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

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称为花果山。山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自开辟以来，受天地日月精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成仙胎，一日迸裂，产一石卵，大似圆球。见风化作一个猴，名为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猿鹤为伴，麋鹿为群，夜宿石崖，朝游峰洞。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时值天气炎热，与群猴避暑，都在松荫之下，作为玩耍之消遣地，甚自得也。一日在山涧中洗澡，见涧水奔流，众猴多说：“此种水不知究从何处来，我辈今日偷闲，何不依着涧边到上流头寻看源流，随便玩耍一回？”高喊一声，众猴一齐跑来，顺涧爬山，直至源流之处，乃是一道瀑布飞泉。众猴皆拍手称扬说：“好水，好水。谁有本领能钻进去寻一个源头出来，并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他为王。”连呼三声，忽见跳出一个石猴，高声叫曰：“我进去。”石猴即瞑目蹲身，将身一纵，跳入瀑布中。睁眼抬头一看，见此处却无水无波，明明朗朗，只有一座铁板桥；再上桥头一望，宛似人家住处，极好异境。且看且想，甚有乐趣。

于是跳过墙来再看，只见正当中有一石碣，碣上刻有“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十字。石猴一见，好不欢喜。既而瞑目蹲身，复跳出水外，打两个呵欠，高叫曰：“大好运，大好运！我何幸而得此！”众猴听说此言，急围住问曰：“里边究何式样？水有几何深？”石猴说：“水是没有，只有一座铁板桥，桥边是一座天造地设可爱之石屋。此水乃是桥下冲贯石穴，倒挂下来，将门户遮蔽。桥边有花有树，石屋内有石锅、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真是我辈安身之地。我辈都进去住，省得受老天之气，岂不甚好？”

是时众猴听得，个个欢跃，都说：“尔可先导，带我辈进去。”言毕，石猴又瞑目蹲身，向里边一跳。众猴随后都跳进去，跳过桥头，一个个抢盆夺碗、占灶争床，搬过来又移过去，正是猴子顽劣之本相，也无一刻定时，直至力倦神疲而止。石猴坐既定，乃对众猴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尔辈才说有本领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现今寻着一个洞天与尔辈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为王？”众猴闻言，即拱服礼拜，称他为千岁大王。从此石猴高登王位，将石字避去，遂称为“美猴王”。

猴王既踞王位，领一群猿猴、猕猴、马猴等分派为臣下佐使，朝游花果山，暮宿水帘洞，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独自为王，享乐天真，何止二三百年。一日与群猴会宴，忽然想去学仙学佛。与众猴说明，众猴鼓掌称扬，都说：“善哉，善哉。我等明日何不越岭登山，广寻仙品，大设筵宴，送大王行也？”

次日，众猴果去采仙桃，摘异果，割山药，齐齐整整摆开石凳、石桌，排列仙酒仙肴。尊美猴王上坐，一个个轮流奉酒奉果，痛饮一日。次晨，美猴王早起，折许多枯松，编作渡筏，取一竹竿为篙，独自登筏，尽力撑开，飘飘荡荡，向大海飘去。连日东南风紧，将他送到西北岸前，却是南瞻部洲地界。弃筏登岸，只见海边上有人捕鱼打雁、挖蛤淘盐，乃走近前来，就弄把戏。装一活虎，形象凶猛，吓得彼辈丢筐弃网，四散奔跑。将跑不动者拿住一个，剥脱彼之衣裳，也学人穿在身上。摇摇摆摆，越州过府。日在市廛中，学人礼，学人话，朝餐露宿，一心访问佛仙之道，要寻一长生不老之方，以慰其初志。

过了七八年，无缘得遇，忽行至西洋大海。想着海外必有神仙，独自依前做筏，又飘过西海，直至西牛贺州地界。登岸遍访多时，忽见一座高山。他也不怕蛇虫虎豹，直登山顶。正观看间，忽闻得林深处有人言语，急忙穿入林中，侧耳而听，有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之语。听着满心欢乐，意谓神仙可藏在此处，急忙跳入里面一看，乃是一个樵子在彼处举斧砍柴。猴王近看，恭恭敬敬鞠躬而叫曰：“老神仙，弟子行礼。”樵子闻言，慌忙把斧丢去，转身答礼说：“不敢当，不敢当。我是拙汉，不是神仙，但我却与神仙相邻。”猴王说：“尔家既与神仙相邻，求你指点神仙住处，让我去找他。”樵子说：“此去不远，不远。此山叫作灵台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洞中有一个神仙，称为须菩提祖师。祖师之徒弟出去者甚多，现今还有三四十人从他修行。尔顺此小路而走，向南行七八里远近就是他家。”

