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孩儿

话说唐三藏往西天取经的时候，带着三个徒弟，一名孙行者，一名猪八戒，一名沙僧，皆精通法术，孙行者本领尤为高强。本都是精怪，改邪归正，保护唐僧前往取经。一路行去，须过一乌鸡国。乌鸡国里有一座高山，山坳里有一朵红云，直冒到九霄云外，结聚了一团火球。原来红光里有一妖精，他数年前闻得东土有个往西天取经的唐僧，乃是金蝉长老转生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块肉，延寿长生。他朝朝在山间等候，一日知唐僧将过此山，散了红云，按云头落下山坡里。摇身一变，变作七岁顽童，赤条条的身上无衣，将麻绳捆了手足，高吊在松树梢头，口口声声只叫救命救命。三藏策马前进，三个徒弟随着。正行时，只听得叫声“救命”，抬头一看，原来是个小孩童赤条条的吊在树上，心中甚是不忍，急叫徒弟猪八戒割断绳索放下来。那怪向着唐僧泪汪汪只管磕头，唐僧心慈，便叫：“孩儿，你上马来，我带你去。”那怪说：“师父啊，我手脚都吊麻了，腰胯疼痛，且是乡下人家，不惯骑马。”唐僧叫八戒驮着，那怪抹了一眼，说：“师父，我不敢要这位师父驮，他脑后鬃搠得我疼。”唐僧教徒弟水怪沙和尚驮着，那怪又不要。唐僧乃教徒弟猴精孙行者驮着，行者呵呵笑曰：“我驮，我驮。”那怪暗自欢喜，顺顺当当地要行者驮他。行者试了一试，只有三斤十两重，笑曰：“你这个泼怪物，今日该死了，如何在老孙面前捣鬼？我认得尔是个恶怪儿。”那怪说：“师父，我是好人家儿女，不幸遭此大难。”行者说：“你既是好人家儿女，为何骨头有如此之轻？”那怪说：“我骨骼小，故轻。”行者说：“也罢，我驮着尔。若要尿屎粑粑，须对我说。”于是遂随着唐僧径投西去。

孙行者驮着，心知是魔，算计要掼杀他。那怪早知觉了，就使个神通，往四方吸了四方气，吹在行者背上，便觉重有千斤。行者笑曰：“我儿啊，你为何弄重身法压我老爷？”那怪恐怕行者伤他，却就出了元神，起去伫立在九霄空里。行者背上越驮越重，不觉发怒，抓过来向路旁石头上呼啦一掼，掼得像个肉饼一般，又将他四肢扯碎，丢在路旁。那怪空中看着，忍不住心头火气，说：“这猴和尚十分惫懒，若不乘此时拿了唐僧，更待何时！”随即在半空里弄了一阵旋风，呼的一声响亮，走石扬沙，刮得那三藏马上难存，八戒、沙僧低头掩面。行者情知是怪物弄风，急纵步来迎时，那怪已将唐僧摄去了。一时间风声顿息，日色光明。行者上前叫八戒，那呆子爬起来说：“哥哥，好大风啊。”又问师父在何处，八戒说：“风来得紧，我们都藏头遮眼，各自躲风，师父也伏在马上的。如今却不见影踪，难道是个灯草做的，一阵风卷去了不成？我们快去寻那妖怪，救师父去。”三个人绕山转洞，行经有五六十里，却也没个音信。后来遇着山神土地，告以前边山中有一座火云洞，洞中有个妖精，是妖精牛魔王的儿子，乳名叫作红孩儿，号叫“圣婴大王”。他曾在火焰山修行三百年，炼成一种神火，牛魔王使他来镇守号山。行者闻言，满心欢喜，对八戒、沙僧说：“兄弟们放心，师父决不伤生。妖精与老孙有亲，原来他是牛魔王的儿子，名叫红孩儿。想我老孙五百年前，曾与那牛魔王结拜七兄弟。这妖精既是他儿子，若论起来，还该叫我老叔，他焉敢害我师父？我们趁早去。”八戒笑曰：“好好，快去快去。”一路前进，果见有一座石板桥，通着洞府，知必是妖精住处。行者叫沙僧将马匹、行李藏在树林下，已与八戒各持兵器，走到洞门外。见有一座石碣，上镌“号山火云洞”五字。正看时，忽见洞口一群小妖抡枪舞剑。行者厉声叫曰：“快报尔洞主，教他交出我唐僧师父来，免尔等性命。”小妖闻言，急入报告去了。

