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参果

万寿山中有个五庄观，观里有一仙人，道号镇元子，诨名与世同君。那观里出一样异宝，乃是混沌初分、天地方开之际，生成一种灵根，名叫草还丹，又号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一万年才结得三十个果子。其形如三朝未满的小孩，四肢俱全，五官咸备。人若有缘，得闻了一闻，就可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可活四万七千年。当日镇元大仙因元始天尊邀他到上清天弥罗宫中，听讲混元道果。大仙门下出的散仙也不计其数，现在只留下二十余个。内中最得意的徒弟，一个叫作清风，一个叫作明月。清风只有一千三百二十岁，明月才一千二百岁。大仙临行，吩咐二童说：“我去后，不日有一个故人从此经过，名为唐三藏，今奉东土唐王旨意往西天拜佛求经。不可怠慢，可将人参果打两个与他吃。”二童领命讫。不多时，果有唐僧等进来，送茶后坐下。二童子径到人参园内，思欲献果。那清风爬上树去，用金击子敲果，明月在树下以丹盘承接。须臾敲下两个果来，接在盘中，径到前殿奉献，曰：“唐师父，我五庄观土僻山荒，无物可奉。素果二枚，权为解渴。”那长老见了，大为诧异，因曰：“今岁年丰时稔，为何观里作荒吃人？这个是三朝未满的孩童，如何与我解渴？”清风暗里说：“这和尚眼肉胎凡，不识我仙家异宝。”明月上前说：“此物叫作人参果，实是树上结的，叶儿却似芭蕉模样，直上去有千余尺高，根下有七八丈围圆。师父不信，可亲自去看。”长者只是不肯吃。二童无法，仍旧捧进去了。

那行者听了，偷至园内。倚在树上抬头一看，树上所结人参果真像孩儿一般：尾上是个扢蒂，生在枝头，手脚乱动，点头晃脑，风过处似乎有声。行者欢喜不尽，曰：“好东西呀，果然罕见。”他倚着树嗖的一声蹿上去，就把金击子敲了一下，那果子扑地落将下来。他随跳下跟来寻，寂然不见；四面草中找寻，更无踪迹。行者说：“蹊跷。即使有脚的会走，也跳不出去。我知道了，必是这果子遇金而落，遇土而入。”大圣心灵，仍爬至树上，一只手用击子，一只手将直裰襟儿扯起来做个兜子。他却串枝分叶，敲了三个果兜在襟中，跳下树一直走出园中。径到厨房里，与八戒、沙僧看，曰：“你们看这个是什么东西？”八戒说：“不知道。”沙僧说：“是人参果。”行者说：“好啊，你倒认得。你曾在何处吃过？”沙僧说：“小弟旧时做卷帘大将，常见海外诸仙将此果与玉皇上寿。虽曾见过，却未曾吃。哥哥可与我少许尝尝？”行者说：“不消讲，兄弟们一家一个。”他三人将三个果个个受用。那八戒食量大，口又大，拿过来咕噜一口吞咽下肚，却问行者、沙僧曰：“你两个吃得有何滋味？”行者说：“你倒先吃了，为何又来问？”八戒说：“要紧吃着，我也不知有核无核。哥啊，你再去弄一个来，老猪细细地吃吃。”行者说：“兄弟，你好不知足。这个东西，我们吃着也是大有缘分。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那呆子只管絮絮叨叨地唧哝，不期那两个道童复进房来，只听得八戒唧唧哝哝，吃了人参果，似像不快活，再要想吃。清风听见心疑，向明月道：“你听那长嘴和尚讲人参果，还要个吃吃。莫非是他偷了我们宝贝？”明月回头说：“哥哥，不好了，金击子如何落在地下？我们且到园里看看来。”二人急走去，只见花园开了，菜园门也开了。忙入人参园里，倚在树下往上查数，只得二十二个。明月说：“果子原是三十个，师父开园，分吃了两个，适才打两个与唐僧吃，还有二十六个。如今只剩得二十二个，岂不少了四个？不消讲，是谁的恶人偷了！”两个走出园门，径来殿上，指着唐僧一阵乱骂，污言秽语不绝于口。唐僧听不过，说：“仙童啊，你们为何要闹？”清风说：“你的耳聋！你偷窃了人参果，何犹不容我说？”唐僧说：“人参果如何模样？”明月说：“才拿来与你吃，你说像个孩童的不是？”唐僧说：“阿弥陀佛。那东西一见，我就心惊胆战，岂还敢偷他吃？不要错怪了人。”清风说：“你虽不吃，还有手下人恐要偷吃。”三藏说：“这也说得是。”高叫一声：“徒弟都来。”沙僧听见，说：“不好了，一定是人参果的事发了。”行者说：“活羞煞人。这个不过是饮食之类，若说出来，就是我们贪嘴，亦不要紧。”三人走上殿去。三藏说：“徒弟，他这观里说有人参果，你们是谁一个偷吃他？”八戒说：“我老实不晓得。”清风指着行者说：“笑的就是他。”行者喝道：“我生就这个笑容，岂是不见了果子就不容我笑？”三藏说：“徒弟，我们是出家人，休打诳语，莫吃昧心食。如果吃了他，赔他个礼吧，何苦如此抵赖。”行者见师父说得有理，就直说道：“师父，不干我事。是八戒听见那两个道童吃，他想一个尝新，着老孙去打了三个，我兄弟三人各吃了一个。现在究要如何？”明月说：“偷了我四个，还说不是贼么？”八戒说：“阿弥陀佛。既是偷了四个，为何只拿出三个来分？那一个恐已藏匿了。”二童闻得是实，越加毁骂。大圣这时愤极，弄得个钢牙咬响，火眼睁圆，意谓：“这童子如此可恶，等我送他一个绝后计，叫他大家都吃不成吧！”他即把脑后的毫毛拔了一根，变作个行者，陪着悟能、悟净；本身却纵云头跳将起去，径到人参园里，掣金箍棒往树上乒乒乓乓几下，再用手一推，把树推倒。随即收了毫毛，与唐僧等一齐出门西去。

