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山

却说唐僧带了徒弟孙行者悟空、猪八戒悟能、沙和尚悟净至西天取经，路过一座庄院，乃是红瓦盖的、红砖砌的，垣墙红粉，门扇红漆，板壁等一片都是红的。唐僧下马对孙行者道：“如今正是秋天，为何这等酷热？悟空，你去哪人家问个消息，这炎热是何缘故。”行者收了金箍棒，径至门前。适那门里走出一个老者，猛抬头看见行者，吃了一惊，拄着竹杖喝道：“你是哪里来的怪人，在我门首何干！”行者施礼道：“老施主休怕我，我不是什么怪人。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差、上西方求经的师徒四人。适至宝方，见天气蒸热，一则不解其故，二来不知地名，特来拜求指教一二。”那老者却才放心，笑云：“长老勿罪，我老汉一时眼花，不识尊颜。令师在哪条路上？请来，请来。”行者把手一招，三藏即同八戒、沙僧牵马担挑，近前作礼。老者见三藏丰姿端重，八戒、沙僧相貌稀奇，又惊又喜，请入里坐，教小的们送茶备饭。三藏起身称谢道：“请问公公，贵处遇秋，何反炎热？”老者道：“敝地叫作火焰山，无春无秋，四季皆热。”三藏道：“火焰山在哪边，阻我西去之路否？”老者道：“西方却去不得。那山离此有六十里远，正是西方必由之路，却有八百里火焰，四周围寸草不生。若过此山，就是铜脑盖、铁身躯，也要化成了汁。”三藏闻言，大惊失色，不敢再问。

行者见门外有一个男子，推着一辆红车，歇在门旁，叫声卖糕，当即拔根毫毛，变个铜钱，向那人去买。那人接了钱，揭开车上盖的布，拿着热气腾腾的一块糕儿，递与行者。行者托在手中，好似火里烧的炭，只道：“热，热，热！难吃，难吃！”那男子笑道：“怕热莫来这里，这里是如此热。”行者道：“你这汉子好不明理。常言道‘不冷不热，五谷不结’，如此热得狠，你这糕粉自何而来？”那人道：“若要糕粉米，敬求铁扇仙。”行者道：“铁扇仙怎的？”那人道：“铁扇仙有柄芭蕉扇，求得来，一扇熄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我们就布种，及时收割，故得五谷养生。否则寸草也不能生了。”行者闻言，急抽身走入里面，将糕递与三藏道：“师父放心。吃了糕，我与你说。”长老接了糕。行者对老者道：“老人家，我问你，铁扇仙在哪里住？”老者道：“你问他什么？”行者道：“适才那卖糕人说此仙有柄芭蕉扇，求扇来，一扇熄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我寻他讨来，扇熄火焰山过去，且使这方可以及时收种。”老者道：“果有此说。你们却无礼物，恐那铁扇仙不肯前来，奈何？”三藏道：“他要何种礼物？”老者道：“我这里人家十年拜求一度，花红表里，猪羊鹅酒，沐浴虔诚，拜到仙山，方可请他出洞。”行者道：“那山坐落何处？叫什么地名？有几多里数？等我问他要扇子去。”老者道：“那山在西南方，叫作翠云山。山中有一个芭蕉洞，离此有一千四五百里。”行者笑道：“不打紧，我去去就来。”说一声，忽然不见。那老者慌张道：“爷爷呀！原来是腾云驾雾的神人。”自此供奉唐僧益加尊重。

