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晋阳

东周之时，五霸为盛，五霸之后，晋国最强。晋国向有六卿曰范氏、曰中行氏、曰智氏、曰赵氏、曰魏氏、曰韩氏，同掌军政。自范氏、中行氏灭后，存智氏、赵氏、魏氏、韩氏四卿。至晋出公之世，四卿日益专横，藐视公室，私自立议，各择公家之地，以为封邑，而晋君之地，反少于四卿。四卿之中，以智氏为最强，故大权悉归诸智氏。智氏名瑶，号为智伯。其他三家赵简子名鞅，韩康子名虎，魏桓子名驹，皆畏惮之。

一日，智伯宴请赵鞅，鞅偶患疾，使适子无恤代往。智伯以酒灌无恤，无恤不能饮，智伯醉而怒，以斝投无恤面，面伤出血。赵氏将士欲攻智伯，无恤曰：“此小事，吾姑忍之。”智伯反言无恤之过，欲赵鞅废之，鞅不从，无恤自此与智伯有隙。及至赵鞅病笃，谓无恤曰：“异日晋国有难，惟晋阳可守，汝其记之。”言讫而卒。无恤嗣位，是为赵襄子。晋出公愤四卿之专，密使乞兵于齐鲁，以伐四卿。智伯知之，大怒，与韩虎、魏驹、赵无恤，合四家之众，反攻出公。出公出奔于鲁，智伯别立晋君，是为哀公。此时智伯内有智开、智国等手足之亲，外有疵、豫让忠谋之士，权尊势重，遂有代晋之志，召诸臣密议其事。谋士疵进曰：“四卿势均力敌，一家先发，三家拒之。今欲谋晋室，须先削三家之势。”智伯曰：“将何策以削之？” 疵曰：“方今越国正盛，晋失主盟。公可托言兴兵伐越，假传晋侯之命，令韩、赵、魏各献地百里，取其赋税为军资。三家若从命割地，我坐增三百里之封，而三家日削矣。有不从者，假晋君之命，率大军先除灭之。此食果去皮之法也。”智伯曰：“此计甚妙，但从哪一家割起？” 疵曰：“智氏睦于韩魏，而与赵有隙。宜先韩次魏，韩魏既从，赵不能独异也。”智伯即遣智开往见韩虎曰：“吾兄奉晋侯之命治兵伐越，令三卿各割采地百里入于公家，取其赋以充公用，愿乞地界即日回复。”韩虎曰：“子且暂回，来日报命。”智开去后，韩虎召集群下谋曰：“智瑶欲挟晋侯以弱三家，故请割地为名。吾欲兴兵先除此贼，卿等以为何如？”谋士段规曰：“智伯贪而无厌，假君命以削吾地，其势不可抗，不如与之。彼得吾地，必又求于赵魏，赵魏不从，必相攻击。吾得安坐而观其胜负。”韩虎然之。次日，令段规出地界百里之图，亲自进于智伯。智伯大喜，设宴以款韩虎。酒至数巡，智伯命左右取一画轴置于几上，同虎观之，乃卞庄子刺三虎之图也。智伯戏谓韩虎曰：“昔日列国中，有与足下同名者，齐有高虎，郑有罕虎，今得足下而三矣。”时段规在侧，见智伯有意戏侮其主，因进曰：“礼不呼名。今君戏吾主，毋乃太甚。”段规身材矮小，立于智伯之旁，仅及乳下。智伯以手拍其顶曰：“小儿何知，亦来多言。三虎所啖之余，得非汝耶。”言毕，拍手而笑。段规不敢对，以目视韩虎。虎佯醉，闭目应曰：“智伯之言是也。”即时辞去。智国闻之，谏曰：“公戏其君，侮其臣，韩氏之恨深矣。若不备之，祸恐将至。”智伯瞋目大呼曰：“我不祸人足矣，谁敢兴祸于我？”智国叹息而出。

次日，智伯再遣智开求地于魏驹。驹密与谋臣任章计议，意欲拒之。任章曰：“失地者必惧，得地者必骄。骄则轻敌，惧则相亲。以相亲之众，待轻敌之人，智氏之亡可待矣。”魏驹曰：“善。”亦以百里地献之。智伯又遣其兄智宵求地于赵氏。赵无恤衔其旧恨，怒曰：“土地乃先世所传，安敢弃之？韩魏有地相献，吾不能媚人也。”智宵回报，智伯大怒，大出兵甲。使人邀韩魏二家共攻赵氏，约以灭赵之日，三分其地。韩魏二家，一来惧智氏之强，二来贪赵氏之地。各引一军，从智伯进攻赵氏。智伯自将中军，韩虎在右，魏驹在左，杀奔赵府中来，欲擒无恤。赵氏谋臣张孟谈预先得信，奔告无恤曰：“寡不敌众，公宜速逃。”无恤曰：“逃至何处方好？”张孟谈曰：“莫如晋阳。昔董安于守晋阳，曾筑宫于城内，修治城池，极其坚固。又经尹铎一番治理，百姓受数十年宽恤之恩，必能效死。况先君临终有言‘异日国家有变，惟晋阳可恃’，公宜速行，不可迟疑。”无恤即率张孟谈及一班家臣往晋阳疾走。奔至晋阳，百姓扶老携幼迎接入城。无恤见百姓亲附，又见晋阳城垣高固，仓廩充实，心中稍安。即时晓谕百姓，登城守望。检阅军器，亦皆齐备，人心益安。无恤叹曰：“甚哉，治国之需贤臣也。得董安于而器用备，得尹铎而民心归。此天所以存赵氏乎？”

