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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琼卖马

话说,隋朝末年,有个英雄姓秦名琼,字叔宝,山东历城县人。他的祖父,是北齐领军大将军秦旭,父亲是北齐武卫大将军秦彝,母亲宁氏。

这秦琼生得身长一丈,河目海口,燕颔虎额,不喜读书,只好抡枪弄棒,在街坊好打抱不平,与人出力,虽死不顾。宁夫人常常对他说道:“秦氏一脉,只你一身,拈枪拽棒,你原是将种,我不来禁你,但不可做轻生负气之事,好奉养老身,接续秦氏血脉。”因此秦琼每在街坊生事,闻母亲呼唤,便丢手回家。人见秦琼有勇仗义,又听母亲训诲,似吴国专诸的为人,就叫他做“赛专诸”更喜新娶妻张氏,颇有积蓄,性又和顺,得以散财结交,周济微弱。初时交结附近的豪杰,一个是齐州捕盗都头樊虎,字建威,一个是州中秀才房彦藻,一个是王伯当,还有一个叫作贾润甫。他们时常遇着,不拈枪弄棒,便切磋兵法。还有过路英雄遇着,彼此通知接待,不止一个。大凡人没些本领,一生只把钱去结识,人人看他做呆子,不肯抬举他,虽有些本领,却好高自大,把些手段压服人,又笑他是鲁莽,不肯敬服他,所以名就不扬。若论秦琼本领,使得枪,射得箭,还有一样独脚本领,他祖传有两条“鎏金熟铜锏”,称来重有一百三十斤,他舞起来,初时好似两条怪蟒翻波,后来一片雪花坠地,是数一数二的。

一日樊虎来见秦琼道:“近来齐鲁地面凶荒,盗贼很多,官司捕捉都不能了事。昨日本州叫我招募几个了不得的人,在本郡缉捕,小弟说及哥哥武艺绝人,英雄盖世,情愿让哥哥做都头,小弟做副。刺史刘爷欣然着小弟来请哥哥出去。”秦琼道:“愚兄一身,不把做官在心里。我家累代为将,若得志,为国家提一支兵马,斩将搴旗,开疆展土;若不得志,有这几亩薄田,几树梨枣,尽可供养老母,抚育妻儿。这几间破屋中间,斗酒只鸡,尽以与知已谈心。一段雄心没捺按处,不会吟诗作赋、鼓瑟弹琴,拈一回枪棒,也足以消耗他。怎低头向这些贼官府下听其指挥?拿得贼是他的功,起得贼是他的钱,还有咱们费尽心力,拿得几个强盗,他得了钱放了,还说咱们诬良!若要咱滥捕无辜,反害良民,借此邀功,咱心上也过不去!做他什么?咱不去!”樊虎道:“事从小做起,功从细积起。你不会干别的营生,还是去做的好。”

说话间,只见秦琼母亲走将出来,与樊虎道了万福道:“我儿!你的志气极大,但樊家哥哥说得也有理。你终日游手好闲,也不是了期。一进公门,身子便有些牵系,不敢胡为,倘然捕盗立得些功,干得些事出来也好。”秦琼是个孝顺人,听了母亲一席话,也不敢言。

次日两个人一同去见刺史,这刺史姓刘名芳声,见了秦琼,问道:“你是秦琼么?这职事,照例也要论功叙补,如今樊虎情愿让你,想你是个了得的人,我就将你两个都补了‘都头’,你们须要用心干办。”两个谢了出来。樊虎道:“哥哥!齐州地面盗贼,都是‘响马’,全在脚力,方可追赶,须要得匹好马才好。”秦琼道:“咱明日和你到贾润甫家去看。”次日秦琼拿了银子,同樊虎到城西。恰好贾润甫在家,樊虎道:“叔宝兄新做了捕盗都头,特来寻个脚力。”贾润甫对叔宝道:“恭喜兄长!这职事是个‘抢钱庄儿’,也是‘干系堆儿’,只怕捉生替死,诬盗贩赃,这些勾当,叔宝兄不肯做,若肯做,怕不起一个铜斗般家私?”叔宝道:“这亏心事,咱家不知。兄家可有好马么?”贾润甫道:“昨日正到了些。”两个携手到后槽,只见青骢、紫骝、赤兔、乌骓、黄骠、白骥,斑的五花虬,长的一丈乌,嘶的跳的,伏的滚的,吃草的,咬蚤的,云锦似一片。