后来二道童到园中，见树倒果空，只叫如何是好，师父回来如何回话。明月说：“没有别人，定是那个毛脸和尚做的事。”正说间，那大仙已回到观中。走入园内一看，二童犹乱嚷未已，见了师父，就叩头道：“师父啊，尔那故人东来的和尚原来是一伙强盗，十分凶狠。”大仙笑道：“如何凶狠？”二童将上项事细说了一遍，止不住伤心泪落。大仙闻言并不恼怒，向二童道：“莫哭，莫哭。尔不知那姓孙的也是个天上散仙，他曾经大闹天宫，神通广大。既然打倒了宝树，叫他赔来便是。”言讫即与明月、清风纵起云头来赶三藏，在云端间向西一看，不见。仙童指着那一边道：“师父路边树下坐的是唐僧。”大仙即按落云头，摇身一变，变作个行脚真人，手摇尘扇，径到树下，对唐僧高叫道：“长老，贫道稽首。”那长老忙答礼说：“失迓，失迓。”大仙问长老是何方来的，三藏说：“贫僧乃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者。”大仙佯叫曰：“长老东来，可曾在荒山经过？”长老说：“不知仙宫是何宝山？”大仙说：“万寿山五庄观便是。”行者忙答道：“不曾，不曾。我们是上路来的。”那大仙指定笑曰：“我把你这个泼猴骚扰。你还瞒谁？你到我观里，连人参果树也打倒，即行逸去。不要走，趁早去还我树来。”行者闻言，心中懊丧，掣铁棒不由分说向大仙劈头就打。大仙侧身躲过，踏祥光径到半空，现了本相。那行者没高没低的棒子乱打，大仙把玉麈左遮右挡，忽地用一个袖里乾坤的手段，在云端里把袍袖轻轻地一展，把四僧连马一袖子笼住，径回观中坐下，叫徒弟拿绳伺候。你看他却像撮傀儡一般，从袖子里把他四个逐个取出，每一根柱上绑了一个，将马拴在庭中，行李抛在廊下。又叫徒弟取出皮鞭来：“且将这些和尚打一顿，与我人参果出气。”众仙急忙取出一条龙皮做的七星鞭，是着水浸的。一个小童把鞭执定道：“师父，先打哪个？”大仙说：“唐三藏约束徒弟不严，先打他。”行者闻言道：“先生差了。偷果子是我，吃果子是我，推倒树也是我，为何不先打我，打他何为？”大仙笑道：“这泼猴言语倒刚烈。就先打他。”小童问打多少，大仙说：“照着果数打三十鞭。”那小童执鞭就打。行者恐仙家法大，睁眼看打在何处，原来打腿。行者就把腰扭一扭，叫声“变”，变作两条熟铁腿，任他打了三十下。天早晌午，大仙又道：“还该打三藏，纵放顽徒撒泼。”那仙又抡鞭来打，行者道：“先生又差了。偷果子是我，我师父不知，是我兄弟们做的勾当。纵是有罪，我为弟子的也当替打。再打我吧。”大仙道：“这泼猴虽是狡猾奸顽，却倒也有些道理。既如此，还打他吧。”小童又打了三十。行者低头看看，两只腿似明镜一般，通打亮了，并不知有疼痛。此时天色将晚，大仙说：“且把鞭子浸在水里，待明日再打。”遂个个归房安寝不提。

