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话说，项羽与刘邦自从鸿门宴后，项羽自称西楚霸王，刘邦称汉王，彼此劳师动众，至互天下，相持数年之久。至汉五年，汉王领兵一百万，攻击霸王，霸王兵败。汉王围霸王于垓下，又教士卒共唱楚歌，以乱军心。楚兵闻之，人人涕泣，遂散去大半。

时夜已三更，霸王方睡，闻楚歌，乃大惊曰：“汉已尽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耶？”裨将周兰、桓楚急到帐下泣曰：“楚兵闻歌声，大半皆逃去。唯臣二人纠聚余卒八百余人，卫护大王。愿大王乘此时，同臣等急冲杀出去，尚可脱此重围，不然，汉兵知楚营空虚，协力攻击，兵微将寡，何以御之？”霸王闻说，不觉泪下数行，长叹曰：“天其亡我乎！”左右亦皆泣下，莫敢仰视。霸王遂进后营来，时有美人虞姬随侍营中，见霸王面有泪痕，急起而问曰：“大王何为悲泣如此？”霸王曰：“楚兵将士俱已散去，现今汉兵围攻甚急，我欲辞汝冲杀出去，再三思量，不忍遽舍。我想与汝相守数年以来，朝夕未尝暂离，虽千军万马之中，亦同汝相随而行。今一旦与汝长别，恋恋之怀，伤感于中，不觉泪下！”虞姬听罢，相向失声，哽咽了半晌，遂告霸王曰：“妾蒙大王眷爱，感激万分，今不幸遭此乱离，大王欲舍妾而去，妾如刀割肝肠，岂容远别？”遂扯住霸王袍袖，泪珠满面，相偎相倚，甚难割舍。霸王乃命左右置酒帐下，与姬饮数杯，乃作歌曰：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霸王歌罢，复与姬饮数杯，又歌数阕。虞姬因而和之曰：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霸王与姬唱和会饮，已至五更，周兰、桓楚在帐外催促曰：“天将明矣！大王可急急起行。”霸王遂泣而别姬曰：“吾将行矣！汝当保重。”姬曰：“大王已出重围，置妾于何地？”霸王曰：“以汝姿色，刘邦见之必定收留，料不至杀伤也，汝何患无地耶？”姬曰：“妾难随大王之后，杂于众军中，可出则出，不可出则死于大王马前，阴魂随大王过江，归于故土，妾之心也。”霸王曰：“万军之中，戈戟在前，军士围绕，骁勇之人尚不敢进，况汝从来娇柔，又不能驰骑，徒丧半世青春，诚为可惜！”姬曰：“愿借大王宝剑，妾假装男子，紧随大王之后，务要出去。”霸王遂拔宝剑递与姬，姬接剑在手，泣而告曰：“妾受大王厚恩，无以报大王，愿一死以绝他念！”遂一剑自刎而死，霸王掩面大哭失声，周兰劝曰：“大王当以天下为重，何自伤如此！”

于是霸王骑乌骓，领八百楚兵冲杀头阵，汉将灌婴即领本部人马拦阻。霸王跃马横枪，直取灌婴。战十余合，婴乃败走。霸王不去追赶。只径透重围，奋力冲杀，汉兵不能抵挡。灌婴急报入中军，汉王同大将韩信领兵分头追袭，四面围绕。时周兰、桓楚断后，遇汉将刘贾、王燧、周从、李封截住去路，周兰、桓楚回看楚兵，只有数十骑，势已孤立，欲冲敌众将，力不能支，又恐被汉兵所获。仰天长叹曰：“臣力至此，不能支也！”遂引刀自杀。随从之人皆被害。

不说周兰、桓楚自杀。却说汉王大兵分头追赶霸王，霸王杀透重围，急急奔逃，遂迷道。霸王四望俱是小溪夹路，又见后面尘土大起，金鼓振天。忽见一农夫在道旁，霸王问曰：“从何处可往江东去？”田父见霸王甲胄异常，自思此必霸王也，沉吟未答。霸王又问曰：“汝勿得恐惧，我是霸王，因汉兵追赶在后，欲渡江往江东去，但不知从何路可往？”田父欺其不知，即谎言曰：“当从左路而往。”霸王遂往左走，行未一里，陷于大泽中，几不能出，幸赖龙马乌骓一跃而起，才得前进，忽见杨喜一支人马到来，霸王知是杨喜，乃言曰：“吾今人困马乏，又陷大泽中，方才得出，力不能与敌，汝当时曾随我数年，不若与吾同过江东，再整兵马，封汝为万户侯，共享富贵，何必追我至此？”杨喜曰：“大王不纳忠谏，不惜贤士，遂至于此。纵使过江，终不足以成大事。臣今事汉，真得其主矣！奉命追至此，念大王故旧，不敢无状。幸即投降，同见汉王，不失封王之贵。”霸王大怒，举枪真取杨喜，杨喜来战霸王，二马相交，兵器并举。战到二十回合，霸王按下枪，举鞭往杨喜打来，杨喜急闪时，左臂上已着一鞭，打落下马，霸王方欲举枪下刺，早有汉将杨武、王翼、吕胜、吕马通一齐俱到，扶杨喜上马退回后阵。众将来敌霸王，霸王与众将交战。