那怪自把三藏拿到洞中，剥了衣服捆在后院里，着小妖扛水洗刷。正要上笼蒸吃，忽听得有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带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在门前说要索还唐僧师父。那怪冷笑曰：“必是孙行者与猪八戒。我正要寻他。”手中执着一杆丈八长的火尖枪，也无盔甲，腰间束一带锦绣战裙，赤着脚走出门前，高叫一声：“谁在我这里吆喝！”行者笑曰：“贤侄，是我。尔今早把我师父摄将去，趁早送出，不要破了面皮，失了亲情。”那怪闻言，心中大怒，喝道：“哪泼猴头，我与尔有何亲情！谁是尔贤侄！”行者说：“哥子，尔不晓得，我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我当时专慕豪杰，尔令尊叫作牛魔王，称为平天大圣，与我老孙结为七兄弟，做了大哥，老孙排行第七。尔当时还未出世。”那怪闻言，如何肯信，举起火尖枪就刺。行者抡起铁棒骂曰：“尔这小东西，不识高低。看棒！”他两个各使神通，跳在云端里，战经二十合不分胜败。猪八戒在旁看得明白，妖精虽不败阵，却只是遮拦隔架，全无攻杀之能力。他即抖擞精神，举着九齿耙，在空中向妖精劈头就砍。那怪见了心惊，急拖枪败下阵来。行者、八戒赶到他洞门前，只见妖精一只手举着火尖枪，一只手捏着拳头，向自家鼻子上捶了两拳，捶破皮，淌出血来，搽红了脸。谁知他念个咒诀，口里喷出火来，鼻子里浓烟迸出，眨眨眼，火焰齐生。连喷了几口，那红艳艳大火烧空，把一座火云洞烟火迷漫。八戒慌了，说：“我辈若钻在火里，莫想得活。把老猪弄做个烧熟的，加上香料，尽他受用，岂不该死。快走快走。”行者捏着避火诀撞入火中寻那怪。那怪见行者来，又吐上几口，那火比前更加厉害，烟火飞腾。行者看不见洞门路径，急抽身跳出大火。那妖精看得明白，见行者走了，连忙收拾火具，率群妖转入洞内，闭了石门，以为得胜，欢笑不尽。

孙行者跳出大火走了后，与沙僧、八戒商议，决计用以水克火法，对二人说：“尔辈等着，待老孙去东海大洋向龙王借些水来，泼灭妖火，捉这泼怪。”即纵云离火云洞，顷刻到东洋，使避水法分开波浪，径到水晶宫里，见了老龙王敖广，说：“有一事相烦。我师父唐僧经过号山火云洞，有个红孩儿妖精把他拿去。老孙与他交战，他却放出火来，我们胜不得他。想着水能克火，特求尔去与我下场大雨，泼灭妖火，救唐僧一难。”龙王说：“大圣若要求雨，我却不敢擅专。须得玉帝旨来，会了雷公、电母、风伯、云童，才能行得。”行者说：“我也不用着风云雷电，只是要些水灭火。”龙王说：“既如此，待我邀舍弟们来，同助大圣一臂之力吧。”随即邀齐了南海、北海、西海龙王，同领着龙兵，不多时早到号山。行者说：“敖氏昆玉，汝等且停于空中，让老孙与他赌斗。若赢了他，不须列位捉拿，但是他放火时，可听我呼唤，一齐喷水。”龙王俱如号令。行者却入松林中，见了八戒、沙僧，一一告知，即跳到洞门首叫门。小妖听见即去报道：“孙行者又来了。”那红孩急纵身挺着长枪，走出门对行者说：“尔为何又来？”行者说：“还我师父来！”掣棒劈头就打。那怪使火尖枪急架相迎，战经二十回合。那怪见不能取胜，虚晃一枪，急抽身捏着拳头，又将鼻子捶了两下，却又喷出火来，口眼中赤焰飞腾。大圣回头叫曰：“龙王何在？”那龙王兄弟率众大族，向妖精火光里喷下水来。那水淙淙大下。谁知妖精的火势原来是神火，龙王喷水，只好泼得凡火，那神火如何可熄？非但不能熄，好似火上浇油，越泼越灼。龙王只得收了水去。大圣念着诀，钻入火中，抡棒寻妖要打。那怪见他到来，一口烟又劈面喷去。行者急回头，熏得眼花缭乱，忍不住泪落如雨。原来大圣不怕火，只怕烟。当年大闹天宫时被老君放在八卦炉中，不曾烧坏，只是风搅得烟来，把他炒作火眼金睛，故至今只怕烟。那妖又喷一口，行者挡不住，纵云头走了。那妖却又收了火具，回归洞府。大圣是时弄得一身烟火，暴躁难禁，径投入涧水内一滚。谁知被冷水一逼，火气攻心，浑身冰冷，氽在水面。沙僧到涧边见了，急忙跳在水中，抱上岸来，吓得要哭。八戒说：“兄弟莫哭，等我掩住他的七窍，用一个按摩法，须臾苏醒。”二人扛着行者一同到松林下坐定。行者醒了，叫一声：“兄弟们，老孙吃了亏也！”两眼泪流不止。又叫：“师父苦啊！”沙僧说：“哥哥且休哭，请兵救我师父可也。”行者说：“那怪神通不小，除非去请观音菩萨才好。”八戒一想：“大圣有恙，架不起筋斗云，只好我往。”就驾着云向南而去。

