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宋朝山东济州府郓城县东门外,有一个东溪村。村中保正,姓晁名盖,是本县本乡富户,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江湖上好汉,做那劫富济贫的豪举。一日,晁盖和他的好友吴用、公孙胜、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等七人在村中聚议,要去劫那当朝蔡太师的生辰纲。原来蔡太师的女婿梁中书收买了价值十万贯的礼物,去庆贺太师生辰。这就叫作“生辰纲”。当时公孙胜道:“我已打听得这生辰纲,只是从黄泥冈大路上来。”晁盖道:“黄泥冈东十里路,地名安乐村。有一个闲汉,叫作白日鼠白胜,也曾来投奔我。”刘唐道:“此处离黄泥冈较远,何处可以容身?”吴用道:“这个白胜家便是我们安身处,亦还要用着白胜。”晁盖道:“吴先生,我等是软取,还是硬取?”吴用笑道:“只看他来的光景,力则力取,智则智取。我有一条计策,不知中你们意否?如此如此。”晁盖听了大喜,颠着脚道:“好妙计!不枉了称你做智多星。”吴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当下各人约定时期,便分头散了。
且说梁中书将礼物收拾完备,却在后堂坐了沉思。只见蔡夫人问道:“相公,生辰纲几时起程?”梁中书道:“礼物都已完备,明后日便可起身。只因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珍珠宝贝,送上东京去,半路被贼人劫将去了,至今无获。今年帐前眼见得又没个了事的人送去。”蔡夫人指着阶下道:“你常说这个人十分了得,何不着他委纸领状走一遭,不致失误。”梁中书看阶中那人时,却是青面兽杨志,便唤杨志上厅说道:“我正忘了你。你若与我送得生辰纲去,我自有抬举你处。”杨志揸手向前禀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如何送法?几时起程?”梁中书道:“用十辆太平车子,帐前拨十个厢禁军监押着车,每辆上各插一把黄旗,上写着‘献贺太师生辰纲’,每辆车子再使军健跟着。三日内便要起身去。”杨志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实去不得。乞钧旨别差英雄精细的人去。”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这献生辰纲的札子内另修一封书在中间,太师跟前重重保你,受道敕命回来。如何倒生支词,推辞不去?”杨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听得上年被贼人劫去的事,至今未获。今岁途中盗贼又多。此去东京,又无水路,都是旱路,经过的是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黄泥冈、白沙坞、野云渡、赤松林,这几处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更兼单身客人,亦不敢独自经过。他知道是金银宝物,如何不来抢劫?以此去不得。”梁中书道:“如此,多着军校防护送去便了。”杨志道:“恩相便差一万人去,也不济事。这厮们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了的。”梁中书道:“你这般说时,生辰纲不要送去了。”杨志又禀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梁中书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话?”杨志道:“若依小人,并不要车子,把礼物都装作十余条担子,只做客人的行货,一面选拣十个壮健的厢禁军,却装作脚夫挑着。只消一个人和小人去,却打扮作客人,悄悄连夜送上东京交付。如此办方好。”梁中书道:“你说得甚是。”当日便叫杨志一面打拴担脚,一面选拣军人。
次日,叫杨志来厅前伺候,梁中书出厅来问道:“杨志,你几时起身?”杨志禀道:“告复恩相,只在明早准行,就委领状。”梁中书道:“夫人也有一担礼物,另送与府中宝眷,也要你领。怕你不知头路,特再叫奶公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和你一同去。”杨志告道:“恩相,杨志去不得了。”梁中书道:“礼物都已拴缚完备,如何又去不得?”杨志禀道:“此十担礼物都在小人身上,他众人须都由杨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杨志提调。如今又叫老都管并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的人,又是太师府门下奶公,倘或路上与小人拗执起来,杨志如何敢和他争论得?若误了大事时,杨志那其间如何分说?”梁中书道:“这个也容易,我叫他三个都听你提调便了。”杨志答道:“若是如此,小人情愿便委领状。倘有疏失,甘当重罪。”梁中书大喜,随即唤老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出来,当厅吩咐道:“杨志提辖情愿委了一纸领状,监押生辰纲珍珠宝贝十一担,赴东京太师府交割,这干系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听他言语,不可和他执拗。”老都管一一都应了。
次日早起五更,府里把担仗都摆在厅前,老都管和两个虞侯又将一小担财帛,共十一担,拣了十一个壮健的厢禁军,都做脚夫打扮。杨志戴上凉笠儿,穿着青纱衫子,系了缠带行履麻鞋,挎口腰刀,提条朴刀。老都管也打扮作个客人模样,两个虞候装作跟的伴当。各人都拿了条朴刀,又带几根藤条,在厅上拜辞了梁中书。看那军人担仗起程,杨志和谢都管、两个虞候监押着,一行共是十五人,离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门,取大路投东京进发。
