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宋朝阳谷县有一座山,名叫景阳冈。冈上出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这却是山东的一种土话,老虎叫作大虫。自从出了这条大虫以后,晚间时时出来吃人,十分厉害。过路客商稍不小心就要伤命。官司杖限猎户擒捉,总是无效。却来了一个大汉,要过这个冈去。
这大汉姓武名松,因排行第二,又名二郎,清河县人氏。他在外日久,要回去看望他的哥哥大郎。在路上行了几日,一日来到阳谷县地面,此处离县治还远,相近冈子。却当晌午时候,走得肚中饥渴,见前面有一酒店,门前挑着一面旗子,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武松走入里面坐下,把手里的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拿酒来。”只见店主人把三只碗、一双箸、一碟热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了一碗酒来。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主人家有饱肚的买些下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来。”酒家去里面切出两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捧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筛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再也不来筛。武松敲着桌子叫道:“主人家为何不来筛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来。”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来。”酒家道:“肉便切来,添与客官吃,酒却不添了。”武松道:“却又作怪。”便问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再卖?”酒家道:“客官,你须见我门前旗上面明明写道:‘三碗不过冈。’”武松道:“如何唤作‘三碗不过冈’?”酒家道:“俺家的酒虽是村酒,却胜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来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因此唤作‘三碗不过冈’。”
武松听了笑道:“原来如此。我却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这酒叫作‘透瓶香’,又叫作‘出门倒’。初入口时,醇 好吃,少刻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说!我又不欠你的钱,再筛三碗来吃。”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又筛三碗。武松吃道:“真是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还你一碗钱,只顾筛来。”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饮,这酒的确要醉倒人,没药医。”武松道:“休得胡说!便是你放蒙汗药在里面,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发话不过,一连又筛三碗。武松道:“肉再切二三斤来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肉,再添了三碗酒。武松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去身边取出些碎银子叫道:“主人家,你且来看我银子,还你酒钱,够么?”酒家看了道:“有余,还须找钱与你。”武松道:“不要你找钱,只将酒筛来。”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时,还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得了。”武松道:“就五六碗,你尽数筛将来。”酒家道:“你这条大汉,倘或醉倒了,如何扶得住你?”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汉。”酒家哪里肯将酒筛来。武松焦躁道:“我不白吃你的,休要引我性发,通教你屋里粉碎,把你这店子倒翻转来!”酒家道:“这厮醉了,休惹他。”再筛了六碗酒与武松吃。武松前后共吃了十八碗,绰了哨棒,立起身来道:“我却不曾醉。”走出门前来,武松笑道:“却不见得‘三碗不过冈’!”手提哨棒就走。
酒家赶出来叫道:“客官哪里去?”武松立住了问道:“叫我做什么?我又不少你酒钱,唤我做甚。”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我家看抄白官司榜文。”武松道:“什么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大虫,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二三十条大汉性命。冈子路口都有榜文。可教往来客人结伙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余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辰,不许过冈。更兼单身客人,务要等伴结伙而过。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时候,我见你走都不问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在此间歇了,等明日慢慢凑得二三十人,好一齐过冈去。”武松听了,笑道:“我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一二十遭,几时听说有大虫。你休说这些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进来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休胡说!便真个有虎,我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非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拿大虫吓我?”酒家道:“你看么!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恶意,倒落得你这样说。你不信我,请尊便自行。”一面说着,一面摇着头,自进店去了。