再说，智韩魏三家兵至晋阳，把晋阳城围得铁桶似的。晋阳军民情愿出战，齐来请令。无恤召张孟谈商之，孟谈曰：“彼众我寡，战未必胜，不如坚守不出，以待其变。韩魏无仇于赵，特为智伯所迫耳，况两家割地，亦非心中所愿，虽同兵而实不同心。不出数月，必有自相猜疑之事，安能久乎？”无恤从其计，遂亲自抚谕军民，协力固安，三家围城数月不能取胜。智伯乘小车周行城外观察地势，叹曰：“此城坚如铁瓮，安可破哉？”正怀闷间，行至一山，见山下泉流滚滚，向东而逝。拘土人问之，答曰：“此山名龙山，晋水东流与汾水合，此山乃水之发源处也。”智伯曰：“龙山离城几何？”土人曰：“自此至城西门，约十里之遥。”智伯乃登山以望晋水，复绕城东北，相度良久，忽然省悟曰：“吾得破城之策矣。”即时回营，请韩虎、魏驹计议，欲引水灌城。韩虎曰：“晋水东流，安能决之使西乎？”智伯曰：“吾非引晋水也。晋水发源于龙山，其流如注。若于龙山高处掘成大渠，预为蓄水之地，然后将晋水上流坝断，使水不归于晋川，势必尽注大渠。方今春雨将降，山水必大发。俟水至之日决堤灌城，城中之人皆为鱼鳖矣。”韩魏齐声赞曰：“此计甚妙。”智伯曰：“今日便须派定各路，各司其事。韩将军把守东路，魏将军把守南路，瑶自将大营移屯龙山，兼守西北二路，专督开渠筑堤之事。”韩魏领命辞去。智伯传下号令，命军士凿渠于晋水之北，次将各处下流之水尽行坝断，复于渠之左右筑起高堤。一月之后，果然春雨大降，山水骤涨，大渠之水高与堤平。智伯决开北面，其水从北溢出，竟朝晋阳城而来。

其时城中虽被围困，百姓向来富庶，不苦冻馁。况城基十分坚厚，虽经水浸，并无坍损。过了数日，水势日高，渐渐灌入城中，淹没房屋。无恤与张孟谈周视城垣，但见水势浩天，再加四五尺，便要冒过城头。无恤心中暗暗惊恐，幸守城军民昼夜巡守，未尝疏怠。百姓皆以死自誓，更无二心。无恤谓张孟谈曰：“民心虽未变，而水势不退。倘山水再涨，阖城皆为鱼鳖，将若之何？”孟谈曰：“韩魏从兵非其本心，臣请今夜潜出城外，说韩魏二家反攻智伯，方脱此患。”无恤曰：“后围水困，何能得出？”孟谈曰：“臣自有计，吾主不必忧虑，但令将士多备船筏兵器。倘徼天之幸，臣说得行，智伯之头，指日可取矣。”无恤许之。孟谈知韩虎屯兵在东路，乃假扮智氏军士，于昏夜越城而出，冒水径奔韩营，只说智元帅有机密要事面禀。韩虎正在帐中，使人召入。其进军中严紧，凡进见之人俱须搜检一过，方可放进。张孟谈既与军士一般打扮，身边又无一物，并不疑心。孟谈既见韩虎，乞屏左右。虎命从人暂退，孟谈乃言曰：“身非军士，实赵氏之臣张孟谈也。吾主被围日久，亡在旦夕。恐一旦身死家灭，无由布其腹心，故特遣臣假作军士潜夜至此，求见将军，有言相告。将军容臣进言，臣敢开口。如不然，臣请死于将军之前。”韩虎曰：“汝有话但说，有理则从。”孟谈曰：“智伯无故欲夺赵氏地，吾主念先世所传，不忍遽割，未有得罪于智伯也。智伯自恃其强，纠合韩魏，欲攻灭赵氏。赵氏亡，恐祸将及于韩魏矣。”韩虎沉吟未答，孟谈又曰：“今日韩魏所以从智伯攻赵者，指望城下之日三分赵地耳。然韩魏不尝割地以献智伯乎？世传疆土，彼尚欲相夺，未闻韩魏敢出一语以相抗也，况他人之地哉？赵氏若灭，则智氏益强。韩魏能引今日之劳，与之争厚薄乎？即使今日三分赵地，能保智氏异日不复请割地乎？将军请细思之。”韩虎曰：“子之意欲何如？”孟谈曰：“依臣愚见，莫若与吾主私和，反攻智伯。灭智氏而三分其地，犹是得地，而智氏之地，多倍于赵，且以除异日之患，岂不美哉。”韩虎曰：“子言亦似有理，俟吾与魏家计议。子且回去。三日后，来取回音。”孟谈曰：“臣万死一生，此来正非容易。军中耳目众多，难保不泄。愿留麾下三日，以待尊命。”韩虎许之，即使人密召段规，告以孟谈所言。段规受智伯之辱，怀恨未忘，遂深赞孟谈之谋。次日韩虎使段规往见魏驹，密告以赵氏使张孟谈到军中，欲约韩魏二家反攻智伯，吾主不敢擅许，还请将军裁决。魏驹曰：“智贼骄慢，吾亦恨之。但恐缚虎不成反为所噬耳。”段规曰：“智伯不能相容，势所必然。与其悔于后日，不如决于今日。赵氏将亡，韩魏存之，其感我必深，不犹愈与凶人共事乎？”魏驹曰：“此事当熟思而行，不可造次。”段规辞去。