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杨志要限六月十五日生辰前到,只得在路上趱行。自离了北京五六日,只是起五更趁早凉便行,日中热时便歇。五六日后,人家渐少,行人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杨志却要辰牌起身,申时便歇。那十一个厢禁军,担子又重,天气热了,行不得,见着林子便要去歇息。杨志赶着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轻则痛骂,重则藤条便打。两个虞候虽只背些包裹行李,也气喘了跟不上。杨志便嗔道:“你两个好不晓事!你们不替俺打这脚夫,却在背后也慢慢地挨,这路上不是耍处。”那虞候道:“不是我两个要慢走,其实热了行不动。前日只是趁早凉走,如今正热偏要行?真是好歹不均匀。”杨志道:“你这般说话,却是放屁。前日行的须是好地面,如今正是不同,若不日里赶过去,谁敢三更半夜走?”两个虞候口里不言,肚中寻思:“这厮不值得便骂人。”杨志提了朴刀,拿着藤条,自去赶那担子。两个虞候坐在柳荫树下,等得老都管来,告诉道:“杨志那厮只是我相公门下一个提辖,直这般会做大!”老都管道:“须是相公当面吩咐,休要和他执拗,权且耐他。”两个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话儿,都管自个儿做主便了。”老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
当日行到申牌时分,寻得一个客店里歇了。那几个厢禁军汗如雨下,都叹气吹嘘,对老都管说道:“我们不幸做了军健。这般火热的天气,挑着重担,这两日又不拣早凉行,动不动老大藤条打来,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们直如此苦!”老都管道:“你们不要怨恨,到东京时,我自赏你。”众军汉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们时,并不敢怨恨。”次日天色未明,众人起来,都要趁凉起身去。杨志跳起来喝道:“哪里去!且睡了,却理会。”众军汉道:“趁早不走,日里热时走不得,却打我们。”杨志大骂道:“你们省得什么!”拿了藤条要打。众军忍气吞声,只得睡了。当日直到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饭去。一路上赶打着,不许投凉处歇。那十一个厢禁军口里喃喃讷讷怨恨,两个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搬口。老都管听了,也不着意,心内自恼他。
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个人,没一个不怨恨杨志。当日客店里,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饭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时节,天气未及晌午,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行的路都是崎岖小径。约行了二十余里路程,那军人们思量要去柳荫树下歇凉,被杨志拿着藤条打将来,喝道:“快走!叫你早歇。”众军人看那天时,四下里无半点云彩,其实热不可当。杨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看看日色当午,那石头上热了,脚疼走不得。众军汉道:“这般天气热,真要晒杀人。”杨志喝着军汉道:“快走!赶过前面冈子去,却再理会。”正行之间,前面迎着那土冈子。一行十五人奔上冈子来。歇下担仗,那十一人都去松林树下睡倒了。杨志说道:“苦也!这里是什么去处,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众军汉道:“你便剁我做七八段,也是走不动了。”杨志拿起藤条,劈头盖脑打去,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杨志无可奈何。只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吁吁,也来到冈子上松树下坐着喘气。看这杨志打那军健,老都管见了,说:“提辖,天实在热了,走不动。”杨志道:“都管,你不知,这里正是强人出没的去处,地名叫作黄泥冈。闲常太平时节,白日里尚自出来劫人。谁敢在这里停脚!”两个虞候听杨志说了,便道:“我见你说好几遍了,只管拿这话来惊吓人。”老都管道:“权且叫他们歇一歇,略过日中行,如何?”杨志道:“你也没分晓了。这里下冈子去,还自有七八里没人家,如何敢在此歇凉?”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再走,你自去赶众人先走。”
杨志拿着藤条喝道:“一个不走的,便吃二十棍。”众军汉一齐叫将起来。数内一个分说道:“提辖,我们挑着百十斤担子,须不比你空手走的。你不把人当人!便是留守相公来监押时,也容我们说一句。”杨志骂道:“这畜生不怄死俺。”拿起藤条,劈脸又打去。老都管喝道:“杨提辖且住。你听我说。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奶公时,门下军官见了成千上万,都向着我喏喏连声。不是我口浅,量你是个芥菜籽大小的官职,竟至如此逞能。休说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庄一个老的,也应依我劝一劝,只顾把他们打,是何看待?”杨志道:“都管,你须是城市里人,生长在相府里,哪里知道路途上千难万难。”老都管道:“四川、两广也曾去来,不曾见你这般卖弄。”杨志道:“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都管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为何不太平?”