这武松提了哨棒,大踏步自过景阳冈来。约行了四五十里路,来到冈子下,见一大树,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写两行字。武松抬头看时,上面写道:“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如有过往客商,可于巳、未、午三个时辰,结伙成队过冈。请勿自误。”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胆小客人到他那家里歇宿。我怕什么?”横拖着哨棒,便上冈子来。那时已有申牌时候,一轮红日厌厌地相傍下山。武松乘着酒兴,只管走上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行到庙前,见这庙门上贴着一张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脚读时,上面写道:“阳谷县示:为景阳冈上有一只大虫,伤害人命,现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行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未、午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余时辰及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政和年月日。”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真有虎,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被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沉思了一回,说道:“我怕什么!且只顾上去,看怎样!”武松正要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将哨棒绾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
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语道:“哪有什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程,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着哨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衣服袒开,直奔过乱树林来。武松见一块光溜溜的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要睡,只见发起一阵狂风。那一阵风过了,只听得乱树背后扑的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叫声:“啊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便拿哨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那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往上一扑,从半空中撺将下来。武松被那大虫一吓,酒都做冷汗吓出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武松只一闪,闪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便大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了一个霹雳,震得那山冈也动,满林树叶多瑟瑟地响起来。只见它把那铁棒也似的虎尾倒竖起来,向武松只一剪,武松轻轻一跳,却又闪在一边。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有三种法子:一扑、一掀、一剪,最来得凶猛,三般捉不着时,气性就要没了一半。现在那大虫一扑、一掀已着了空,末后一剪,又不着,便再吼了一声,将身体一兜,兜将回来。
武松见那大虫翻身转来,双手抡起哨棒,用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中劈将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将下来。武松定睛看时,却不曾劈着大虫。原来打急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段,只拿得一半在手里,那一半不知抛向哪里去了。这大虫见武松抡棒打将下来,咆哮性发,翻身又是一扑,扑将过来。武松又尽力一跳,退了十余步远。恰好那大虫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张开大口,正要昂起头来。武松不慌不忙,把半段哨棒顺手一丢,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要挣扎,被武松尽气力按定,哪里肯放松半点儿。武松用脚往大虫面门上、眼睛里、鼻子上只顾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后半身向上乱耸,前半身却动弹不得。大虫越挣扎,武松越用力。大虫身底下扒起两堆黄泥,成了一个土坑。武松就把那大虫嘴直按到黄泥里去。那大虫被武松打得没有了力气,嘴又埋在泥里,闷得气都接不上。武松用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拳头,尽生平之力,一五一十只顾打,打到六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不能再动,只剩得口里气喘,肚皮息动不已。武松看了看,放了手,来到松树边寻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里回转身来。再看看大虫,只怕不死苏醒过来,用棒橛又打了一回。眼见不喘气,肚皮也不息动了,武松方才丢了棒,寻思道:“我就此拖这死大虫下冈子去。”就血泊里双手提时,那大虫却像生了根似的,动也不动。武松方知道自己使尽了气力,手脚都酥软了,就跑到原睡的那块大青石上坐了半歇。武松向四下望了一望,寻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再跳出一只大虫来,却如何斗得过它?岂不送了性命?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再来理会。”
武松就石头边寻了毡笠儿,立起身来,转过乱树林边,一步步挨下冈子来。走不上半里多路,只听见枯草丛中瑟瑟地响,武松定睛一看,却见又钻出两只大虫,直向他跑来。武松道:“啊呀!我今番罢了!”忽见那两只大虫在黑影里直立起来。武松再定睛看时,却是两个人将虎皮缝做衣裳,紧紧绷在身上,手里各拿着一支五股叉。二人见了武松,吃一惊道:“你吃了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着身躯!如何敢独自一个黄昏时候走过这冈子来?你是人?是鬼?还是这个冈上的山神土地爷?”一个道:“是了。这个一定就是虎伥,它变成人,引导大虫吃人。后面一定就有大虫出来,赶紧逃罢。”二人正待回身,武松道:“你两个是什么人?何故蒙了虎皮出来吓人?莫非要劫人财物吗?”那二人道:“我们是本处猎户。”武松道:“你们上岭做什么?”两个猎户失惊道:“你不知道么?如今这景阳冈上有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夜夜出来伤人,好生可怕。就是我们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往客人不计其数,都被这大虫吃了。本县知县着落当乡里正和我们猎户人等捕捉。那大虫势大难近,谁肯舍了性命向前。我们为它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只捉它不得。今夜又该我们两个捕猎,和十数个乡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窝弓、药箭等它。我们正在这里埋伏,听见山路上有脚步声响,还道是大虫出来,向外一看,却见你大模大样地从冈子上走下来。我们两个吃了一惊。天色虽黑,幸亏还看得清楚,否则窝弓、药箭就要发出来呢。你到底是何人?从哪里来此?曾见大虫吗?”