那樊建威看了这里,拣定一匹枣骝,秦叔宝却拣定一匹黄骠。润甫道:“且试二兄眼力!”牵出后槽,那建威便跳上枣骝,叔宝便跳上黄骠,一辔头放开,烟也似的去了。那枣骝去势极猛,黄骠似不经意,及到回来,枣骝觉钝了些,脚底下有尘,黄骠脚快,脚下无尘,且又驯良。贾润甫道:“原是黄骠好!”叔宝就买黄骠。贩子要卖银一百两,叔宝还了七十两。贾润甫主张是八十两,贩子不肯。润甫把自己用钱贴上,方得买成,立了契,同在贾润甫家吃了酒方别。

一日刺史忽然发下一干人犯,是已行未得财的强盗,律该充军,要发往平阳府泽州潞州入伍。这刘刺史恐途中失误,着樊虎与秦琼二人分头管解。建威往泽州,叔宝往潞州,俱是山西地方,同路进发。叔宝只得装束行李,拜辞老母妻子,同建威先往长安兵部挂了号,然后往山西。

却说,秦琼到了潞州,在州城里找到一家客寓,主人接住。叔宝道:“主人家!这两名犯人是我解来的,有谨慎的去处,替我关锁好了。”店主答道:“爷如有紧要,吩咐小人,都在小人身上。”秦叔宝堂前坐下,吩咐店主:“着人将马上行李搬下来,把马带进槽头去吃些细料,干净些的客房出一间与我安顿。”店主道:“晓得,我开上房与爷安息罢。”叔宝道:“好!”主人掌灯,搬行李进房,摆下茶汤酒饭。主人尽殷勤之礼,立在席房斟酒,笑堆满面:“请问爷高姓,小人好写帐。”叔宝道:“你问我么?我姓秦,山东济南府公干,到此府里投文,主人家你姓什么?”主人道:“秦爷你不见我小店门外有招牌是‘太原王店’?小人贱名就叫作王示,告示的示字。”秦叔宝道:“我与你宾主之间,也不好叫你名字。”店主笑道:“往来老爷们,把我示字头倒过来,叫我个‘王小二’。”叔宝道:“这是通套的话儿,这等我就叫是小二哥罢。我问问你蔡太爷领文投文有几日耽搁?”小二道:“这里蔡太爷是一个才子,明日早堂投文,后日早堂就领文,老爷在小店只有两日的停留,怕老爷要拜看朋友,或是买些什么土物人事,这便是私事耽搁,与衙门没有相干。”叔宝问了些细底,吃过了晚饭,便闭门睡了。

明日绝早起来,洗面裹巾,收拾文书,到府前来挂号。蔡刺史升堂,投文人犯带见,衙吏把文书拆放公案上。刺史看了来文,吩咐禁子松了刑具,叫解户领刑具,于明日早堂候领回批。蔡刺史将两名犯人发在监中取管,只是八月十八日的事。叔宝领刑具到寓处吃饭,往街中一切宫观寺院玩了一日。