杨志却待要回言,只见对面松林里一个人在那里伸头探脑。杨志道:“俺说什么,不是歹人来了!”撇下藤条,拿了朴刀,赶入松林里来,喝一声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看俺的行货!”赶来看时,只见松林里一字儿摆着七辆江州车儿,七个人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一个鬓边老大一搭朱砂记,拿着一条朴刀,见杨志赶入来。七个人齐叫一声:“啊呀!”都跳起来。杨志喝道:“你等是什么人?”那七人道:“你是什么人?”杨志又问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道:“你颠倒胡问,我等是小本经纪,哪里有钱与你。”杨志道:“你等小本经纪人,偏俺有大本钱。”那七人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杨志道:“你等且说哪里来的人?”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贩枣子上东京去,打从这里经过。听得多人说,此地黄泥冈上时常有贼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面自说道:‘我七个只有些枣子,并无甚财货。’只顾过冈子来。上得冈子,当不过这热,权且在这林子里歇一歇,待晚凉了行。只听得有人上冈子来,我们只怕是歹人,因此使这个兄弟出来看一看。”杨志道:“原来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却才见你们窥望,唯恐是歹人,因此赶来看一看。”说着提了朴刀,仍复回来。
老都管坐着道:“既是有贼,我们去休。”杨志说道:“俺只道是歹人,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老都管别了脸,对众军汉道:“似你方才说时,他们都是没命的。”杨志道:“不必相闹,俺只要没事便好。你们且歇了,等凉些走。”众军汉都笑了。杨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
没半碗饭时,只见远远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担桶,口里唱着,走上冈子来。松林里头歇了担桶,坐下乘凉。众军汉看见了,便问那汉子道:“你桶里是什么东西?”那汉子应道:“是白酒。”众军汉道:“挑往哪里去?”那汉子道:“挑出村里卖。”众军汉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五贯足钱。”众军汉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何不买些吃吃,解暑气?”正在那里凑钱,杨志见了,喝道:“你们又做什么?”众军道:“买碗酒吃。”杨志调过朴刀杆便打,骂道:“你们不得俺言语,胡乱便要买酒吃,好大胆!”众军汉道:“我们自凑钱买酒吃,干你甚事。”杨志道:“你们理会得什么!只顾嘴馋,全不晓得路途上的艰难。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那挑酒的汉子看着杨志,冷笑道:“你这客官好不晓事,我本不卖与你吃,却说出这般没气力的话来。”
正在松树边闹动争说,只见对面松林里那伙贩枣子的客人都提着朴刀走出来,问道:“你们闹什么?”那挑酒的汉子道:“我自挑这酒过冈子村里卖,热了在此歇凉。他众人要问我买些吃,我又不曾卖与他。这个客官说我酒里有什么蒙汗药。你道好笑么?说出这般话来!”那七个客人说道:“我只道有歹人出来,原来是如此。我们正想买酒来解渴,既是他们疑心,且卖一桶与我们吃。”那挑酒的道:“不卖,不卖!”这七个客人道:“你这汉子也不晓事,我们须不曾说你。你左右挑到村里去卖,一般还你钱,便卖些与我们吃,有什么要紧。”那挑酒的汉子便道:“卖一桶与你无妨,只是被他们说的不好。又没碗瓢舀吃。”那七人道:“你这汉子忒认真,便说了声,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们自有椰瓢在这里。”