到第二日，智伯亲自行水，置酒于龙山，邀请韩魏二将军同视水势。饮酒之间，智伯喜形于色。遥指晋阳城谓韩虎、魏驹曰：“城不没者，仅三版矣，吾今日始知水之可以亡人国也。晋国之盛，表里山河。汾浍晋绛四水，皆号巨川。以吾观之，水不足恃，适因之而亡耳。”魏驹私以肘撑韩虎，韩虎亦潜蹑魏驹之足，二人相视，皆有惧色。须臾席散，辞别而去。疵谓智伯曰：“韩魏二家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 疵曰：“臣未察其言，已观其色。公与二家约，灭赵之日，三分其地。今赵城破在旦夕，二家无得地之喜，而有忧虑之色。是以知其必反也。”智伯曰：“吾与二家方欢然共事，彼何虑也。” 疵曰：“公言水不足恃，适因之而亡。要知晋水固可以灌晋阳，汾水亦可以灌魏都之安邑，绛水亦可以灌韩都之平阳。二家安得不虑乎？”智伯不信。至第三日，韩魏二家亦移酒于智伯营中，答其昨日之情。智伯举杯谓韩魏曰：“瑶素直性，有言不能隐。昨有人言二位将军有中变之意，不知果否？”韩虎、魏驹齐声答曰：“元帅信乎？”智伯曰：“吾若信其言，岂肯面询于将军哉。”韩虎曰：“闻赵氏大出金帛，欲离间吾三人。此必谗臣受赵氏之私，使元帅猜疑我等。因而懈于围攻，希冀脱祸耳。”魏驹亦曰：“此言甚当。不然，城破在即，谁不愿剖分其土地，乃舍必获之利，而蹈不测之祸乎？”智伯笑曰：“吾亦知二位必无是心，此疵之过虑也。”韩虎曰：“元帅今日虽然不信，恐此后再有进言者，使吾两人忠心，无以自明，岂不堕谗人之计乎？”智伯以酒酬地曰：“今后如彼此相猜，有如此酒。”虎、驹拱手称谢。是日饮酒倍欢，将晚而散。疵随后入见智伯曰：“公奈何以臣之言泄于二君耶。”智伯曰：“汝何以知之？” 疵曰：“适臣遇二君于辕门，二君注目视臣，已而疾走。彼意谓臣已知其情，有惧臣之心，故遑遽如此。”智伯笑曰：“吾与二子酬酒为誓，各不相猜，子勿妄言，自伤和气。” 疵退而叹曰：“智氏之命不长矣。”乃诈言暴得寒疾，求医疗治，遂逃奔秦国而去。异哉！智伯有如此亲信之谋臣，其所进言，一无商量，反谓其妄诞，疵此时真要气煞。以如此可疑之韩魏，偏与之酬酒设誓，亲信异于寻常，韩魏此时真要笑煞。是真所谓天夺其魄矣，不亡何待。