那怪在空中观看，见八戒往南去，必然是请观音菩萨。忙按下云，叫小妖们预备拿出一只如意皮袋，在此守候。己则驾上云头，赶过了八戒，端坐在壁崖之上，变作一个假观世音模样等候着。那八戒正纵云行处，忽然望见菩萨。他焉能识得真假，即趋前下拜曰：“菩萨，弟子猪悟能叩头。”那怪说：“你不保唐僧去取经，却见我有何事？”八戒说：“弟子因与师父行至中途，遇着号山火云洞红孩儿妖精，把我师父摄了去。弟子师兄寻上门与他交战，他原来会放火。头一阵不曾得赢，第二阵请龙王助水，也不能灭火。师兄被他烧坏了，不能行动，着弟子来请菩萨。万望慈悲，救我师父一难。”那怪说：“火云洞洞主却不会伤生，一定是你们先冲撞他。”八戒说：“我不曾冲撞，是师兄悟空冲撞他的。他变作一个小孩儿吊在树上，师父教我解下来，着师兄驮他。师兄掼了他一跤，他就此弄风，把师父摄去了。”那怪说：“尔起来，跟我进洞里去，见洞主说个人情。尔赔一个礼，就可把尔师父讨出来。”八戒不知好歹，跟着他径回旧路，顷刻间到了门首。那怪说：“尔休疑忌，他是我的故人。快跟我进来。”八戒只得举步入门。众妖一齐呐喊，将八戒捉住，装入袋内，束紧了口绳，高吊在梁上。那怪遂现了本相，预备蒸熟猪八戒，赏小的们下酒。