十九日侵晨,要进州衙门去领文,辰牌时候,衙门还不曾开,出入并无一人。叔宝只得到邻近店铺上下探问,只见有一少年问道:“兄不是我们潞州声口。”叔宝道:“小弟是山东公干来的。”少年道:“兄这等不知,太爷公干出去了?”叔宝道:“哪里去了?”少年道:“到太原去了。”叔宝道:“为什么事到太原?”少年道:“为唐国公李老爷奉旨钦赐驰驿还乡,做河北道行台,节制河北州县。太原有文书,知会属下府州县领官员。太爷三更天闻报,公出太原,去贺李老爷了。”叔宝道:“太爷几时得回来?”少年道:“多则二十日,少要半个月,才得回来。”叔宝得了这个信,再不必问,仍回到寓中。一日三餐,死心塌地,等着太爷回来。出门人的寓处,就是家里一般,日间无事,只得吃饭而已。叔宝是山东豪杰,一餐斗米,饭店上能得多少钱财与他吃?一连十日,把王小二一付本钱,都吃在秦琼肚里了。王小二在家中与妻计较道:“娘子!秦客人是个‘退财白虎星’,自从他进门,几两银子本钱,都吃在他肚皮里了。昨日回家来,吃些中饭,菜蔬不中用,就捶盘掷盏起来,我要开口向他付几两银子,你又时常埋怨我不会说话,把客人都得罪到别家去了。如今倒是你开口,问他要几两银子,女人家的说话就重了些,他也担待了。”那妇人道:“你不要开口,‘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看秦爷也不是少饭钱的人,想必等官回来了,领了批文,少不得算还你店账。”又挨了两日难过了,王小二只得自家开口。正值秦叔宝来店中吃饭,小二不摆饭,自己送一盅暖茶过来,站在房门外,靠着窗子对叔宝道:“秦爷!小的有句话说,怕秦爷见怪。”言下满脸陪笑。叔宝道:“你我宾主之间,一句话怎么就怪起来?但说不妨。”小二道:“因连日店中没有生意,本钱短少,菜蔬都是不够的,意思要与秦爷支几两银子儿用用,不知秦爷使得也使不得?”叔宝道:“只是正理,怎么要你这等虚心?是我忽略,不曾取银子与你,你哪里有这长本钱供给我?你今跟我进来取银子与你。”王小二连声答应,欢天喜地的,走进房来。叔宝至床头去开箱子,伸手进去拿银子,一只手却像泰山压住的一般,再也拔不出了!

原来叔宝一时失记,所有银子,被樊建威带往泽州去了。叔宝的银子,为何被樊建威带了去呢?秦叔宝樊建威两人,都是齐州公门的豪杰,点他二人解四名军犯,往泽州潞州充军,那时解军盘费银两,出在本州处库吏手内,晓得他二人平素交好,又是同路差使,二来又图天平法码讨些便宜,一处发给下来,放在樊建威身边使用。在长安又耽搁了两日,及至关外,匆匆的分了行李,他两个都非寻常的小人,把这几两银子,不放在心上。行李文书包件分开,故此盘费银两,都被樊建威带往泽州去了。连秦叔宝自己还只道银子在自己身边,总是两个忘形之极,不分你我,所以弄出这等事体来。一时许了王小二饭钱,没有得拿出,好生局促。一个脸登时涨红了。那王小二见叔宝只管在箱子里摸,心内也有些疑惑。

叔宝正在着急,且喜摸到箱角里边,还有一包银子。又是哪里来的?却是叔宝母亲要买潞州绸,做寿衣,临行时付与叔宝的,所以不在建威身边。叔宝只得取将出来,交与王小二道:“这是四两银子在这里,且不要算账,写了收账吧。”王小二道:“爷又不去!算账怎的?写收账就是了!”王小二得了四两银子,笑容满面,拿进房去,说与妻子知道,还照旧服侍。只是秦叔宝的怀抱,哪得开畅?囊橐已尽,批文未领,倘官府再有几日不回,莫说家去欠少盘缠,王小二又要银子,却把什么与他?口中不言,心里焦灼。也没有情绪,到各处玩耍,吃饱了饭,整日靠着炕儿睡,呆呆的空望。