那行者霎时至翠云山，按住祥光，正自找寻洞口。忽然闻得叮叮之声，乃是山林内一个樵夫伐木。行者近前作礼道：“樵哥，问讯了。”那樵子答礼道：“长老何往？”行者道：“敢问樵哥，这可是翠云山？”樵子道：“正是。”行者道：“有个铁扇仙的芭蕉洞在何处？”樵子道：“这芭蕉洞虽有，却不是铁扇仙。只有个铁扇公主，又名罗刹女，乃牛魔王之妻。”行者闻言大惊，心中暗想道：“这是与他冤家，他如何肯将扇子借我？”然既已到此，无可奈何，只得别了樵夫。经至芭蕉洞口，见两扇洞门紧闭，洞外光景秀丽，好个去处！行者上前，叫：“牛大哥，开门，开门！”呀的一声，洞门开了，那里边走出一个女子叫作罗刹，问道：“你叫甚名字？”行者道：“我本是保护东土唐僧至西天取经的和尚，叫孙悟空。在西方路上遇了火焰山，不能前进，特来拜求芭蕉扇，借我扇熄了火，好送我师父过去。”罗刹道：“好，好。你伸过头来，等我砍上几剑。若受得过，就借扇子与你；若受不得，教你早见阎君。”行者叉手向前笑道：“嫂嫂不必多言，老孙伸着光头，任你砍上多少亦不要紧。但扇子是必要借用的。”那罗刹不容分说，双手抡剑，向行者头上砍至数十下，行者如无其事。罗刹害怕，回头要走。行者道：“嫂嫂哪里去？这扇快借我用用。”罗刹道：“我的宝贝向不轻借。”行者道：“既不肯借，吃我一棒！”因一手扯住，一手便掣出棒来。那罗刹挣脱手，举剑来迎，行者抡棒就打。两个在翠云山前一场好战，相持到晚。那罗刹见行者棒重，料斗他不过，即便取出芭蕉扇，晃一扇，一阵阴风，把行者扇得无影无形，莫想收留得住。罗刹乃得胜而归。

那大圣飘飘荡荡，左沉不能到地，右坠不得存身，就如旋风吹败叶一般，由夜中直吹至天明，方才落在一座山上。双手抱住一块峰石，定性良久，仔细观看，却才认得是小须弥山。因长叹一声道：“好厉害妇人，怎么就把老孙送到这里来了！”急下山坡，经至禅院，来见灵吉菩萨。菩萨道：“大圣为何来此荒山？”行者道：“我随唐僧取经到火焰山，不能前进。闻说有个铁扇仙芭蕉扇，扇得火灭，老孙特去求借。不料非但不肯借我，反与我争斗。他将扇子把我一扇，扇得我悠悠荡荡，直至于此，方才落住。故此经造禅院，问个归路。此处到火焰山不知有多少里数？”菩萨笑道：“那妇人叫作罗刹女，又叫作铁扇公主。他的芭蕉扇本是昆仑山混沌开辟以来天地生成的一个灵宝，乃太阴之精叶，故能灭火。假使扇了人，要飘八万四千里，方息阴风。我这里到火焰山，只有五万余里，此还是大圣有腾云驾雾之能，故止住了。若是凡人，正不得住哩。大圣你且放心，我当年受如来教旨，赐我一粒定风丹，尚未用过。如今送了你，他虽有这扇，也扇你不动。”行者感谢不尽。那菩萨即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将一粒定风丹与行者安在袖领里边，将针线紧紧缝好，送行者出门道：“不及款留。此处往西北去，就是罗刹的山场也。”

行者辞了灵吉菩萨，驾筋斗云顷刻径返翠云山，使铁棒打着洞门，叫道：“开门，老孙来借扇子用用！”慌得那女童急忙通报。罗刹闻言，悚惧道：“这泼猴真有本事。我的宝贝扇着人，要去八万四千里，他怎么才吹去就回来？这番等我一连扇他两三扇，教他找不着归路！”急纵身结束整齐，双手提剑出门道：“孙行者，你不怕我，又来寻死！”行者笑道：“嫂嫂，你勿得悭吝。是必借我用用，保得唐僧过山，就送还你。我是个志诚有余的君子，不是那借物不还的小人。”罗刹又骂道：“泼猴，你莫胡说！这扇子岂可轻易借的！不要走，吃我老娘一剑！”大圣使铁棒劈手相迎。他两个来来往往，战经五七回合。罗刹女手软敌不住，急取扇子，向行者扇了一扇。行者岿然不动，收了铁棒，笑嘻嘻地道：“这番不比那番，任你什么扇来，老孙若动一动，就不算汉子。”那罗刹又扇两扇，行者果然不动。罗刹慌了，急收宝贝，走入洞里，将门紧闭。行者见他闭了门，却就弄个手段：拆开衣领，把定风丹噙在口中，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蟭蟟虫儿，从门隙处钻进。

