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浪沙

话说，秦始皇既并六国——韩、赵、魏、燕、楚、齐，统一疆宇，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遂大兴土木，创立宫殿，又时时命驾出游，巡行天下。一日，心念一旦身死，恐帝位不能长保，遂与近臣计议，欲求长生不死之药。

燕人宋无忌奏曰：“东海中有三神山，山中有十洲三岛，蓬莱方丈，八节如春，四时清明，不知寒暑，不识甲子。中有长生不死之药，服之可以寿算无穷也。”始皇曰：“卿曾见此仙境否？”无忌曰：“臣有一方士徐福，曾到东海，见蓬莱方丈，遇神仙乘鸾驾鹤，亦与凡人不同，现在臣家暂居。”

帝闻说，就召徐福入见，求长生不死之药。徐福曰：“求药不难，入海得真药为难；若必欲得此药，须臣入海，方可得也。”帝曰：“如求得此真药，与卿共食，不亦美乎？”福曰：“必欲臣去，须用大船十只，诸色匠作，皆须预备，又要童男童女，各五百名，凡金珠宝贝，饮食器用之类，俱不可缺，打点整齐，臣便起行。”帝即传令，打造船只，各色完备，着徐福过海采药。

徐福撑驾船只，入海访仙，一去杳无音信。帝见徐福去久不回，心甚焦急，又着儒士卢生入海寻访。

卢生行至海边，见惊涛万顷，烟雾茫茫，不知所往，遂嗟叹良久而回。自思劳民动众，费了许多财物，如果空回，始皇必加谴责，遂领数从人，往名山，遍访真迹。行至东华绝顶，见一人蓬头垢面，卧于石上不起。卢生寻思此高处，人不可居，此人居之，定是异人，遂虚心向前施礼。其人起问曰：“公是何人？来此何干？”生曰：“某奉始皇命，来此访仙，求长生不死之药。”其人笑曰：“天数已定，大限难逃，世上安有长生不死之药？始皇可谓误矣！”卢生见其人言语不凡，再三哀告恳切，务要指示迷途，其人乃取出一书，付卢生曰：“此书当与始皇详看，上有死生存亡之数。”卢生再要细问来历，其人复卧于石上，合眼不语。

卢生得书，回见始皇，说：“东海茫茫，不知边岸，寻访徐福，杳无踪迹。臣至东华绝顶，见异人授书一册，不敢隐讳，即将原本进上。”帝将书展开观看，上写蝌蚪文字，言语多隐讳，不可通晓。帝命李斯详译字义，中有一言，说：“亡秦者，胡也。”帝大惊曰：“此必谓亡秦之天下者，乃北胡也。”遂令蒙恬起人夫八十万，沿边高筑长城，以防北胡。

始皇既命蒙恬北筑长城，又传令西建阿房，兴工动众，连络不绝，改变制度，大肆更张，又恐人非议其过，乃听李斯之计，尽烧历代诗书，卢生谏曰：“儒生皆诵诗读书，今陛下以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也！”始皇大怒，并烧毁百家之书，坑杀儒生四百六十余人。

却说韩国城西三十里，浅山脚下。有一酒店，有几个乡老在内饮酒。将至半酣，各人谈天论地，说古道今，内有一老，姓赵名三公，言说：“五百年前，天下太平，人人快乐。”众老便问：“如何是太平？”公曰：“三日一风，风不摧折林木；五日一雨，雨不打伤禾稼。盗贼不生，夜户不闭，行人让路，道不拾遗。边庭无征战之劳，朝野无奸邪之患。五谷丰登，天下安乐，此便叫作太平时节。”众老又问：“现时如何？”公曰：“此时法度严谨，不敢说。”众老便道：“我等僻处乡村，又无外客，你便说何妨？”赵三公只是摇头不说。此时酒店旁边忽闪出一个人来，那人高冠博带，布袍草履，面如美玉，目若朗星，便道：“你不说，听我说。”众人恭听。那人便说：“现时秦始皇暴虐无道，男不耕种，女罢机织；父子分散，夫妇离别；北筑长城，西建阿房；焚书坑儒，大肆狂悖，民不聊生，天下失望。”那人说罢，只见那赵三公便起身就走。众老拖往道：“你如何便走？”三公道：“你众人不畏死耶！今始皇法度，偶语者弃市，我等被人捉去，皆不得活矣。”众老听罢，一齐都走了。那人呵呵大笑曰：“愚人无知，但此不世之恨，我又从何处发付耶？”