又等了十多日,蔡刺史才方回来,秦琼便去领了批文,又得了盘费三两,回店。这时,王小二正在柜上结账,见叔宝回来问道:“秦爷领了批回来了,饯行酒还没有齐备,却怎么好?”叔宝道:“这酒定不必了。”小二道:“请坐,且把账算起来何如?”叔宝道:“拿账过来算也好。”小二道:“秦爷是八月十七日到小店的,今日是九月十九了,八月大,共计三十二日。小店有规矩,来的一日与去的一日,不算饭钱,折接风送行,三十个整日子。马是细料,连爷两顿荤饭,一日该纹银一两,七折算净,该纹银二十一两,收过四两银子,短少十七两。”叔宝道:“这三两银子是蔡太爷赏的,却是好的。”小二道:“还欠十四两,事体又小,秦爷也不消写账了,兑银子就是了。待我去取秤过来。”叔宝道:“二哥慢着,我也不去。”小二道:“秦爷领了批文,如今也没有什么事了。”叔宝道:“我有一个姓樊的朋友赶泽州投文,有些盘费银子都在他身边,他领了批文,少不得来会我,才有银子还你。”小二道:“小人是个开饭店的,你老爷在此住一年,才是好生意哩。”即提笔在账簿上写上,九月十九日结算,除收净欠纹银十四两无零。王小二口里虽说秦客人住着好,肚里打稿:见那几件行李值不多银子,有一匹马,又是张口货,他骑了饮水去,我怎好拦住他?就到齐州府寻着,公门中的豪杰,哪里替他缠得清?倒要折了盘费,去了工夫,去讨饭账不成,只叫见钟不打,反去铸铜了。我想那回批是要紧的文书,没有此物,去见不得本官,不如拿了他的,倒是稳妥的上策。这些话都是王小二肚里踌躇,不曾明言出来。将批文拿在手里看了,还放在柜上,便叫妻子:“把这个文书是要紧的东西,秦爷放在房内,他要耍子,常锁了门去的,深秋时候,连阴又雨,屋漏水下,万一打湿了,是我们开店的干系,你收拾放在箱笼里面,等秦爷起身时,我交付明白与他。”秦叔宝心中便晓得王小二捏作当头,假小心的话,只得随口答道:“这却是好极。”话也不曾说完,小二已把文书交与妻子手内,拿进房去了。

小二又叫手下的:“那饯行酒。不要摆将过来,秦爷今日又不去,若说饯行,就是催客动身的意思了,径拿便饭来与秦爷吃。”手下人知道主人的口气,“便饭”二字,就是将就的意思了。小菜碟儿都减少了两个,收家伙的筛碗顿盏的光景,甚是可恶。早晨的面汤,也是冷的。叔宝吃了眉高眼低的茶饭,又没处去,终日出城到官塘路望樊建威来。

自古道:“嫌人易丑,等人易久。”望到夕阳时候,见金风送暑,树叶飘黄,河桥官路,多少来车去马,哪里有樊建威的影儿?等了一日,在树林中急得双足是跳,叫道:“樊建威!你今日不来,我也再无面目进店,受那小人的闲气了!”等到晚只得回来。看官!那樊建威分手时,原不曾约秦琼在潞州相会。只是叔宝疑心想着,有几两银子在他身边,这个念头撑到肚里,怎么等得他来?明日早晨,叔宝又去,到晚又不见樊建威来。乌鸦归宿,喳喳的叫,叔宝只得又回来,那脚步便一步难似一步,直待上灯后,方才进门。叔宝见住的房内点的明晃晃的灯,心中怪道:“为何今晚这般殷勤起来?老早点火在内了?”停步一看,只见有人在内呼么喝六,掷色饮酒。王小二在内跳将出来,叫一声:“爷!不是我有心得罪,今日到一起客人他是贩什么金珠宝玩的,古怪得很,独独的要爷这间房,早知有这样的事体,爷出去锁了门,倒也不见得有这事了。我打算要与他争论,他道主人家只管房钱,张客人住,李客人也是住得的。我多与些房钱,就是了。我们这样人说有了‘银子’两字,只恐怕去冲断了好主顾,口角略顿了一顿,这些人竟走进去坐了,不肯出来。我怕行李搬错了,就把爷的行李搬在后边幽静些的去处。因秦爷在舍下日久,就同自家人一般,这一班人我要多赚他些银子,只得从权。秦爷不要见怪,才是海量宽宏。”叔宝好几日不得见王小二这等和颜悦色,只因调出他的房来,故此说这些好话儿。秦叔宝英雄气概,哪里忍得过小人的气?只因少了他饭钱。自揣自思,只得随机迁就道:“小二哥!屋随主便,但是有房与我安身罢了。我也不论好歹。”王小二点灯引路,叔宝跟看转弯抹角去到后面。小二一路做不安的光景,走到一个所在,指道:“就是这里。”叔宝定睛一看,不是客房,却是靠厨一间破屋,半边露了天,堆着一堆糯稻秸,叔宝的行李,都在上面,半边又把柴早打个地铺,四面风来,灯光儿没处施设。就地放下了拿一片破缸,抵挡着壁缝里风,又对叔宝道:“秦爷只好权住住罢。等他们去了,仍旧到内房里住。”叔宝也不答应他,小二带上门,竟走去了。叔宝坐在铺上,肚中十分饥饿,就把金装锏按在自己膝上,用手指弹锏,口里叹气。