那长老泪眼双垂，怨他三个徒弟说：“尔等撞出祸来，却带累我在此受罪，如何是好。”行者说：“且莫要嚷，再停一息走路。”正话时早已万籁无声，行者把身子小一小，脱下索来，说：“师父，去呀。”他却解了三藏，放下八戒、沙僧，收拾了行李马匹，一齐出了观门。又教八戒把柳树伐四棵来，将枝梢折下，复进去，将原绳照旧绑在树上。那大圣念动咒语，咬破舌尖，将血喷在树上，叫“变”，一根变作长老，一根变作自身，两根变作沙僧、八戒，相貌皆同，也会说话答应。他两个乃放步走出，赶上师父。这一夜仍旧马不停蹄。走到天明，那长老在马上停鞭打盹，行者见了，说：“师父疲倦，且在山坡下歇歇再走。”正在歇时，忽遇见大仙，问：“何处去，还我人参树来。”唐僧闻言，战战兢兢，未曾答应。他兄弟三众各举神兵，一齐上前把大仙围住，在空中乱打。那大仙只把蝇帚儿演架。有半个时辰，他将袍袖一展，依然将四僧一马并行李一袖笼去，返云头又到观里。坐于殿上，却又在袖儿里一个个搬出，将唐僧绑在阶下绿槐树上，八戒、沙僧各绑在两边树上，将行者捆住。又把长头布取十匹来，将唐三藏、猪八戒、沙和尚都使布裹了。行者笑曰：“好好好，人尚活着，就大殓了。”须臾，缠裹已毕。又教拿出漆来。众仙即忙取了些生熟漆。教把他三个布裹漆了，浑身俱裹漆，只留着头脸在外；又教抬出一口大锅支在阶下，架起干柴烈火，把清油倒上一锅，吩咐说：“要烧得滚，将行者炸他一炸，与我人参树报仇。”行者闻言，暗笑道：“正合老孙之意。我一向不曾洗澡，皮肤倒也瘙痒。一入此锅，身子亦好舒服，具感盛情。”顷刻间油锅将滚，大圣却又恐他仙法厉害，认真炸死，急回头四顾，只见那台基四边有一个石狮子。行者将身滚到西边，咬破舌尖，把那狮子喷了一口气，叫声“变”，变作他本身模样，也照式捆作一团；自己却出了元神，起在云端里，低头看着。

不到一刻工夫，只见小仙报道：“师父，油锅滚透了。”大仙教把孙行者抬下去。四个童儿抬不动，又加四个，也抬不动。众仙道：“这猴子小虽小，倒也结实。”却教二十个小仙扛将起来，往锅里一掼，咚的响了一声，溅起许多滚油点子，泼在小童们脸上，烫了几个燎浆大泡。只听得烧火的喊道：“锅漏了，锅漏了！油漏尽了！”锅底破了，原来是一个石狮子在里边。大仙大怒道：“这个泼猴实在无礼，在我当面敢做手脚！你走了也便罢了，为何又捣了我的灶？这泼猴真拿他不住，就拿住他，也似抟沙弄汞、捉影捕风。罢罢罢，饶他去吧。且另换新锅，将唐三藏炸一炸，与人参树报报仇吧。”那行者在半空里听得，连忙按落云头，上前叉手道：“莫要炸我师父。还等我来下油锅。”大仙骂道：“你这猴子倒会弄手段，捣了我的灶。”行者笑道：“你遇着我，就该倒灶。”大仙闻言呵呵冷笑，走出殿来，一把扭住。行者道：“你不要扭住我。你解了师父们，我还你一棵活树如何？”大仙道：“若医得树活，我与尔八拜为交，结了兄弟。”行者道：“好，好。”大仙谅他走不脱，即命解放了三藏、八戒、沙僧。那行者辞别大仙，即对三藏、八戒、沙僧道：“师父们在此，我三日内必来。”