后面汉将英布、彭越、王陵、周勃分头围绕上来，霸王不敢恋战，兜转向前而走。回见相随者，只二十八骑。自料必不能得脱重围，又觉身体困乏，天渐昏黑，路小山多，树木丛杂。左右曰：“大王连日驱驰，未得饱食，臣等随大王万死一生，亦未得食，马又未沾水草，乘此树木丛杂之中，汉兵围绕在外，且因路狭树多，彼未敢遽进，大王可到前村，寻一民房，暂歇半时，挨到天明，方好行走。况如此昏黑，倘或前进，误入溪泽中，人马疲乏之甚，绝难逃生。”霸王从其言，遂徐徐寻路。遥望林木间，微露灯光，知是人家。霸王与众入到大林边，不见灯光，只有一古院。众人便道：“院中亦可暂歇，请大王下马。”

霸王同众人进院，两廊寻问，人俱不见，寻到后院，有数老人，围炉而坐，小卒便问：“院中如何不见众人？”老人曰：“看院者原有二十人，近闻楚汉交兵，遂皆逃去。我等是近村人家，众人恐院中遗失物件，遂教我等年老无用者，在此看守。但不知汝等是何人？昏夜至此，有何事干？”小卒曰：

“今有西楚霸王被汉兵追赶到此，夜晚不能前进，欲投院中暂歇一宵，明日早行。”众老人听说是霸王，急起身出来请霸王进屋内设座。众老人近前又拜曰：“山野村民，不知礼节，乞大王恕罪。”霸王曰：“尔众老人在此，有米粮否？可做饭与众人用，待过江时，用汝一石，当以百石补之。”内有一老人素读书，近前曰：“大王建都彭城，此处皆楚地，正是大王所管之处，费用少许粮米，岂敢望补？”霸王闻说大喜，众老人遂凑米一石有余，付与众军士生火，担水，做饭，煮熟先进饭与霸王，然后众军士分用毕，霸王遂寝。

将至半夜，小卒进报曰：“汉兵又杀到林前，请大王急起前进。”霸王紧束衣甲，扣鞲鞍马，杀出林来。汉兵分在两边，一将举兵器迎来，乃灌婴也。霸王方与婴交战，随后杨武、吕胜、柴武、靳歙相继而来，霸王不敢恋战，奋力向前冲杀，三军不能挡。天明，诸将随后追袭五十里。霸王勒马四望，只见汉兵重重叠叠，围绕上来，乃谓其从骑曰：“吾自起兵至今，凡八岁矣，身经大小七十余战，所挡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今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当决一死战，必三胜之，先与尔等冲杀重围，斩将刈旗。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二十八骑为四队，与汉兵相向。汉兵鼓噪大进，复围数重，霸王谓其从骑曰：“吾为尔先杀彼一将。今尔等四面驰骑，期约至东山之下为三处，不可违也。”诸军曰：“愿从大王之命。”于是霸王大呼疾驰而下，汉兵尽披靡，斩汉一大将。霸王遂与其骑，约会东山下，分为三处，霸王杂于其中。汉兵不知所在，又分兵三起围绕之。霸王举枪往来驰骤于三处，又斩汉将李佑，都尉王恒，杀汉兵数百人，及查楚卒，只亡其二骑。吕胜、杨武望见霸王杀汉兵，愤怒曰：“项羽至此，尚杀吾汉兵，何乃如此之勇耶？”二将遂举兵器，冲杀而来，与霸王交战，未及十合，二将败走。一日之间，凡经九战，杀汉大将九人，杀兵一千余人，乃谓其骑曰：“吾之与汉战，果何如？”众骑皆伏曰：“大王真天神也！”

霸王一日九战，遂冲出重围，到大江北岸地名乌江。霸王欲渡江，乌江亭长泊船近岸相待，乃谓霸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大王素有重名，可聚众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勿失！况今臣独有此船在此，若汉兵至，彼绝不能过也。”霸王叹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以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使江东父老，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亭长曰：“胜败乃兵家之常。昔汉王睢水与大王交兵，被大王一阵杀汉兵三十余万，睢水为之不流。此时汉王独身逃难，几不能免，遂忍而至此。大王今日之败，不足介意，何必区区以八千子弟为言？愿大王急渡，汉兵将至矣！”霸王曰：“汝言虽善，吾心独甚愧。若汉兵至，唯付之一死耳！”亭长叹惜不已。

霸王见亭长泊船相待，久而不去，知为长者，乃谓曰：“吾知公为长者，吾有此马骑坐，数年以来，所向无敌，曾一日行千里。今恐为汉王所得，又不忍杀之，公可牵去渡江，见此马，即如见我也。此亦不相忘之意。”遂命小卒牵马渡江。那马咆哮跳跃，回顾霸王，恋恋不欲上船。霸王见马留连不舍，遂涕泣不能言。众军士揽辔牵马上船。亭长方欲撑船渡江，那马长嘶数声，往大江波心一跃，不知所往，众人大惊，亭长亦痴呆半晌，面如土色，遂放舟而去。霸王见马投江而死，叹惜不已。复与众兵士步行，持短兵与汉接战，又杀汉兵数百人。霸王身受十余创，忽于众汉将中，见汉将吕马通曰：“尔非吾故友乎？”马通近前侧视，不敢正面，恐被短兵所伤，乃言曰：“臣实大王故友，不知大王有何相嘱！”霸王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赏万户侯，吾念与尔旧交，今吾为尔德……”遂拔剑，自刎而死，随后杨喜、杨武、王翳，吕胜等俱到，皆以项王首级献功。项王以秦始皇十五年己巳生，乃于汉五年十二月乌江自刎而死，年三十一岁。

项王已死，楚地已定。汉王乃于乌江立庙，命有司四时享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