忽闻脚步声响,渐到门口,将门扣了。叔宝就问道:“是哪一个扣门?”外边道:“秦爷不要高声,我是王小二的妇人。”叔宝道:“来此何干?”妇人道:“我那拙夫是个小人的见识,见秦爷少几两银子,出言不逊。秦爷是大丈夫,把他海涵了。适才我丈夫睡了,得有晚饭,送在此间。”

叔宝闻言,眼中落泪道:“你就是淮阴的漂母了。”那妇人又道:“我想你衣服十分单薄,如今深秋时候,我潞州风高气冷,背脊上吹了这几条裂缝,露出尊体,不像模样。饭碗边有一索线。线头上有一个针子,爷明日到避风的去处,且缝一缝,遮了身体。等泽州樊爷到来,有了银子,换那绵衣,便不打紧了。明日早晨若厌听我那拙夫琐碎,不吃早饭出门,我有几文钱,也在盘内,爷买得些粗糙点心充饥,晚间早些回来。”说完这些言语,把那门扣放了自去。叔宝开门将饭盘掇进,只见青布条撚成钱串,摆着有三百文钱,一索线,线头上一个针子,都取来安放在草铺头边。热沸沸的一碗肉羹汤。叔宝初到店中,说这肉羹好吃。顿顿要这肉羹下饭,自算账之后,菜饭也是不周全的,哪里有这汤吃?因今日下了一伙富客,做这肉汤,那妇人特留得这一碗,叔宝欲待不吃,熬不住腹中饥饿,只得将肉羹连饭吃下。秋宵耿耿,且是难得熟寐,翻来覆去睡了一觉,醒了天尚未明,且喜道间破屋,处处透进残月之光,他便将身上这件衣服,乘月色将绽处胡乱揪来一缝,披在身上,便趁早起身出来。