只见两个客人去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一个捧出一大捧枣子来。七个人立在桶边,开了桶盖,替换着舀那酒,把枣子过口。无一时,一桶酒都吃尽了。七个客人道:“正不曾问得你多少价钱?”那汉子道:“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七个客人道:“五贯便依你五贯,只饶我们一瓢吃。”那汉子道:“饶不得,做定的价钱。”一个客人把钱还他,一个客人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拿上便吃。那汉子去夺时,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里便走。那汉子赶将去,只见这边一客人从松林里走将出来,手里拿一个瓢,便来桶里舀了一瓢酒。那汉子看见,劈手抢来,往桶里一倾,便盖了桶盖,将瓢往地下一丢,口里说道:“你这客人,好不君子相!摸手摸脚的也这般啰唣。”
那对过众军汉见了,心内痒起来,都待要吃。数中一个看着老都管道:“老爷爷,与我们说一声。那卖枣子的客人买他一桶吃了,我们胡乱也买他这桶吃,润一润喉也好。其实热渴了,没奈何,这里冈子上又没处讨水吃。老爷方便!”老都管见众军汉所说,自己心里也要吃些,径来对杨志说:“那贩枣子客人已买了他一桶吃,只有这一桶,胡乱教他们买吃些,避避暑气。冈子上实在没处讨水吃。”杨志寻思道:“俺在远处看见这厮们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们半日,胡乱容他买碗吃罢。”杨志道:“既然老都管说了,教这厮们买吃了便起身。”众军健听了这话,凑了五贯足钱来买酒吃。那卖酒的汉子道:“不卖了,不卖了!这酒里有蒙汗药。”众军健赔着笑说道:“大哥,值得便还言语。”那汉子道:“不卖了,休缠!”这贩枣子的客人劝道:“你这个汉子,他固然说得差了,你也忒认真,连累我们也吃你说了几声。须不关他众人之事,胡乱卖与他众人吃些。”那汉子道:“没事讨别人疑心做什么。”这贩枣子客人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只顾将这桶酒提与众军健去吃。一军汉开了桶盖,无甚舀吃,赔个小心,问客人借与椰瓢用一用。众客人道:“就送这几个枣子与你们过酒。”众军健谢道:“什么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谢,都是一般客人,何争在这百十个枣子上。”众军健谢了,先兜两瓢,叫老都管吃一瓢,杨提辖吃一瓢。杨志哪里肯吃。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两个虞候各吃一瓢。众军汉一发上前,把那桶酒登时吃尽了。
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气甚热,二者口渴难熬,拿起来只吃了一半,枣子分几个吃了。那卖酒的汉子说道:“这桶酒被那客人饶一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饶了你众人半贯钱罢。”众军汉凑出钱来还他。那汉子收了钱,挑了空桶,依然唱着山歌,自下冈子去了。那七个贩枣子的客人,立在松树旁边,指着这一十五人说道:“倒也,倒也!”只见这十五个人,头重脚轻,一个个面面相觑,都软倒了。那七个客人从松树林里推出七辆江州车儿,把车子上枣子都丢在地上,将这十一担珍珠宝贝都装在车子内,遮盖好了,叫声:“聒噪!”从黄泥冈推下去了。杨志口里只是叫苦,软了身体,挣扎不起。十五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七个人都把这珠宝装了去,只是起不来,挣不动,说不得。我且问你:这七人端的是谁?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这七个。却才那个挑酒的汉子,便是白日鼠白胜。却如何用药?原来挑上冈子时,两桶都是好酒。七个人先吃了一桶,刘唐揭起桶盖,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们看着,只是叫人死心塌地。次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只做走来饶他酒吃,拿瓢去兜时,药已搅在酒里,假意兜半瓢吃。那白胜劈手夺来,倾在桶里。这条计策都是吴用的主张。这个唤作“智取生辰纲”。
由此看来,做人真是要步步留心。老都管不听杨志的话,以致着了吴用的道儿,生辰纲眼睁睁被人取去。现在世界上类乎此种的骗局正多,你道可怕不可怕?