原来此人乃韩国人，姓张名良，字子房，五世相韩，因始皇灭了韩国，一向怀恨在心，只要与本主报仇，用千金结交天下壮士，欲杀始皇，因遇见几个乡老，不觉说出这几句话来。良见乡老走了，亦欲回身出门，忽店后走出一位壮士。只见那人，身高一丈，相貌堂堂，向良长揖，便曰：“贤公适言始皇无道，想要为天下除此暴秦，如有用我之处，自当与公出力。”良曰：“此处不可说话，便请壮士，到某家求教。”壮士同良到家，分宾主坐定。良便问壮士姓名。某人曰：“某姓黎，住居海边，人称某为沧海公。颇有膂力，单管天下不平事。适见公器宇不凡，语言出众，必是奇特之士，故敢剖露肝胆。愿闻姓名，有何指教？”良曰：“某韩国人，姓张名良，五世相韩。今韩被始皇所灭，愿破千金求士，未得其人。今遇壮士，大遂吾愿。况今始皇无道，天下切齿，公若奋力，诛灭此无道，与六国报仇，天下仰德，青史标名，万世不朽矣。”壮士曰：“谨遵公教，决不食言。”良遂留壮士在家，打听始皇东巡何处经过。

后数日，良得知始皇从阳武县过来，良却令壮士在高阜处张望。见始皇车驾，将行过三里远，正行到博浪沙（在河南阳武）。壮士只见黄罗伞盖之下，想是始皇，即大步奔走向前，用力举起铁锤，将车驾打得碎粉。原来始皇恐人暗算，常有副车在前，壮士不知，误中副车。早有护驾御林军将壮士捉住。始皇追问：“谁人主使？”壮士切齿睁目，大骂曰：“吾为天下诛汝无道，岂有人使之耶？”子房见事不成，暗暗叫苦，即于人丛中走脱。始皇又令赵高勘问，壮士不肯招出何人主使，乃撞柱而死。

始皇却令天下大索主使之人，十日不获。子房遂逃难于下邳友人项伯家隐藏。项伯乃楚将项燕之后也，与良交甚厚，遂留居住不疑。

一日，良因偶出城外圮桥边闲立，忽见一老人，身着黄衣过桥，偶然堕履于桥下，遂呼良曰：“孺子可将吾履取来！”良见老人仙风道骨，与寻常人不同，遂向桥下取履，跪而进之，极其恭谨。老人曰：“孺子可教矣。”遂指桥边大树曰：“汝于后五日，早晨此处等我，我与汝一物，不可违也！”至五日，子房早起到树边，见老人坐于树下，老人曰：“孺子与长者约，何如此迟耶？汝且退，后五日，当早来！子房至后五日，五更时复往，又见老人先坐于树下相等，怒曰：“孺子何懒惰如此？且退，后五日，当早来！”子房至第五日，先夜不寐，即来树下等候，不时老人忽然来到，子房一见俯伏拜迎，月明之下，见那老人时，比前更精彩：道袍竹杖，皮冠草履，飘然而来，宛如神仙。子房跪而言曰：“愿领教。”老人曰：“汝年富力强，勤心就学，他日贵显，当为帝王之师。幸今相遇，千载奇逢。授汝秘书三卷，为韩报仇，名垂万世，与日月争光。不可负也！”

言讫，飘然而去。子房收了书，回到项伯家，开卷看时，名曰《素书》。暗读默记，自觉心胸开豁，识见精明，与前迥然不同。后遇汉高祖灭秦成帝业，果为王者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