带了这三百钱,就觉胆壮,待要做盘缠赶到泽州,又恐遇不着樊建威,那时怎回?且小二又疑我没行止私自去了。不若且买些冷馒头火烧儿,怀着在官道上坐等。走来走去,日已斜西,仍不见樊虎的影迹。一日清晨,叔宝正欲出门,只见外边有两个穿青衣的少年,迎着进来,那两个少年,与王小二拱手道“这位就是秦爷么?”小二道:“正是!”二人道:“秦大哥请了!”叔宝不知其故,到堂前叙揖。叔宝开言道,“二兄有何见教?”二人答道:“小的们也在本州当个差使,闻秦兄是个方家,特来说个分上。”叔宝道:“有甚见教?”二人道:“这王小二在敞处开饭店多年,倒也负个忠厚之名,不知怎么千日之长,一日之短,得罪于秦兄,说你怪他,小的们特来赔罪。”叔宝道:“并没有这语,这却从何而来?”二人道:“人都说秦兄怪他,有些小账,不肯还他,若果然怪他,索性还了他银子,摆布他一场,却是不难的。若不还他银子,使小人得以借口。”叔宝早知是王小二央来会说坏话的人,当即答道:“二位仁兄?我并不是怪他,只因我囊橐空虚,有些盘费银两,在一个朋友身边,他往泽州投文,只在早晚来,算还他店账。”二人道:“秦兄!你在此日久,想你那贵友,必然已回去了!你只顾在此坐等,他们小资慢,如何供给得来?自然要怠慢了。小弟有句直言,老兄切莫见怪。常言道‘和尚要钱佛也卖’,秦兄何不想些什么法儿,变通些法子,算还他店账,余下的做些盘费回乡,岂非一举两得么?”叔宝被二人一句提醒,因说道:“二兄之言,亦为有理。我有两根金装锏,乃随身兵器,就变卖还他店账便了。”二人叫小二道:“小二哥!秦爷并不怪你,倒要把金装锏卖了,还你饭钱,你须照常服侍。”也不通名姓举手作别而去。

叔宝到后面收拾金装锏,王小二忽起奸心,这个姓秦的奸诈,到有两根什么金装锏,不肯早卖?直等我央人说了许多闲话,方肯出手。不要叫他卖,恐别人得了便宜去!我哄他当在潞州,算还我银子,打发他动身,加些利钱儿赎将出来,括金字去兑与人,夫妻发迹,都在这金装锏上了。便笑容满面走到后边来,对秦琼道:“秦爷,这个锏不要卖!”叔宝道:“为何不要卖?”小二道:“我这潞州有个隆茂当铺,专当人什么短脚货。秦爷将这锏抵当几两银子,买些柴米,将高就低,我伏侍你老人家。待樊爷到来,加些利钱赎去就是了,”叔宝也舍不得两条金装锏卖与他人,情愿去当。回答小二道:“你的所见,正合我意,同去当了罢。”就同王小二走到隆茂当来将锏在柜上一放,放得重了些,主人就有些恨嫌之意,说:“呀!不要打坏了我柜桌!”叔宝道:“要当银子。”主人道:“这样东西,只好算废铜。”叔宝道:“是我用的东西,怎么叫作废铜呢?”主人道:“你便拿得他动,叫作兵器,我们当绝了,没有用他处,只好镕做家伙卖,岂不是废铜?”叔宝道:“就是废铜了罢。”拿大秤来称斤两,那两根锏重一百二十八斤。主人道:“朋友!还要除些折耗。”叔宝道:“上面金子也不算有什么折耗?”主人道:“不过是金子的光景,哪里作得账?况且那两个靶子,算不得铜价,化铜时就烧成灰了!”叔宝却慷慨道:“把那八斤零头除去,作一百二十斤,实数。”主人道:“这是潞州出产的去处,好铜当价是四分一斤;该五两短二钱,多一分也不当。”叔宝想四五两银子,几日又吃在肚里,又不得回乡,只得仍然拿回,小二已有些不悦之色,叔宝回店坐在户中纳闷。

王小二就是逼命一般,走将进来向叔宝道:“你老人家在寻什么值钱的东西当吧?”叔宝道:“小二哥,你好呆。我公门中人,道路上除了随身兵器,难道带什么金宝玩物不成?”小二道:“顾不得你老人家。”叔宝道:“我骑这匹黄骠马,可有人要?”小二道:“若说起马来,我们这里是旱地,大小人家,都有脚力,我看秦爷这匹黄骠,倒有几步好走,若是肯卖,早先回家,公事都完了。”叔宝道:“这是就有银子的。”小二道:“马出门,就有银子进门。”叔宝道:“这里的马市,在什么所在?”小二道:“就在西门里大街上。”叔宝道:“什么时候去?”小二道:“五更时开市,天明就散市了。”小二叫妻子收拾晚饭,与秦爷吃了,明日五更天要去卖马,叔宝只是一夜好难过,生怕错过了马市,又是一日,如坐针毡,盼到近五更时候起来,将些冷汤洗了脸,梳了头。小二掌灯,牵马出槽。叔宝将马一看,叫声啊呀道:“马都饿坏了!人被他炎凉到这等地步,那个马益发可知了!”自从算账后,不要说细料,连粗料也没有与马吃了,饿得那马在槽头嘶喊。妇人心慈,又不好锄草,瞒了丈夫,偷两束长头草,丢在槽里,凭那马吃也得,不吃也得,把一匹千里马,弄得蹄穿鼻摆肚大毛长。叔宝怒而不敢言,只得牵马外走。王小二开门,叔宝先出门外,马却不肯出门,王小二却是狠心的人,见那马不肯出门,拿起一根门闩来,对那瘦马后腿上打了两三门闩,打得那马痛了,扑地跳将出去。小二把门一关道:“卖不得再不要回来了。”

