何在？”贾对曰：“儿从王奔至卫国，王中夜逃出，已不知所往矣。”老母怒曰：“汝朝出而晚归，吾倚门而望。汝暮出而不还，吾倚闾而望。君之望臣，何异母之望子？汝为齐王之臣，王昏夜走出，汝不知其处，何可归乎？”贾闻母言，大愧，复辞老母。寻觅齐王。闻王在莒州，趋而求王。及至莒州，知齐王已为淖齿所杀。贾乃袒其左肩，呼于市中曰：“淖齿相齐而弑其君，为臣不忠。有愿与吾诛讨其罪者，依吾左袒。”市人相顾曰：“此人年幼，尚有忠义之心。吾等好义者，皆当从之。”一时市中壮士，左袒而从王孙贾者，四百余人。时楚兵虽众，皆分屯于城外。淖齿方居齐王之宫，饮酒作乐，使妇人侍酒为欢。兵士数百人，列于宫外，并不准备。王孙贾率领四百余人，勇往直前，突然到宫，夺兵士手中器械，杀入宫中，擒淖齿斩为肉酱。楚兵无主，一半逃散，一半投降燕国。王孙贾因鼓励兵士，坚守莒州城，一面招纳齐国士大夫之出亡者。

是时齐国诸臣，四散奔逃，闻王烛死节之事，叹曰：“彼已告归在家，尚怀忠义之心。吾等现立齐朝，坐视君亡国破，不图恢复，岂得为人？”乃共投王孙贾。相与访求世子法章，一时不知下落。哪知齐世子法章，闻齐王遇变之后，急更衣为穷汉，自称临淄人王立，逃难无归，投太史敫家为用人，为之灌园种菜，无人知其为贵介者。太史敫有女年及笄，一日偶游园中，见法章之貌，大惊曰：“此非常人，何以屈辱于此。”使侍女叩其来历。法章惧祸，坚不肯吐。太史女曰：“此人动作相貌，大异寻常。异日富贵，不可量也。”时时使侍女给其衣食，久益亲近。法章因私露其踪迹于太史女，女遂与订夫妇之约，举家不知也。及闻王孙贾等访求，世子乃出谓太史敫曰：“我实世子法章也。”太史敫报知王孙贾，乃具法驾迎世子入莒城即位，是为襄王。告于即墨，相约彼此坚守，以拒燕兵。时即墨守将病死，军中无主，欲择知兵者推戴为将，而难其人。有人知田单铁叶裹轴得全之事，言其才可将，乃共拥立为将军。田单既为将，日夜巡视城垣，躬自操作，与士卒同劳苦。宗族子弟，皆编入行伍。法律严明，城中人畏而爱之。

乐毅围此二城，三年不克。乃解围退去九里，建立军垒，令曰：“城中人有出樵采者，听之，不许擒拿。其有困乏饥饿者，与之食。寒冻者，与之衣。”欲使城中百姓，感恩悦附，不在话下。且说燕大夫骑劫，颇有勇力，亦喜谈兵，为燕太子乐资所亲信，欲夺乐毅兵权，因谓太子曰：“乐毅起兵伐齐，能于六个月间下齐七十余城。今齐王已死，城之未下者，惟莒与即墨二城耳。前之七十余城，拔之何其速，今独难拔此二城乎？所以不肯即拔者，以齐之人心未附，欲以恩威结之，吾知乐毅不久当自立为齐王矣。”太子称是，述其言于昭王。昭王怒曰：“吾先王之仇，非乐毅不能报。即使真欲王齐，以功论之，亦分所当然，何容汝多言耶。”因斥退太子。而太子之心，终以骑劫之言为疑，昭王却甚明白，知乐毅忠义，欲息谗人之口，特遣使持节至临淄，即拜乐毅为齐王。乐毅感激益甚，以死自誓，不肯受命。使者还报，昭王曰：“吾固知毅为忠义之人，决不有负寡人也。”昭王晚年颇好神仙之术，使方士炼金石为神丹，服之以求长生，岂知服之既久，燥热内攻，病发而薨。太子乐资嗣位，是为惠王。时乐毅在齐，专以恩德结齐民。田单在即墨城内，意欲与燕兵一战，不但恐不能取胜，且齐民颇感悦乐毅，亦未必肯战，即战亦不能尽其力，非燕王召乐毅归国，别遣一人为将不可。于是思得一离间之计，使人至燕贿通燕王左右，扬言曰：“乐毅久欲王齐，以受燕先王厚恩，不忍相背，故缓攻二城，以待其事。今新王即位，将与即墨连和，自为齐王。齐人今日所惧者，惟恐燕遣他将来，则即墨残矣。”燕惠王久疑乐毅，及闻流言，与骑劫之言相合，信以为真。乃使骑劫往代，而召乐毅归国。毅恐燕王信谗见诛，曰：“我赵人也。”遂弃其家，西奔赵国。赵王慕乐毅之名，以观津封之，号望诸君。