只见罗刹女叫道：“渴了渴了，快拿茶来！”女童即将香茶一壶，满斟一碗，冲起茶沫不少。行者见了，嘤的一声，飞在茶沫之下。那罗刹接过茶，两三口气都喝了，行者已到肚腹之内，现原身厉声高叫道：“嫂嫂，借扇子我用用！”罗刹大惊失色，问小的们关了前门否，俱说关了。他又说：“既关了门，孙行者如何在家里叫唤？”女童道：“在你身上叫哩。”罗刹道：“孙行者！你在哪里弄术！”行者道：“老孙一生不会弄术，都是些真手段、实本事，已在嫂嫂尊腹之内耍子，已见其肺肝矣。我知你也饥渴了，我先送你一碗茶，解你的渴。”却就把脚往下一蹬。那罗刹小腹之内疼痛难禁，坐于地下叫苦。行者道：“嫂嫂休得推辞，我再送你个点心充饥。”又把头往上一顶。那罗刹心痛难禁，只在地下打滚，疼得她面黄唇白，只叫饶命饶命。行者却才收了手脚道：“我与牛大哥结义为兄弟，看他面上，且饶你性命！快将扇子拿来我用用！”罗刹道：“有扇，有扇，你出来拿了去！”行者道：“拿扇子我看了出来！”罗刹叫女童拿一柄芭蕉扇，执在旁边。行者探到喉咙之上，见了道：“嫂嫂，不要动，张开口来。”那罗刹一一遵命。行者还变个蟭蟟虫，先飞出来，停在芭蕉扇上。那罗刹不知，连张着口，叫：“出来吧，出来吧。”行者化原身，拿了扇子，叫道：“我在此间不是，谢借了，谢借了。”拖开步往前便走。小的们连忙开了门放他出洞去。

那大圣拨转云头，径回东路，霎时间到了红砖庄院。见了三藏，将上项事说了一遍，把芭蕉扇与老者看道：“老官儿，可是这个扇子？”老者道：“正是，正是。”唐僧大喜。师徒们即拜辞老者，寻路西行。约行有四十里光景，渐渐酷热蒸人。八戒、沙僧只叫脚底烫得疼，马因地热难停，走得比寻常又快。行者道：“师父且请下马。等我扇熄了火，待风雨之后土地冷些，再过山去。”行者果举扇，径至火边。尽力一扇，那山上火光烘烘腾起；再一扇，更着百倍；又一扇，那火足有千丈之高，渐渐烧着身体。行者急回，已将两股毫毛烧净。径跑至唐僧面前，叫：“快回去，快回去！火来了，火来了！”那师父爬上马，与八戒、沙僧复渐渐东来，有二十余里，方才息下，道：“悟空，究如何哩？”行者丢下扇子道：“徒弟已被那厮哄了。”八戒道：“什么说？”行者道：“我将扇子扇了一下，火焰烘烘；第二扇，火气愈盛；第三扇，火头飞有千丈之高。倘若跑得不快，把毫毛都烧尽了。”沙僧道：“似此火盛，西去路塞，如何是好？”八戒道：“只拣无火处转过去吧。”三藏道：“哪方无火？”八戒道：“东方、北方、南方俱无火。”又问哪方有经，八戒道：“西方有经。”三藏道：“我只欲往有经处去就是了。”沙僧道：“有经处有火，无火处无经，诚是进退两难。”师徒们正商量时，只听得有人叫道：“大圣不须烦恼，且来吃些斋饭再议。”

四人回看时，见一老人身披飘风鹤氅，头顶偃月冠，手持龙头杖，足踏铁皮鞋，后带着一个雕嘴鱼鳃鬼，顶着一个铜盆，在西路下鞠躬道：“我本是火焰山土地，知大圣保护圣僧，不能前进，特献一斋。”行者道：“吃斋与否，不暇计及，但这火光几时灭得，让我师父过去？”土地道：“要灭火光，须求罗刹女借芭蕉扇。”行者到路旁拾起扇子道：“这扇不是么？那火光越扇越大，是何缘故？”土地看了笑道：“此扇不是真的，被他哄了。”行者道：“如何方得他的真扇？”那土地又低背鞠躬笑道：“若要借真芭蕉扇，须寻大力王。大力王即牛魔王。”行者道：“这山本是牛魔王放的火，假名火焰山？”土地道：“不是，不是。大圣若肯赦小神之罪，方敢直言。”行者道：“你有何罪？直说无妨。”土地道：“这火原是大圣放的。”行者怒道：“你这等乱谈！我可是放火之辈？”土地道：“你已认不得我。此间原无这座山，因大圣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被老君安于八卦炉内，锻炼开鼎之时，被你蹬倒丹炉，落了几个砖来。内有余火，落着此处，就化为火焰山。我本是兜率宫守炉的道人，老君怪我失守，降下此间，就做了火焰土地。”八戒道：“怪道你这等打扮，原来是道士变的土地。”说罢，大家斋毕，土地即收拾退去。