猴王一闻此话，急忙辞谢出林。走七八里远，果然望见一座洞府。挺身观看，但见洞门紧闭，静悄悄杳无人迹。忽回头见崖侧立一石牌，刻有“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字样，心中十分欢跃。正注视间，忽听得呀的一声，洞门开处，里面走出一个仙童，高叫曰：“何人在此骚扰？”猴王上前鞠躬曰：“我是访道学仙而来，不敢在此骚扰。”仙童笑曰：“你是真访道否？”猴王说是。童子说：“我家师父正在登坛讲道，还未说出缘由，就教我出来开门，说外面有个修行弟子到来，可去接待。想必就是你。”猴王笑道：“是我，是我。”童子乃谓：“可随我来。”猴王因整衣端肃，随童子一路而走，径入洞天深处，直至坛下。乃见菩提祖师坐在坛上，两边有三十个小仙侍立坛下，森严气象，几乎不可逼视。

猴王一见，倒身下拜，磕无数头，口中只说：“师父，师父，我弟子志心朝礼。”祖师说：“你是何方人？可说一乡贯姓名来。”猴王说：“弟子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祖师说：“你何姓？”猴王说：“我无性。人骂我，我不恼；打我，我不怒。犯而不校，一生无性。”祖师谓：“不是此性，你父母何姓？”猴王说：“我也无父母。”祖师说：“既无父母，想必是树上生的。”猴王说：“我不是生在树上，却长在石里。我只记得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是年石破，我便生也。”祖师暗喜，以为彼如此来历，却是天地生成，就说：“尔起来走走我看。”猴王纵身跳起，走过两遍。祖师笑曰：“尔却像食松果之猴狲。我就向尔身上取一姓，叫尔姓孙。”猴王闻之极喜，朝上乱叩头，说：“好好好，今日方知姓也。然既有姓，乞再赐一名，方好呼唤。”祖师谓：“我门中取名有十二个字，排到你正当悟字，可称‘悟空’好否？”猴王说：“真好，真好。自今就叫作孙悟空也。”

猴王既得姓名，百般欢喜，对菩提前作礼启谢。祖师即命大众引孙悟空出二门外，教他洒扫应对、进退周旋。悟空又拜过大众师兄，就于廊庑之间，安排寝处。次早与众师兄讲经论道，习字焚香，闲时即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在洞中忽忽不觉，倏已六七年矣。

一日，祖师登坛高坐，开讲大道。孙悟空在旁闻着，心喜过望，抓耳挠腮，眉开眼笑，忍不住手舞足蹈。祖师看见，问孙悟空：“尔在班中，何为癫狂跃舞？”悟空说：“弟子诚心听讲，听到老师父妙音处，喜不自禁，不觉跳跃。望师父恕罪。”祖师说：“尔既识妙音，我且问尔，尔到洞中有多少时候？”悟空说：“不知道，只记得常到山后打柴，见一山好桃树，我在此处吃过七次饱桃矣。”祖师说：“此山名为烂桃山。尔既吃过七次，即已七年。尔今要从我学习何道？”悟空说：“凭尊师教诲，但能学得长生不老之术最妙。”祖师闻言，故意授以种种他法，悟空种种说不学。祖师忽跳下高坛，手持戒尺，向悟空说：“尔横不学，竖不学，究欲如何？”就走上前将悟空头上连打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闭，撇却大众而去，吓得一班听讲之徒人人惊惧，皆抱怨他。是时悟空仍一点不恼，面露笑容。

当时猴王已识个中关键，默记于心。祖师打他三下者，教他三更时分留心；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上者，教他从后门走进，秘处传他道也。是日，悟空只想早寝，一到黄昏，与众同卧，己则假合眼，定息存神。约到子时前后，轻轻起身穿好衣服，偷开前门，走至后门外，就侧身掩进，直走到祖师寝榻下。正要跑时，见祖师已醒。悟空拜而叫曰：“弟子在此。”祖师知是悟空，起身披衣，盘坐喝曰：“你不在前边去睡，到此何为？”悟空说：“师父昨日坛前教弟子三更时候从后门入，传我法道，故敢径拜榻下。”祖师听说，暗想他真是天地生成，故能识个中关键。因不再问。

