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代州有一座五台山,向来是得道高僧修行之地。寺院清幽,戒律森严。行住僧众不下千人,从没有一个敢稍放肆,都是规行矩步,守那禅规,其中却有一个和尚,忽然横冲直撞,大闹起来,弄得山门前金刚卧地,宝殿上尿积横流。一切僧众都七颠八倒,无计可施,只叫得苦。
这和尚原来是军官出身,半路出家,本姓鲁,单名达,力大无穷,生性粗鲁。一日,在本乡路见不平,三拳打死一个恶人。官司行文捕拿,没处逃避。他有个盟兄赵员外,就在五台山文殊院里替这个赵员外剃度出家,免得受罪。当时院内长老赐他一个禅名,叫作智深。且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敬师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食酒,五不要妄语。”智深不晓得戒坛答应“能”“否”二字,却便道:“俺记得。”众僧听了都匿笑不已。受记已罢,赵员外辞了长老,别了众人,上轿下山回家去了。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话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倒头便睡。上下肩两个坐禅的和尚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智深道:“俺自睡,干你甚事。”和尚道:“善哉!”智深喝道:“团鱼俺也吃,什么‘鳝’哉?”和尚道:“却是苦也。”智深便道:“团鱼大腹,肥甜,好吃,哪得苦也?”上下肩和尚都不睬他,由他自睡了。
次日,上下肩和尚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道:“长老说道,他后来正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你们且没奈何,勿与他一般见识。”和尚自去了。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声如雷响,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拉屎撒尿,遍地都是。侍者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体面。丛林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人!”长老喝道:“胡说!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后来必改。”自此无人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当日晴明,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鸦青绦,换了僧鞋,大踏步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凳上,想道:“俺呆么!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俺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俺吃,口中淡出清水来,这早晚如何得些酒来吃也好。”正想酒哩,只见远远的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担桶,唱上山来,桶上面盖着桶盖。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旋子,唱着上来,唱道:“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顺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鲁智深看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到亭子上歇下担桶。智深道:“汉子,你那桶里是什么东西?”那汉子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和尚,你真个作耍?”智深道:“俺和你耍什么?”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山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倘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去。我们现借着本寺的本钱,住着本寺的屋宇,如何敢卖与你吃?”智深道:“真个不卖?”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智深道:“俺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智深赶下亭子,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踢得那汉子双手掩着小腹,做一推蹲在地下,半日不得起来。智深将那两桶酒提在亭子里,地下拾起旋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无一时,两桶酒吃了一桶。智深道:“汉子,明日寺里来讨钱。”那汉子方才痛止,又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忍气吞声,哪里敢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拿了旋子,飞也似的下山去了。
只说鲁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只袖子缠在腰下,露出脊背上花绣来,扇着两个膀子上山来。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子弟,如何吃得烂醉了上山来。你眼不瞎,也见本寺贴着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睁起双眼叫道:“你两个要打俺,俺便和你厮打!”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的去报监寺,一个虚拖着竹篦拦他。智深用手隔开,揸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智深再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鲁智深道:“俺饶你这厮。”踉踉跄跄颠入寺里来。监寺听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二三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着智深。智深望见,大吼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殿里去,便把亮槅关了。智深抢上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槅,二三十人都赶得没路奔逃。智深夺条棒,从殿里打将出来。监寺慌忙报知长老。长老听得,急引了四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俺。”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再说。”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便打死你这几个秃驴。”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去。智深一到禅床上,扑地便倒,齁齁地睡了。
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说此人凶鲁,不宜为僧。今日如何?本寺哪容得这个野猫,乱了清规。”长老道:“他虽是眼下有些啰唣,后来却成得正果。没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来埋怨他便了。”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各自散去。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着脚,一直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在佛殿后撒尿。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长老道:“智深,你虽是个武夫出身,今赵员外檀越剃度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不可偷盗,三不可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殿上朱红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如何这般行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长老留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语劝他,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教回僧堂去。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那小胆的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躁的人呢。
再说鲁智深自从吃酒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日,天气暴暖,是二月的时令。智深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立了看着五台山,喝彩一回,猛听得山下鸡鸣狗吠,杂着人的声喧,顺风吹上山来。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五台福地”牌楼来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人家。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智深寻思道:“俺呆么!早知有这个地方,不夺他那桶酒吃,也早下来买些吃。这几日熬得清水流,且过去看看有甚东西买些吃。”