孙大圣与沙僧正坐，只见一阵腥风刮面而过。他就打了一个喷嚏，曰：“不好不好，这阵风凶多吉少。想是猪八戒走错了路，撞见妖精了。尔坐在此处看守，等我去打听打听。”沙僧说：“师兄腰疼，等小弟去吧。”行者说：“尔不济事，还让我去好。”行者咬着牙，忍着疼，拈棒走到洞叫声：“妖怪！”那小妖又急入通报：“孙行者又在门首吆喝。”妖王传令叫拿，那小妖枪刀簇拥，齐声呐喊开门，都道拿住拿住。行者果然疲倦，不敢相迎，将身钻在路旁，念个咒语，叫变，即变作一个销金包袱。小妖看见，取了进去报道：“大王，孙行者怕了。听见说一声拿，慌得把包袱丢下走了。”妖王笑曰：“那包袱谅也不甚值钱。”遂不以为事，丢在门内。好行者，假中又假，虚里还虚，即拔根毫毛，变作个包袱一样。他的真身，却又变作一个苍蝇，停在门枢上。只听得八戒在里边嘤嘤地哭。行者飞了去寻时，原来他吊在皮袋里。正欲设法解救八戒出来，被洞中小妖看住，下不得手。就此回到林中，摇身一变，现了本相，对沙僧说：“呆子已找着了。”即将过去之事说明。复纵起筋斗云，径投南海去请菩萨。一到落伽崖上，见了菩萨，将欲救师父及红孩儿之事说了一遍。菩萨说：“既如此，何不早来请我？”行者说：“本欲来请，因弟子被烟熏坏了，不能驾云，却教猪八戒来请菩萨。途中被那怪骗入洞中，现吊在皮袋里。”菩萨闻言，心中大怒，曰：“那泼妖敢如此猖獗！”就拿着净瓶，急要动身去救唐僧。原来净瓶内甘露水能灭妖火。菩萨出潮音仙洞，叫悟空先过海去。行者磕头说：“弟子不敢在菩萨面前施展。若驾起筋斗云、掀露身体，恐得罪菩萨。”菩萨即着善财龙女到莲花池里劈一瓣莲花放在水上，叫行者：“尔上去。”行者说：“菩萨，这花瓣儿如何载得我起？”菩萨说：“尔且上去看。”行者只得往上一跳，果然先见轻小，到上面比海船还大三分。因欢喜曰：“菩萨，载得我了。”菩萨说：“既载得，如何不过去？”行者说：“没有篙桨篷桅，如何好去？”菩萨说不用，只把他一口气吹开，早过南洋苦海，得登彼岸。到了号山，菩萨住下祥云，念一声唵字咒语，只见那本山土地众神都到菩萨宝莲座下磕头。菩萨说：“汝等俱莫惊张。我今来擒此泼妖，要与我把山周围打扫干净。”众神遵依而去，须臾来回复讫。菩萨遂把净瓶扳倒，呼啦啦倾出水来，就如雷响一般。大圣见了，暗中赞叹：“果是大慈大悲的菩萨。”菩萨叫悟空伸过手来，行者即将左手伸出。菩萨折杨柳枝蘸甘露，把他手心里写一个“迷”字，教他捏着拳头：“快去与那妖精索战，许败不许胜。引他来到我跟前，我自有法力收服。”行者领命，径来洞口叫门。小妖又进去通报，那怪说：“关了门，莫睬他。”行者叫曰：“好儿子，把老子赶在门外。还不开门！”那怪只叫莫睬他。行者大怒，举铁棒将门打破。那怪见打破他门，急纵身跳将出去，挺长枪劈胸便刺。行者将身一晃，藏在那菩萨的神光影里。那怪近前，睁眼对菩萨说：“尔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菩萨不答。那怪向菩萨劈心刺一枪来，菩萨化道金光，走入云端里面，把杨柳枝垂下，念声咒语。那怪自身的枪化作一个刀山，身子却坐在刀山上，两腿流血不止，疼痛无比，乱叫：“菩萨，饶我性命！再不敢为恶，情愿皈依。”菩萨下降近前说：“尔能改过，须摩顶受戒。”就袖中取出一把金剃头刀，近前与那怪分顶剃了，与他留下三个顶搭，挽起三个窝角揪儿。行者在旁笑曰：“这妖精太晦气，弄得不男不女，不知像个如何东西。”菩萨说：“尔今既受戒，我却也不慢尔，称尔作善财童子如何？”那怪点头受戒，只望饶命。菩萨却用手一指，叫声：“退！”只听得当的一声，天罡刀都脱落尘埃，那童子身躯不损，野性犹未驯顺。再拿起长枪往菩萨劈脸就刺，恨得个行者抡棒要打。菩萨只叫：“莫打，我自有法惩治。”却向袖中取出一个金箍儿来，说：“这宝贝原是我佛如来赐我的金、紧、禁三个箍儿。紧箍儿先与尔戴了，禁箍儿收了守山大神，这个金箍儿未曾舍得与人。今观此怪无礼，与他吧。”好菩萨即将箍儿迎风一晃，叫声“变”，变作五个箍儿，往童子身上抛了去，喝声着，一个套在他头顶上，两个套在他左右手上，两个套在他左右脚上。菩萨念着诀，默默地念了几遍，妖精疼得搓耳揉腮，攒蹄打滚；忽住口，那妖就不痛了。自是红孩儿归入正果，菩萨还落伽山。行者急到洞中救出师父，又解下皮袋，放出八戒。方要到林下去看沙僧，那沙僧等待已久，出林外一探，看见唐僧行者等，欣喜赶来，劈面迎着行者说：“哥哥，尔何为这半日才来？”行者将菩萨收妖的法力备陈一遍。大家欢欢喜喜，休息休息，不一时又向西而行，取经去了。

此一段故事，足见逞强为恶者，虽以红孩儿之厉害，犹被收服，邪不胜正，终归失败，而不能占优胜也。由此言之，人又岂可逞强为恶，趋邪途而不循正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