悟空于是又要求祖师传长生之道。祖师谓：“尔今有缘，我亦喜悦。尔近前来，传尔长生之术。”悟空叩头致谢后，跪于面前，洗耳恭听。祖师说：“变化有三十六般，有七十二般。尔要学何种变化？”悟空说：“弟子之意，越多越好。愿学七十二般变化。”祖师说：“上前来，传与你口诀。”遂附耳低言，不知说出如何妙法。此猴王也是灵通百窍，习过口诀，自修自炼，将七十二般变化件件学成。一日，祖师问悟空：“事成也未？”悟空说：“蒙师父恩，弟子功课完毕，已能飞升天空。”祖师说：“你试与我看。”悟空欲显本领，将身一耸，即离地数丈，踏云而去。未几又落在面前，叉手说：“师父，此就是腾云。”祖师谓：“此还不能算腾云，只可谓爬云。所谓腾云者，四海之外，一日能游遍是也。”悟空说：“此甚难能。”祖师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依尔翻腾用势，授以筋斗云最合。”当时面授口诀。是夜悟空即运神炼法，学会筋斗云。从此无束无拘，逍遥自在，一筋斗能翻十万八千里路。一日与大众游于松树下，大众对悟空说：“你已能变法，试变与我等看。”悟空正欲显本领，叫大众出一题目。大众就说变一松树。悟空念一咒诀，摇身一变，即变成一棵松树。

是时大众见之，一齐喝彩声喧。祖师闻而大怒，谓：“尔辈何得在此喧扰？”大众谓：“不敢瞒师父，方才孙悟空变法，弟子们扬声喝彩，致惊我师。乞恕罪。”祖师当时叫悟空过来，略责一二，谓：“此种法道，何得轻易卖弄？尔欲保全性命，盍早回去！”悟空闻言，哭告曰：“师父叫我往何处去？”祖师说：“你从何处来，便从何处去。”悟空恍然悟曰：“弟子自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来。”祖师说：“快去才好。”悟空谢过，念着口诀，翻一筋斗，已回东海花果山水帘洞矣。

悟空一到，有千千万万猴子一齐跳出，将猴王围在当中，叩头叫曰：“大王何为一去许久，把我辈闪在此处！近来有一妖魔，强要占我辈洞府。我辈舍生忘死，与他争斗，被恶魔捉去许多子侄。大王若再不来，我等连山洞恐又要属他人矣。”悟空闻说，大怒曰：“何处妖魔，胆敢无状！我将寻他报仇。”众猴说：“彼自称‘混世魔王’，居住在北海道。”悟空说：“此去不知几多里？”众猴说：“他来时风，去时雾，不知有多少路。”悟空闻言不语，将身一纵，即跳出去，一个筋斗，就至北海道。息下一看，见一座高山，十分险峻。正观看间，只听得有人言语，就下山寻觅。

忽见有个水脏洞，门外有几个小妖跳舞，见悟空，因问曰：“你是谁？”悟空说：“我是南方花果山水帘洞洞主。尔家有自称魔王者，屡次来欺我儿孙，我欲与他一决上下。”小妖听说，急忙跑入洞里，报曰：“大王，祸事来了。洞外有猴头，自称花果山水帘洞洞主，说大王欺他儿孙，特来此欲与大王一角上下。”魔王笑曰：“此是猴精，闻已修行去，今恐已回来矣。他如何打扮，手中有何兵器？”小妖说：“没有，但光着个头，穿一领红色衣，勒一条黄绦，脚下踏一对乌靴。不僧不俗，又不像道士，赤手空拳。”魔王闻言，即穿甲胄，拿钢刀，与众妖出门，高叫曰：“谁是水帘洞洞主？”悟空即睁眼观看，只见魔王头戴乌金盔，身挂皂罗袍，外罩黑铁甲，足穿黑皮靴，腰广十围，身高三丈，手执一口刀。悟空喝曰：“尔恶魔如此眼大，看不见老孙？”魔王见之，笑曰：“你身不满四尺，年不过三旬，手中又无兵器，如何大胆猖狂，要来与我决斗？”悟空骂曰：“好大恶魔，轻量我小！要大却不难。量我无兵器？我两只手钩着天边月哩，你不要怕！快吃老孙一拳！”纵一纵跳上去，劈脸就打。魔王乃伸手挡住，曰：“你矮我长，你用拳，我用刀，杀死尔，徒为人笑。我放下刀，与尔决个拳。”魔王即丢刀便打，焉晓得悟空身小，钻进去相撞相迎。彼此一冲一撞，到底长拳空大，矮簇坚牢，魔王竟被悟空重打，受不住，闪过来就拿钢刀，向悟空劈头一砍。悟空急打一跛，他砍一个空。