骑劫既代乐毅为将，尽改乐毅平日在军号令，燕军俱愤怨不服。到垒三日，即率师往攻即墨，围其城数匝。田单闻燕王遣骑劫来代乐毅，喜曰：“今而后吾有破燕之策矣。”亲谕军民，同其劳苦，设守益坚。因见燕兵众多，城中兵不满万，未可轻敌，因设一计，以神兵疑之。一日晨起，谓城中人曰：“吾夜来梦见上帝告我云，齐当复兴，燕当即败。不日有神人为我军师，战无不克。”有一小卒悟其意，趋近田单前低语曰：“小人可以为师否？”言毕，即疾走。田单急起持之，谓人曰：“吾梦中所见神人，即是此人。”乃为小卒易衣冠，置之营中上坐，北面而师事之。小卒曰：“我实无能，如何？”田单曰：“子但勿言，无害也。”因号于众曰：“是神师，凡事皆须禀命而行，不可怠慢。”于是每出一言，必禀命于神师而后行。一日，又谓众人曰：“神师有令，凡食者必先祭其先祖于庭，当得祖宗相助之力。”人皆从其教，飞鸟见庭中祭品，悉飞翔下食，如此朝暮二次。燕军望见城中朝暮飞鸟群集，以为怪异，闻有神师下教，相与传说，谓齐有天神降助，不可轻敌，敌之违天，于是军士皆无战心。

田单又欲激城中人恨燕，使人扬言曰：“前者乐将军太慈，得敌人不杀，故齐人不怕。若劓其鼻而趋为前锋，即墨人苦死矣。”骑劫闻言信之，将燕之降卒，尽割其鼻。城中人见降者割鼻，大惧，相戒坚守，惟恐为燕人所得。田单又扬言：“城中人之祖宗坟墓，皆在城外，倘被燕人发掘，奈何。”骑劫又使兵士尽掘城外坟墓，烧死人，暴骸骨。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欲食燕人之肉，相率来军门前，请出一战以报仇。田单知士卒可用，乃精选强壮之兵，得五千人，藏匿于民间。其余老弱同妇女，轮流守城。遣使送款于燕军，言城中食尽，不能再守，请勿攻城，约于某日出降。骑劫信而许之，谓诸将曰：“我比乐上将何如？”诸将皆贺曰：“将军用兵，胜乐上将多矣。”燕军士亦以数年不克，今日来降，亦皆踊跃大喜，专候入城。田单又收民间金，得千镒，使富家私馈燕将，求其城下之日，保全我等家属。燕将大喜，受其金，各付小旗一面，使插于门上，以为记认。单又使人收取城中牛，得千余头，制牛衣，画以五彩龙纹披于牛体。牛之两角缚以利刃。又将苇芦之属，灌下膏油，束于牛尾，拖在牛后有如巨帚。于约降前一日，安排停当。众人皆不解其意。田单预先宰牲具酒，候至日落黄昏，召五千壮卒，令其饱食，以五色涂面，各执利器，紧随牛后。使百姓于城根，凿穿穴洞，共凿数十处。驱牛从穴中出，五千壮卒亦随后而出，用火烧牛尾之帚。火渐渐迫牛尾，牛痛而怒，直奔燕营，五千壮卒衔枚随之。时将夜半，燕军方皆安寝，一无准备，忽闻驰驱之声，从梦中惊起，只见火炬千余，光明照耀，如同白昼，望之皆龙纹五彩，突奔前来，角刃所触，无不死伤，军中大乱。那一伙壮卒，不言不语，大刀阔斧，逢人便砍。虽只五千人，在此黑夜忙乱之中，好似有几万人一般。况且燕军向来听说城中神师下教，今于火光之中，见此五彩龙纹，随着神头鬼脸，杀奔而来，不知何物，各军吓得惊惶无措，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各自逃生。骑劫正在帐中安卧，闻声惊起，知是中田单之计，急领左右数十人，意欲拒敌。奈各营兵士，已人人狂奔，个个惊窜。田单见事已成，亲自率领城中兵士随后赶出，呐喊助威，城上老弱及妇女等皆击铜器为声，震天动地。燕军奔窜之间，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渠。骑劫见势不佳，乘车落荒而走，田单赶上，一戟刺死骑劫于车下。天色已明，田单于是整顿队伍，乘势追逐。所过城邑闻得齐兵得胜，燕将已死，尽皆叛燕而归齐。田单兵势日盛，直抵齐之北界，昔日燕所下之七十余城，复悉归于齐。

田单既入临淄，安民已毕，齐人以田单功大，欲奉为王。田单曰：“太子法章在莒州，已嗣为王矣。吾族疏远，安敢出此。”于是迎法章于莒州，王孙贾御车，至于临淄，收葬湣王，择日告庙临朝。襄王谓田单曰：“齐国危而复安，皆叔父之功也。叔父知名，始于安平，今封叔父为安平君，食邑万户。”王孙贾拜爵亚卿，其余各有升赏，往迎太史女为后，是为君王后。那时太史敫方知其女先以身许太子，怒曰：“汝不告父母，不凭媒妁，而自许于人，非吾女也。”终身誓不复相见，齐王使人馈以金帛，亦不受，惟君王后时时使人存问之而已。燕惠王自骑劫兵败，方知乐毅之贤，悔之无及，特作书一封，使人送毅谢过，欲招之还国。毅答书不肯归。燕王恐赵用乐毅以图燕，乃复以其子乐间袭封昌国君，毅弟乐乘为将军，并贵重之。乐毅遂合燕赵之好，往来于二国之间，二国皆以毅为客卿。 fICe7hdbcZR38pc3EfZpRweidRGcBHmRc7ynOWiaQ7vytZpSv6z+7UdX2pgKQPU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