话说宋朝阳谷县有一座山,名叫景阳冈。冈上出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这却是山东的一种土话,老虎叫作大虫。自从出了这条大虫以后,晚间时时出来吃人,十分厉害。过路客商稍不小心就要伤命。官司杖限猎户擒捉,总是无效。却来了一个大汉,要过这个冈去。
这大汉姓武名松,因排行第二,又名二郎,清河县人氏。他在外日久,要回去看望他的哥哥大郎。在路上行了几日,一日来到阳谷县地面,此处离县治还远,相近冈子。却当晌午时候,走得肚中饥渴,见前面有一酒店,门前挑着一面旗子,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武松走入里面坐下,把手里的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拿酒来。”只见店主人把三只碗、一双箸、一碟热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了一碗酒来。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主人家有饱肚的买些下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来。”酒家去里面切出两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捧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筛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再也不来筛。武松敲着桌子叫道:“主人家为何不来筛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来。”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来。”酒家道:“肉便切来,添与客官吃,酒却不添了。”武松道:“却又作怪。”便问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再卖?”酒家道:“客官,你须见我门前旗上面明明写道:‘三碗不过冈。’”武松道:“如何唤作‘三碗不过冈’?”酒家道:“俺家的酒虽是村酒,却胜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来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因此唤作‘三碗不过冈’。”
武松听了笑道:“原来如此。我却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这酒叫作‘透瓶香’,又叫作‘出门倒’。初入口时,醇
好吃,少刻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说!我又不欠你的钱,再筛三碗来吃。”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又筛三碗。武松吃道:“真是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还你一碗钱,只顾筛来。”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饮,这酒的确要醉倒人,没药医。”武松道:“休得胡说!便是你放蒙汗药在里面,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发话不过,一连又筛三碗。武松道:“肉再切二三斤来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肉,再添了三碗酒。武松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去身边取出些碎银子叫道:“主人家,你且来看我银子,还你酒钱,够么?”酒家看了道:“有余,还须找钱与你。”武松道:“不要你找钱,只将酒筛来。”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时,还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得了。”武松道:“就五六碗,你尽数筛将来。”酒家道:“你这条大汉,倘或醉倒了,如何扶得住你?”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汉。”酒家哪里肯将酒筛来。武松焦躁道:“我不白吃你的,休要引我性发,通教你屋里粉碎,把你这店子倒翻转来!”酒家道:“这厮醉了,休惹他。”再筛了六碗酒与武松吃。武松前后共吃了十八碗,绰了哨棒,立起身来道:“我却不曾醉。”走出门前来,武松笑道:“却不见得‘三碗不过冈’!”手提哨棒就走。
酒家赶出来叫道:“客官哪里去?”武松立住了问道:“叫我做什么?我又不少你酒钱,唤我做甚。”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我家看抄白官司榜文。”武松道:“什么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大虫,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二三十条大汉性命。冈子路口都有榜文。可教往来客人结伙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余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辰,不许过冈。更兼单身客人,务要等伴结伙而过。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时候,我见你走都不问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在此间歇了,等明日慢慢凑得二三十人,好一齐过冈去。”武松听了,笑道:“我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一二十遭,几时听说有大虫。你休说这些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进来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休胡说!便真个有虎,我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非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拿大虫吓我?”酒家道:“你看么!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恶意,倒落得你这样说。你不信我,请尊便自行。”一面说着,一面摇着头,自进店去了。