却说叔宝牵马到西营市来,马市已开,买马卖马的王孙公子,往来络绎不绝。有几个人看见叔宝牵着一匹马来,都叫:“列位让开些,穷汉子牵了一匹病马来了!不要挨了他,合唇合舌的淘气!”叔宝牵着马在市里,颠倒走了几回,问也没有人问一声。对马叹道:“你在山东捕盗时,何等精壮?怎么今日就垂头丧气,到这般光景?”只得牵了回来,这时,天色已明,城门大开,乡下农夫挑柴进城来卖。潞州地方,秋收都是“茹茹”“秸儿”,若是别的粮食,收拾起来枯槁了,独有这一种气旺,秋收之后,还有青叶在上。马是饿急的了,见了青叶,一口扑去,将卖柴老庄家一跤扑倒。叔宝急去搀扶,那人翻身跳起道:“你这马牵着不骑,慢慢地走,敢是要卖的么?”叔宝道:“便是要卖,到哪里撞着主顾。”老都道:“马膘虽是跌了,缰口还好哩。”叔宝正在懊恼之际,见老者之言,反喜欢起来了。问老者道:“据你所说,还是牵到什么所在去卖呢?”老者道:“只是我要卖柴,若是不卖柴,引你到一个所在,这马就有人买了。”叔宝道:“你若引了我去卖了只匹马,事成之后送你一两银子牙钱。”老者听说大喜道:“这里出西门去十五里地,有个富户姓单双名雄信,排行第二,我们都称他做二员外,他好结交豪杰,喜买良马送朋友。”叔宝如酒醉方醒,大梦初醒的一般,暗暗悔道:“我失了检点,在家时当闻朋友说,潞州二贤庄单雄信,是个延纳四方豪杰的,我怎么到此就不去拜他?如今弄得衣衫褴褛,鹄面鸠形一般,却去拜他,岂不是迟了?正是临渴掘井,悔之无及。若不往二贤庄去,过了此渡,又无船了,却怎么处?也罢,只是卖马,不要认慕名的朋友就是了。”叔宝道:“老人家你引我前去,果然卖了此马,实送你一两银子。”老者贪了厚谢,将柴寄在豆腐店门口,叫卖豆腐的替照管一照管,扁担头上有一个青布口袋儿,带了一升黄豆,进城来换茶叶的,见马饿得很,把豆儿倒在个深坑里面,扯些青柴拌了,与那马吃了。老庄家拿扁担儿引路,叔宝牵马竟出西门,约有十数里之地,果然见一所大庄。老庄家持扁担过桥入庄,叔宝往桥南树下拴了马等着。