且说，行者知真的芭蕉扇在牛王处，即同了八戒去请佛兵天将助拿。请到后遂一齐至芭蕉洞，将该洞四面围绕。牛王被围在洞中，真个是罗网高张，不能脱命。正在仓皇之际，闻得行者赶来，他就向洞口乱逃。却好有托塔李天王并哪吒太子，拦住叫道：“慢去，慢去！吾奉玉帝旨意，特来此剿你！”牛王急了，就摇身一变，变作一只大白牛，两只铁角去触天王。天王使刀来砍。随后行者又赶到。哪吒太子厉声高叫道：“大圣，快来快来！愚父子当竭力擒拿！”行者道：“这厮神通不小，今变作这等身躯，其奈之何？”太子笑道：“大圣勿惧，你看我擒他。”言毕即喝一声变，变作三头六臂，飞身跳在牛王背上，使斩妖剑往颈项上一挥，不觉地把个牛头斩下。

天王才收了刃，那牛王腔子里又钻出一个头来，口吐黑气，眼放金光。被哪吒又砍一剑，头落处又钻出一个头来。一连砍了十数剑，随即长出十数个头。哪吒取出火轮儿挂在那老牛的角上，便吹真火，焰焰烘烘，把牛王烧得癫狂哮吼，摇头摆尾，才要变化脱身，又被托塔天王将照妖镜照住本相，腾挪不动，无计逃生，只得叫：“莫伤我命！情愿归顺佛家！”哪吒道：“既惜性命，快拿扇子出来！”牛王道：“扇子在山妻处收着哩。”哪吒见说：“将缚妖索解下，穿在他鼻孔里，用手牵来。”行者却聚会了诸神将并八戒、土地、阴兵，簇拥白牛，一齐入芭蕉洞里。老牛叫道：“夫人，拿扇子出来，救我性命。”罗刹听叫，即卸了钗环，脱了外衣，挽青丝，穿缟素，似道姑打扮，双手捧着丈二长的芭蕉扇子，走出门跪在地下，磕头礼拜道：“望菩萨饶我夫妻之命，愿将此扇奉承。”行者近前接了扇，同大众共驾祥云，径回东路不提。

却说，三藏与沙僧盼望行者许久不回，正在忧虑。忽见祥云满空，瑞光满地，飘飘摇摇，众神行将近。这长老害怕道：“悟净，那方面是何处神兵来了？”沙僧认得，道：“师父啊，那是四大金刚、金头揭谛、六甲六丁等众神，牵牛的是哪吒三太子，拿镜的是托塔李天王。大师兄执着芭蕉扇，二师兄随后，其余的都是护卫神兵。”三藏听说，换了毗卢帽，穿了袈裟，与悟净拜迎众神，称谢道：“我弟子有何德能，敢劳列位尊圣临凡。”四大金刚道：“圣僧恭喜，十分功行将完。吾等奉佛旨差来助汝，汝当竭力修持，勿得须臾懈怠。”三藏叩头受命。大圣执着扇子行近山边，尽力挥了一扇，那火焰山熄焰除光；行者喜欢，又扇了一扇，只闻得习习潇潇，清风微动；第三扇，满天云漠漠，细雨落霏霏。此时三藏解燥除烦，清心快意。四人谢了佛兵天将，那佛兵天将各乘云同回原处。大圣因扇子已经用过，早交与天王。天王与太子临行时，并牵着牛，径归佛地而去。唐僧等从此西行无阻，飘然长往。

后人读书至此，始叹“圣人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的话，真是不错的。唐僧一心一意地只知取经，你看他目前虽遇着火焰山等诸般障碍，却无一毫退后的心思，只要往着火焰山过去，终被他达到目的。人之求学，苟能如唐僧之求经一样诚心，不畏繁难，何患古今中西各学问不日渐贯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