这武松提了哨棒,大踏步自过景阳冈来。约行了四五十里路,来到冈子下,见一大树,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写两行字。武松抬头看时,上面写道:“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如有过往客商,可于巳、未、午三个时辰,结伙成队过冈。请勿自误。”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胆小客人到他那家里歇宿。我怕什么?”横拖着哨棒,便上冈子来。那时已有申牌时候,一轮红日厌厌地相傍下山。武松乘着酒兴,只管走上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行到庙前,见这庙门上贴着一张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脚读时,上面写道:“阳谷县示:为景阳冈上有一只大虫,伤害人命,现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行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未、午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余时辰及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政和年月日。”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真有虎,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被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沉思了一回,说道:“我怕什么!且只顾上去,看怎样!”武松正要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将哨棒绾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
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语道:“哪有什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程,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着哨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衣服袒开,直奔过乱树林来。武松见一块光溜溜的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要睡,只见发起一阵狂风。那一阵风过了,只听得乱树背后扑的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叫声:“啊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便拿哨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那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往上一扑,从半空中撺将下来。武松被那大虫一吓,酒都做冷汗吓出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武松只一闪,闪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便大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了一个霹雳,震得那山冈也动,满林树叶多瑟瑟地响起来。只见它把那铁棒也似的虎尾倒竖起来,向武松只一剪,武松轻轻一跳,却又闪在一边。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有三种法子:一扑、一掀、一剪,最来得凶猛,三般捉不着时,气性就要没了一半。现在那大虫一扑、一掀已着了空,末后一剪,又不着,便再吼了一声,将身体一兜,兜将回来。
武松见那大虫翻身转来,双手抡起哨棒,用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中劈将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将下来。武松定睛看时,却不曾劈着大虫。原来打急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段,只拿得一半在手里,那一半不知抛向哪里去了。这大虫见武松抡棒打将下来,咆哮性发,翻身又是一扑,扑将过来。武松又尽力一跳,退了十余步远。恰好那大虫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张开大口,正要昂起头来。武松不慌不忙,把半段哨棒顺手一丢,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要挣扎,被武松尽气力按定,哪里肯放松半点儿。武松用脚往大虫面门上、眼睛里、鼻子上只顾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后半身向上乱耸,前半身却动弹不得。大虫越挣扎,武松越用力。大虫身底下扒起两堆黄泥,成了一个土坑。武松就把那大虫嘴直按到黄泥里去。那大虫被武松打得没有了力气,嘴又埋在泥里,闷得气都接不上。武松用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拳头,尽生平之力,一五一十只顾打,打到六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不能再动,只剩得口里气喘,肚皮息动不已。武松看了看,放了手,来到松树边寻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里回转身来。再看看大虫,只怕不死苏醒过来,用棒橛又打了一回。眼见不喘气,肚皮也不息动了,武松方才丢了棒,寻思道:“我就此拖这死大虫下冈子去。”就血泊里双手提时,那大虫却像生了根似的,动也不动。武松方知道自己使尽了气力,手脚都酥软了,就跑到原睡的那块大青石上坐了半歇。武松向四下望了一望,寻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再跳出一只大虫来,却如何斗得过它?岂不送了性命?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再来理会。”
武松就石头边寻了毡笠儿,立起身来,转过乱树林边,一步步挨下冈子来。走不上半里多路,只听见枯草丛中瑟瑟地响,武松定睛一看,却见又钻出两只大虫,直向他跑来。武松道:“啊呀!我今番罢了!”忽见那两只大虫在黑影里直立起来。武松再定睛看时,却是两个人将虎皮缝做衣裳,紧紧绷在身上,手里各拿着一支五股叉。二人见了武松,吃一惊道:“你吃了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着身躯!如何敢独自一个黄昏时候走过这冈子来?你是人?是鬼?还是这个冈上的山神土地爷?”一个道:“是了。这个一定就是虎伥,它变成人,引导大虫吃人。后面一定就有大虫出来,赶紧逃罢。”二人正待回身,武松道:“你两个是什么人?何故蒙了虎皮出来吓人?莫非要劫人财物吗?”那二人道:“我们是本处猎户。”武松道:“你们上岭做什么?”两个猎户失惊道:“你不知道么?如今这景阳冈上有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夜夜出来伤人,好生可怕。就是我们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往客人不计其数,都被这大虫吃了。本县知县着落当乡里正和我们猎户人等捕捉。那大虫势大难近,谁肯舍了性命向前。我们为它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只捉它不得。今夜又该我们两个捕猎,和十数个乡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窝弓、药箭等它。我们正在这里埋伏,听见山路上有脚步声响,还道是大虫出来,向外一看,却见你大模大样地从冈子上走下来。我们两个吃了一惊。天色虽黑,幸亏还看得清楚,否则窝弓、药箭就要发出来呢。你到底是何人?从哪里来此?曾见大虫吗?”