却说单雄信富厚之家,秋收事毕,闲坐厅前。见老人家竖扁担于窗扉门外边,进门垂手对员外道:“老汉进城卖柴,见一山东人,牵匹黄骠马要卖。那马虽跌落膘缰口却硬,如今领着马在外,请员外去看看。”雄信道:“可是黄骠马?”老汉道:“正是黄骠马。”雄信起身,从人跟随出庄。叔宝隔溪一望,见雄信身高一丈,头戴万字顶皂夹包巾,穿寒罗细褶,粉底皂靴。叔宝看自己身上不像模样,躲在大树背后。雄信过桥,只见那马头至尾准长丈余,蹄至鬃准高八尺,遍体黄毛,如金丝细卷,并无半点杂色。看罢了马,才与叔宝相见道:“马是你卖的么?”雄信只道是贩马的汉子,不以礼貌相待,只把你我相称。叔宝却认卖马,不认贩马,便答道:“小可也不是贩马的,是自己的脚力,穷途卖于宝庄。”雄信道:“也不管你贩来的,自骑的,竟说价罢了。”叔宝道:“人贫物贱,不敢言价,只求五十两银子,充前途盘费足矣。”雄信道:“这马讨五十两银子,也不算多,只是膘跌重了,若是上得细料,用些工本,还养得起来。若不吃细料,这马就是废物了。今见你说得可怜,我与你三十两银子罢!”转身过桥,往里就走,也不像十分要买。叔宝只得跟进庄来。雄信进庄,立在大厅滴水檐前,叔宝见主人立在檐下,只得站立于月台旁边。雄信叫手下人牵马到槽头去上些细料来回话。不多时,手下人向主人耳边说道:“这马狠得紧,把老爷的胭脂马的耳朵都咬坏了!吃了一斗蒸熟豆,还在槽里面抢水草吃,不曾住口。”雄信心中暗喜,口里却说道:“朋友!俺手下人说马不大吃细料了!只是我已说出与你三十两银,不好失信。”叔宝也不知马吃料不吃料,随口应道:“凭员外赐多少罢。”雄信进去取马价银,叔宝便进厅坐下。雄信三十两银子得了匹千里马,捧了马价银,笑容可掬的走出来。叔宝久不见银子,见雄信捧了银子出来,心里十分欢喜,上前双手来接银子,雄信料已买成,银子却不过手,再用好言问叔宝道:“兄是山东人,贵府是哪一府?”叔宝道:“就是齐州。”雄信闻是齐州,就把银子向衣袖里一笼,向叔宝道:“兄长请坐!”命手下人看茶过来。那挑柴的老儿看见留坐,要讲话,靠在窗外呆呆听着。雄信道:“请问仁兄,齐州有个慕名的朋友,兄可认识否?”叔宝道问:“何人?”雄信道:“此人姓秦,不好称他名讳,他的表字,叫作叔宝,山东六府驰名,称他为‘赛专诸’,在济南府当差。”叔宝因衣衫褴褛得紧,不好答应是我,却随口应道:“就是在下同衙门朋友。”雄信道:“失敬了!原来是叔宝的同事!请问老兄高姓?”叔宝道:“在下姓王。”他心上只为王小二饭钱要还,故随口就说是姓王。雄信道:“王兄请略坐小饭,学生还要烦兄寄信与秦兄。”叔宝道:“饭是不领了,有书作速付去。”雄信复进书房去封程仪三两,潞绸二匹,至厅前殷勤敬礼道:“本来要修书一封,托兄寄与秦兄,只是不曾相会的朋友,恐称呼不便。烦兄道意罢!容日小弟登堂拜望。这是马价银三十两,银皆足色,外具程仪三两,不在马价数内。舍下本机上绸二匹送兄,推叔宝面上,勿嫌菲薄。”叔宝见如此相待,不肯久坐等饭,恐怕露出马脚,不好意思,告辞起身。

雄信也不十分相留,送出庄门,举手作别。秦叔宝就和老庄家回来,取出一锭银子给老庄家,那老儿喜容满面,拱手作谢,往豆腐店取柴去了。叔宝回到店里,还了房饭钱,取了批文与行李双锏,竟往东门长行而去。

后来叔宝归唐,随唐太宗讨王世充、窦建德有功,官至左武衙大将军,封胡国公。 Z1mv8beGv/8bx4tl9zIYz3H7DlsL16BtJABN5XIGUuQvYAdPhwlPOVsDQoE+HHZ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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