武松道:“我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又名二郎,要回去探望我的哥哥。却才冈子上乱树林边,正撞见那大虫,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两个猎户听得呆了,将信将疑地说道:“怕没这话!”武松道:“你不信,看我身上哪里来的血迹。”两个道:“如何打来?”武松就把那大虫怎样出来,怎样咆哮剪扑,自己怎样跳闪,怎样按打,一一说了。两个猎户听了又喜又惊,叫拢那十个乡夫来。那十个乡夫都拿着钢叉、踏弩、刀枪,随即拢来向着武松看,面现惊异之色。武松问道:“他们众人如何不随你两个上山?”猎户道:“那大虫十分厉害,他们如何敢上山!”便叫武松把打大虫的事向众人说,众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众人不信的话,我和你们去看便了。”众人身边都有火刀、火石,随即发出火来,点起六七个火把。众人都跟着武松,一同再上冈子来,看见那大虫做一堆儿死在那里。众人见了大喜,都手舞足蹈起来。众人商议,先叫一个去报知本县里正并该管上户。这里五六个乡夫七手八脚把大虫缚了,抬下冈子来。
到得岭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上前来,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乘兜轿抬了武松,投本处一个上户家来。那上户、里正都在庄前迎接,把这大虫扛到草厅上。却有本乡上户、本乡猎户三二十人都来看望武松。众人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武松道:“小人是此间邻郡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从沧州回乡来,昨晚在冈子那边酒店里吃得大醉了,上冈子来,正撞见这大虫。”把那打虎的身份拳脚又细说了一遍。众上户道:“真乃英雄好汉!”众猎户先取野味来请武松吃酒。武松因打大虫困乏了,要睡,上户便叫庄客收拾一间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户先使人报知县里,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送到县里去。
天明,武松起来洗漱罢。众多上户牵一头羊,挑一担酒,都在厅前侍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顿巾帻,出到前面,与众人相见。众上户把盏说道:“被这个大虫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连累猎户吃了几顿限棒。今日幸得壮士来到,除了这个大害。第一,乡中人民有福;第二旅客通行,实出壮士之赐。”武松谢道:“非小人之能,托赖众长上福荫。”众人都来作贺。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虫,放在虎床上,众乡村上户都把缎匹花红来挂与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庄上,一齐都出庄门前来。早有阳谷县知县差人来接,武松都相见了。四个庄客抬乘凉轿来抬了武松,把那大虫扛在前面,也挂着花红缎匹,迎到阳谷县里来。
那阳谷县人氏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大虫,迎接了来,尽皆出来看,轰动了整个县治。武松在轿中看时,只见挨肩叠背,闹闹攘攘,屯街塞巷,都来看迎大虫。到县前衙门口,知县已在厅上专等。武松下了轿,众人扛着大虫,来到厅前,将其放在甬道上。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又见了这个老大锦毛大虫,心中自忖道:“若不是这个大汉,如何打得这个大虎!”便唤武松上厅来。武松去厅前道声了喏。知县问道:“请问打虎的壮士,你如何打死这个大虫?”武松就厅前将打虎的事又说了一遍。厅上厅下都惊得呆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拿出上户凑的赏赐钱一千贯,给予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众人去用?”知县道:“既如此,任从壮士。”武松就把这赏钱在厅上散与众人。知县见武松忠厚仁德,就使他在本县做个都头。这件事后来一传十,十传百,传扬起来,不论妇孺老幼都晓得武松打虎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