武松道:“我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又名二郎,要回去探望我的哥哥。却才冈子上乱树林边,正撞见那大虫,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两个猎户听得呆了,将信将疑地说道:“怕没这话!”武松道:“你不信,看我身上哪里来的血迹。”两个道:“如何打来?”武松就把那大虫怎样出来,怎样咆哮剪扑,自己怎样跳闪,怎样按打,一一说了。两个猎户听了又喜又惊,叫拢那十个乡夫来。那十个乡夫都拿着钢叉、踏弩、刀枪,随即拢来向着武松看,面现惊异之色。武松问道:“他们众人如何不随你两个上山?”猎户道:“那大虫十分厉害,他们如何敢上山!”便叫武松把打大虫的事向众人说,众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众人不信的话,我和你们去看便了。”众人身边都有火刀、火石,随即发出火来,点起六七个火把。众人都跟着武松,一同再上冈子来,看见那大虫做一堆儿死在那里。众人见了大喜,都手舞足蹈起来。众人商议,先叫一个去报知本县里正并该管上户。这里五六个乡夫七手八脚把大虫缚了,抬下冈子来。
到得岭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上前来,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乘兜轿抬了武松,投本处一个上户家来。那上户、里正都在庄前迎接,把这大虫扛到草厅上。却有本乡上户、本乡猎户三二十人都来看望武松。众人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武松道:“小人是此间邻郡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从沧州回乡来,昨晚在冈子那边酒店里吃得大醉了,上冈子来,正撞见这大虫。”把那打虎的身份拳脚又细说了一遍。众上户道:“真乃英雄好汉!”众猎户先取野味来请武松吃酒。武松因打大虫困乏了,要睡,上户便叫庄客收拾一间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户先使人报知县里,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送到县里去。
天明,武松起来洗漱罢。众多上户牵一头羊,挑一担酒,都在厅前侍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顿巾帻,出到前面,与众人相见。众上户把盏说道:“被这个大虫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连累猎户吃了几顿限棒。今日幸得壮士来到,除了这个大害。第一,乡中人民有福;第二旅客通行,实出壮士之赐。”武松谢道:“非小人之能,托赖众长上福荫。”众人都来作贺。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虫,放在虎床上,众乡村上户都把缎匹花红来挂与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庄上,一齐都出庄门前来。早有阳谷县知县差人来接,武松都相见了。四个庄客抬乘凉轿来抬了武松,把那大虫扛在前面,也挂着花红缎匹,迎到阳谷县里来。
那阳谷县人氏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大虫,迎接了来,尽皆出来看,轰动了整个县治。武松在轿中看时,只见挨肩叠背,闹闹攘攘,屯街塞巷,都来看迎大虫。到县前衙门口,知县已在厅上专等。武松下了轿,众人扛着大虫,来到厅前,将其放在甬道上。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又见了这个老大锦毛大虫,心中自忖道:“若不是这个大汉,如何打得这个大虎!”便唤武松上厅来。武松去厅前道声了喏。知县问道:“请问打虎的壮士,你如何打死这个大虫?”武松就厅前将打虎的事又说了一遍。厅上厅下都惊得呆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拿出上户凑的赏赐钱一千贯,给予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众人去用?”知县道:“既如此,任从壮士。”武松就把这赏钱在厅上散与众人。知县见武松忠厚仁德,就使他在本县做个都头。这件事后来一传十,十传百,传扬起来,不论妇孺老幼都晓得武松打虎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