行不到二三十步,见一个酒旗挑出在房檐上。智深掀起帘子,来到里面坐下,敲着桌子叫道:“拿酒来!”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是寺里面的。长老已有法旨:倘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了小人们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乱卖些与俺吃,俺定不说是你家便了。”那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
智深只得起身,便道:“俺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拿来卖与俺吃。”店主人道:“师父,长老已有法旨,你定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智深不肯动,三回五次,哪里肯卖。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智深寻思一计道:“不想个道理,如何能够有酒吃。”远远的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傍村小店。智深走入店里坐下,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买碗酒吃!”庄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哪里来?”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要买碗酒吃。”庄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的师父,我却不敢卖与你吃。”智深道:“俺不是,快将酒卖来。”庄家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约莫也吃了十来碗,智深问道:“有甚肉,拿一盘来吃。”庄家道:“早来有些牛肉,都卖完了。”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时,只见墙边砂锅里煮着一只狗。智深道:“你家现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庄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来问你。”智深道:“俺这里有银子。”便摸着银子递与庄家道:“你且卖半只与俺。”庄家连忙取半只熟狗肉,捣些蒜泥,拿来放在鲁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吃得口滑,只顾讨,哪里肯住。庄家倒呆了,叫道:“和尚,算了罢!”智深抬起眼道:“俺又不白吃你,管俺做甚!”庄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来。”庄家只得又舀一桶来。无一时,智深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只狗腿,拿来揣在怀里。临出门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再来吃。”吓得庄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他却向五台山上去了。
智深出了店门,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了一会儿,酒却涌上来,跳起身来,口里道:“俺好些时不曾拽拳使脚,觉得身体都困倦了,俺且使上几路看。”下得亭子,把两只袖子搭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喇喇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亭子坍了半边。门子听得半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颠,抢上山来。两个门子叫道:“苦也!这野猫今番又醉得不小。”便把山门关上,把门闩拴了,只在门缝张望。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用拳头擂鼓也似的敲门,两个门子哪里敢开。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看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着琵琶只顾弹,俺不饶你。”跳上台基,把栅剌子一扳,却似撅葱一般,扳开了,拿起一根折木头,朝那金刚腿上便打,只打得泥和颜色都脱下来。门子张见道:“苦也!”只得报知长老。智深等了一会,调转身来,看那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却来笑俺。”便跳过右边台基,把那金刚脚上重打两下,只听得一声震天似的响,那尊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
两个门子去报长老,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只见这首座、监寺、都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小,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由他。”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可以换过?”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得回避他。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众僧出得方丈,都道:“好个糊涂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只在里面听。”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秃驴们不放俺入寺时,山门外讨火来烧了这寺。”众僧听得,恐怕若不开来,真个做出来,只得叫门子拽了门闩,由那野猫入来。门子蹑手蹑脚,拽了闩,飞也似的闪入房里躲了。众僧各自回避。
只说鲁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颠将入来,跌了一跤,爬将起来,把头摸一摸,直奔僧堂来。到得选佛场中,众和尚正打坐间,看见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都吃一惊,尽低了头。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响,看着地下便呕吐。众僧都闻不得那臭,个个道:“善哉,善哉!”一齐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禅床,将绦解下,把直裰都毕毕剥剥扯断了,脱下那只狗腿来。智深道:“好,好!正肚饥哩。”扯来便吃。众僧看见,便用袖子遮了脸,上下肩两个和尚远远躲开。智深见他们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吃口。”上首的那和尚用两只袖子死掩了脸。智深道:“你不吃?”把肉往下首的和尚嘴边塞过去。那和尚躲不迭,却要下禅床,智深把他耳朵揪住,将肉便塞。对床四五处和尚跳过来劝时,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头朝那和尚脑袋上毕毕剥剥只顾凿。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此乱叫作“卷堂大散”。首座哪里禁约得住。智深一味地打起来,大半和尚都躲到廊下来。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一齐打入僧堂来。
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抢入僧堂里佛面前,推翻供桌,拿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众多僧人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智深两条桌脚着地卷将来,众僧早两下合拢来。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数十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俺做主。”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长老道:“你连累煞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今番你又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坍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由它。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之处,如何容得你这个秽污?你且随我来方丈里过几日,我安排你一个地方。”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和尚,再回僧堂,自去坐禅。打伤了的和尚,自去调养。长老领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与首座商量,收拾些银两赍发他到别处去,一面通知赵员外,着人来修理赔偿,才把五台山上森严气象渐渐恢复转来。你道这场大闹厉害不厉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