悟空即用身外身法，拔一把毫毛，丢在口中嚼碎，向空喷去，叫一声变，即变成二三百个小猴。原来悟空得道后，身上有八万四千根毛，根根能变。今变成小猴，将魔王围绕，抱的抱，扯的扯，钻裆扳脚，扯毛挖眼，弄得魔王不由自主。悟空就夺得刀来，分开小猴，照顶门一刀砍为两段，杀进洞中，将一班大小妖精尽行剿灭，再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又见有收不上身者，就是魔王在水帘洞掳来之小猴，约有三五十个。悟空说：“尔辈快出去。”随即洞里放起火来，把水脏洞烧成一片焦土，乃对众猴说：“尔等可跟我回去。”大家一齐合眼。猴王念声咒语，驾阵狂风，云头落下。再叫声“睁眼”，众猴脚踏实地，认得即是家乡，个个快活，都奔洞门旧路而去。

是时在洞众猴，见猴王与其余小猴同来，一齐簇拥而入，罗拜猴王。于是安排酒果，接风贺喜。因问降魔之事，悟空向众猴细说一遍。众猴惊喜交集，谓：“大王此种本领，究从何处学来？”悟空说：“我当年别汝等，漂过东洋大海，到一洲，住八九年，未曾得道。再渡西洋大海，到一洲，访问多时，幸遇一老祖，传我与天同寿之秘诀及不死长生之妙法。”众猴乃称贺不已。悟空因笑曰：“我现今已有姓氏，一门皆受其赐矣。”众猴问大王姓什么，悟空说：“我今姓孙，法名悟空。”众猴闻之鼓掌，欣然曰：“大王是老孙，我辈都是二孙、三孙、细孙、小孙，一家孙、一国孙、一窝孙矣。”都来奉承老孙。大盆小碗，椰子酒、葡萄酒、仙花仙果，却有合家欢之趣味。

猴王一日教小猴操演武艺，砍竹为标，削木为刀，治旗旙，击金鼓，玩耍多时。忽然想起：“我辈玩耍，或人王、禽王疑我辈操兵造反，与师来杀。此等竹竿木刀，如何对敌？须得锋利剑戟方可。而今奈何？”众猴闻之，个个惊恐。正在说间，走上四个老猴，两个是赤尻马猴，两个是通臂猿猴，在面前说：“大王若要锋利器械，甚易。由本山向南去二百里，有一岛，乃傲来国地界。岛中军民无数，必有铜铁等匠作。大王若到彼处，或买或造此兵器，携归教练我辈，此计之得也。”悟空点头默许，急翻一筋斗云，果然二百里外有一岛，人烟稠密，煞是热闹。悟空想来此处定有现成兵器，等我下去买他几件。既而一思，还不如使个神通，向兵库内密取几件。就念着口诀，往地上吸一口气，吹出去便是一阵狂风，飞沙走石。风起处，惊散岛中军民，街市都关门闭户，无人敢走。悟空乃按下云头，径闯入兵器馆、武库中，打开门钻进去，见里边十八般兵器，件件俱备，心喜无量，唯想：“我一人能拿几件？不如用个分身法，都可搬去。”乃拔一把毫毛，嚼烂喷出，念咒叫变，变作千百个小猴，都乱搬乱抢，搬个干净。径踏云头，弄个遁法，带领小猴同回本处。猴王按落云头，将身一抖，收住毫毛，将兵器乱堆在山前，叫曰：“小猴们，都来领兵器！”众猴听见一声来，皆赶去抢刀夺剑，拿斧抓枪，弯弓扳弩，吆吆喝喝，玩耍一日。次晨依旧排营，悟空会集众猴，计有四万七千余口，早惊动满山怪兽。各种妖王共有七十二洞，都来参拜猴王为尊，轰轰烈烈。当时花果山，何等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