说毕，纵一筋斗云，经上东洋大海，早到蓬莱仙境。正走处，见白云洞外松荫之下，有三个老儿围棋。观局者寿星，对局者福星、禄星。因将五庄观阻滞难行特来求教之故说了一遍。三老道：“五庄观是镇元大仙的仙宫，你莫不是偷吃他的人参果了？那果子叫作万寿草还丹，天下只有此种灵根。”行者说：“灵根，灵根，我已将根弄断了。”三老惊曰：“若何断根？”行者便将偷果推树、被他赶捉不能脱身事一一说来，要求医树的方法，要想救唐僧脱身。三老说：“打杀他项动物，用我黍米之丹可以救活；那人参果乃仙木灵根，如何医法？没方，没方。”那行者见说无方，就想起方丈仙山东华帝君或能有此医方，一筋斗云便到山前。正看时，见帝君劈面而来，急忙鞠了躬，将来意说明，求赐一方医治。帝君说：“我有一粒九转太乙还丹，但能医治世间生灵，却不能医树。若是凡间的果子还可，这万寿山乃先天福地，五庄观乃净土洞天，人参果乃天开地辟之灵根，如何可治？没方，没方。”行者说：“既然没方，老孙告别。”遂驾云直到普陀岩上。见观音菩萨在紫竹林中与诸天大神、木吒龙女讲经说法，即趋前礼拜，参拜菩萨。菩萨问其来意，行者将前情陈述一遍，菩萨道：“你为何不早来见我？”行者闻言，心中暗喜，即上前恳求。菩萨说：“我这净瓶底的甘露，善治得仙树灵苗。”行者道：“可曾经验过否？”菩萨说：“当年太上老君曾与我赌胜，他把我的杨柳枝拔了去，放在炼丹炉里炙得焦干，送来还我。我就插在瓶中，一昼夜复得青枝绿叶，与旧相同。”行者笑道：“真好，真好。烘焦了的尚能得活，况此推倒的更是容易。”菩萨吩咐大众看守林中：“我去去即来。”

菩萨吩咐既毕，遂手托净瓶，骑了白鹦哥，令孙大圣随后相从。无何，按落云头，即到观里。菩萨与镇元子讲话，那行者在阶前引唐僧、八戒、沙僧都拜了，观中诸仙也来拜见。行者说：“大仙不必迟疑，趁早请菩萨替你治那树去。”大仙即命打扫后园、设具香案，请菩萨先行，众人随后。都到园内观看时，那棵树倒在地下，土出根现、叶落枝枯。菩萨叫悟空伸手来，那行者将左手伸开，菩萨将杨柳枝蘸出瓶中甘露，把行者手心里画了一道起死回生的符，令他捏着拳头，往那树根底下揣着。但见有清泉一注，急用玉瓢舀起，扶起树来，从头浇下，自然回生。行者如法试验，不到一刻，那树根底下果有清泉涌出。大仙即命小童取出有三五十个玉盏玉杯，却将那根下清泉舀起。行者、八戒、沙僧扛起树来，扶得周正，拥上土，将玉器内甘泉一瓯捧与菩萨。菩萨将杨柳枝细细洒上，口中又念着经咒，不多时已将那舀出之水洒完，见那树果然依旧青枝绿叶、浓郁阴森，上有二十三个人参果。清风、明月二童讶曰：“前日不见了果子时，颠倒只数得二十二个，今日回生，为何又多了一个？”行者说：“日久见人心。前日老孙只偷了三个，那一个落在地下，想已入土。八戒疑我藏匿，到如今才见明白。”那大仙十分欢喜，用金击子把果子敲下十个，请菩萨复回宝殿，大开人参果会。菩萨上座，其余依次环座，各食人参果讫。行者谢了菩萨，菩萨驾起云头，仍回普陀岩去了。镇元子欲践前言，与行者结为兄弟，于是彼此欢洽而散。

偷窥之事，乃最是不道德的行为。孙行者当时顽劣异常，故时有此种卑鄙手段。我想，行者成正果以后回想起来，必是要懊悔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