再说韩虎、魏驹从智伯营中归去，即时定计，与张孟谈设誓订盟。约于明日夜半，决堤泄水。晋阳城中只看水退为信，便引城内军士杀出，共擒智伯。孟谈领命入城，报知无恤。无恤正在营中，万分疑虑，忽见孟谈回报此计已成，那时一喜非同小可，遂跃然而起，不觉头盔倒戴而入，即时传令军士。结束停当，专待水退接应。至期，韩虎暗地使人袭杀守堤军士，于四面掘开水口。水从西决，反灌入智伯之营，军中惊乱，一片人声喊起。智伯从睡梦中惊醒起来，水已及卧榻，还认道是军士巡视疏忽，偶然堤漏，急唤左右快去救水塞堤。岂知须臾之间，水势益大。智伯正在惊惶无措，却得智国、豫让率领水军，驾筏相迎，扶入舟中。回视本营，波涛滚滚，营垒俱陷。军粮器械，漂荡一空。营中军士，尽从水中逃命。忽闻鼓声大震，韩魏两家之兵各乘小舟，乘着水势杀来，将智家军乱砍，口中只叫“拿智瑶来献者重赏”。智伯叹曰：“吾不信疵之言，果中其诈。”豫让曰：“事急矣，公可从山后逃匿，奔入秦国请兵。臣当以死拒敌。”智伯从其言，与智国棹小舟转出山后。谁知赵无恤早料智伯逃奔秦国，故遣张孟谈从韩魏二家追逐智军。自引一队，伏龙山之后，却好冤家相遇。无恤亲缚智伯，数其罪而斩之。智国投水溺死。

豫让闻智伯已擒，遂变服逃往石室山中。智氏全军尽没。三家收兵在一处，将各路坝闸尽行拆毁，退去山水。无恤安抚居民已毕，偕同韩魏至绛州。将智氏一家，无论男女少长，悉行屠戮。智氏之地，三家均分之。无恤犹恨智伯不已，漆其头为溺器。豫让在石室中，闻知其事，泣曰：“士为知己者死。吾受智氏厚恩，今身亡族灭，辱及遗骸，吾必报之。”乃更姓名，诈为囚徒报役者，怀挟利刃，潜入赵氏内厕，欲刺无恤。无恤到厕所，忽然心动，使左右搜厕中，牵出一人见无恤。无恤问曰：“子欲行刺耶？”豫让正色答曰：“吾智氏亡臣豫让，欲为智伯报仇。”左右欲杀之。无恤曰：“义士也。纵之去。”复问之曰：“吾今纵子，能释前仇否？”豫让曰：“释臣者君之私恩，报仇者臣之大义。”左右曰：“纵之必为后患。”无恤曰：“吾已许之，不可失信，今后但谨避之可耳。”即日归晋阳以避其祸。豫让弃妻子，入晋阳。恐其认识，乃削发去眉，漆其身为癞子之状，乞丐于市。其妻往市追寻，闻呼乞声，惊曰：“此吾夫也。”趋视之，见豫让声似而人非，遂舍去。豫让嫌其声音尚在，复吞炭，变为哑喉，再乞于市。有友人素知豫让之志，见乞者行动，心疑是让，潜呼其名，果是也。邀至家中，谓之曰：“子报仇之志决矣，然未得报仇之术也。若诈投赵氏，乘隙行事，当亦非难，何苦毁形灭性乎？”豫让谢曰：“既臣赵氏而复行刺，是二心也。今吾漆身吞炭，为智伯报仇。正欲使人臣怀二心者，闻吾风而知愧耳。请与子诀，勿复相见。”遂行乞如故，更无人识之者。

一日无恤与张孟谈出，须经过一桥。豫让知之，复怀利刃，诈为死人，伏于桥下。无恤之车将近桥，其马忽悲嘶却步。张孟谈曰：“臣闻，良马不陷其主。此马不肯渡桥，必有奸人藏伏，不可不察。”即命左右搜检，回报桥下有死人僵卧。无恤曰：“必豫让也。”曳出视之，形容虽变，无恤尚能认识，骂曰：“吾前已曲法赦汝，今又来谋刺耶？”命牵去斩之。豫让呼天而号，泪与血下。左右曰：“汝畏死耶？”豫让曰：“我非畏死，恨我死后，更无报仇之人耳。”无恤召回问曰：“子先事范氏，范氏为智伯所灭，子反事智伯，而不为范氏报仇。今智伯之死，子独报之甚切，何也？”豫让曰：“范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岂可一例论耶？”无恤曰：“子心如铁石，吾不复赦子矣。”遂解佩剑，令其自裁。豫让曰：“臣今日岂望再活，但两计不成，愤无所泄。请君脱衣与臣击之，以寓报仇之意，臣死亦瞑目矣。”无恤怜其志，脱下锦袍，使左右递与豫让。让执剑在手，怒目视袍，如对无恤之状，三跃而三砍之，曰：“吾今可以对吾主于地下矣。”遂伏剑而死。无恤见豫让三击其衣，连打三个寒噤，心中惊惧，即时回车归府。自此患病，竟至不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