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明朝时候,苏州有个才子祝允明,号枝山,这一年带了家童在杭州周文宾家里过年。那时杭州的风俗,除夕那夜,家家人家都要在门上贴一副无字联。祝枝山听到这个消息,当夜乘着酒兴,对祝童道:“你捧着墨壶,带些大小笔,随我出去。”又向周文宾的仆人周德说道:“管家高兴,也可以跟我去玩玩。”周德道:“小人去点灯笼,跟着祝大爷去玩玩。”于是周德前行,枝山、祝童后随,便到外面去写无字对联。三个人出了周府的门,周德高提着灯笼,照着家家户户,大大小小的无字联都已贴齐。大家走了一程,走到一家门口,祝枝山有些技痒了,便问周德,这家是什么人家?周德道:“这是积善人家,常行好事,是杭州有名的善人。”枝山便提笔在手,蘸一蘸祝童手中托着盛有磨浓的墨汁的墨壶,凑一凑周德手中高举着的灯笼的灯光,下笔飕飕,写着普通吉语,叫作:
向阳门第春常在,
积善人家乐有余。
又走了一程路,却见茅屋三间,东倒西歪,板扉上也贴着无字对联。枝山道:“这家做什么的?”周德道:“这是唱小热昏的,在城隍庙中说新闻,南腔北调,倒是很滑稽的。”枝山道:“对联有了。”提笔写道:
三间东倒西歪屋,
一个南腔北调人。
又走了一程,一家大门很是阔绰。枝山道:“这家总是仕宦门庭,做的是什么官?”周德把嘴一披道:“做什么官,只是一个长随出身,和我一样的;不过他手头积得了许多钱,居然起造大屋,和衣冠中人常常往来。”枝山道:“原来是长随出身,那么我来调笑他一下。”提笔写道:
家居绿水青山畔,
人在春风和气中。
枝山笑向祝童道:“你是会得批评文字的,这副对联写得切不切呢?”祝童道:“大爷不是说要调笑他么?照这十四个字,不是调笑他,却是赞美他;便把来贴在周二爷的门上,也觉相称。”枝山道:“你这批评便不到家了。要是贴在周二爷的门上,便是赞美他;现在贴在那家的门上,便是调笑了。你不见上下联的第一个字,一个是‘家’,一个是‘人’么,明明调笑他做家人,你怎么看不出呢?”又行了一程,却见一家黑漆墙门,髹得闪闪有光,门上贴着洒金珊瑚笺;旁边还有两扇侧门,也贴着略短一些的朱砂笺。枝山道:“美哉轮欤,美哉奂欤?这是哪一家呢?”周德轻轻地说:“这是徐子建的住宅。徐子建仗他是个秀才,专替人家包打官司,诨名两头蛇。他这枝刀笔,实在厉害,是杭州城中的响档讼师。‘无风要起三尺浪’,祝大爷你放过了这一家罢。”枝山道:“原来便是徐子建的住宅,我来送他两副对联。”先写着大门对联道:
明日逢春好不晦气,
终年倒运少有余财。
写了大门联,走过几步,又写侧门对联道:
此地安能居住,
其人好不伤悲。
这是粗俗对联,周德见了也明白,忙道:“祝大爷,你真惹祸招殃,‘太岁头上去动土’了。徐子建不是好惹的,明日开门,见了这些不祥之词,怎肯和你干休?快快抹去了罢。”祝童道:“对联上又没有落我们大爷的款,他便见了,也不知是我们大爷写的。”枝山笑道:“祝童这句话,倒提醒了我,不如落一个款,好教他认识我祝某。”便在旁边落着“长洲祝允明”五字款。又回到大门前,也是照样地落了一个款。周德摇了摇头儿,明知到了来朝,定有一场口舌;但是已经写着,只好由他罢了。又知道祝枝山绰号洞里赤练蛇,徐子建诨名两头蛇,看他们彼此“蛇咬蛇”,毕竟谁胜谁负。祝枝山写过了徐子建的门对,一路行去,又写了几家,不须一一细叙。壶中墨尽,他的兴致也有些阑珊了,便回到清和坊周公馆里去歇宿。一宵无事,来日便是大年初一,杭州风俗,岁首迎神开门,一阵开门的霸王鞭,点得劈劈啪啪地响。众人见那每条巷里的无字联,总有几副变了有字联,个个称奇道怪。
却说徐子建元旦起身,换了衣冠,拜过天地以后,又去拜祖先遗像图;拜罢,吩咐家人道:“元旦有三忌:忌乞火,忌汲水,忌扫地,这三桩关系一年休咎,牢记!牢记!”家人们应声如雷的当儿,冷不防开门小厮来兴,气吁吁地进来报告道:“相公不好了!”徐子建怒骂道:“狗才,今天是什么日子,登坑也要讨个利市,叫花子口中也要哼一声‘一年四季赚元宝’,怎么小事重报,开口便说这不祥之词!”来兴道:“不是小的说这不祥之词,是人家在相公门联上写这不祥之词。昨夜贴的无字对,今朝变作了有字对,相公不信,自去看来。”徐子建半信半疑,踱着方步,负着双手,出了大门,先看上联道:“明日逢春好不晦气。”便摇了摇头儿道:“没趣!没趣!‘百年难遇几朝春’,今朝元旦,恰是立春,不料触这大大的霉头!”又看下联道:“终年倒运少有余财。”便吐了一口涎沫道:“放屁!放屁!”又看到落款“长洲祝允明”,不禁呵呵大笑道:“原来是他。”来兴指着侧门道:“这里的对联也写着字。”徐子建又去看了一笑,便道:“祝枝山,祝枝山,你枉算是吴中才子、一榜解元,你也会着这一下臭棋啊!”来兴道:“那个祝枝山,可是在府太爷衙门中题诗赚得三百两纹银的祝枝山?”徐子建道:“便是这个祝枝山,哪有第二个?他能欺侮杭州太守,却不能欺侮我徐子建。来兴,你把门儿掮下,放平在地,含着清水,向门联细细地喷。略待一会子,糨糊便脱了黏性,才好把门联囫囫囵囵地揭将下来,这便是个绝大证据。祝枝山,祝枝山,我不把你吃瘪,我便不是徐子建。”说罢,自回里面。来兴奉着主命,便把对联揭下,拿给徐子建。
元旦这一天,徐子建为着讨取吉利起见,并无举动。到了初二日,便约齐了几位酸朋醋友,商议对付的方法。众秀才看了这侮辱对联,都抱定着地方主义,说:“祝枝山是苏州人,他在苏州撒野,不干我们的事;现在他要撒到杭州来了,若不把他吃瘪,足见得我们杭州无人。‘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于是一致主张,和他到明伦堂上讲理去。当下印着传单,遍发杭州内外的秀才们,约定正月初四日上午,在杭州府学明伦堂上和祝枝山评理。周文宾得了消息,来见祝枝山,埋怨他多事:“自古道‘众怒难犯’,你怎么写这两副侮辱徐子建的对联?秀才们动了公愤,只怕你抵挡不住。”枝山大笑道:“周老二放心,看祝某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在明伦堂舌战群儒。从前诸葛亮舌战群儒,还觉得不大简捷。舌战一人,须得准备着一种说话;祝某舌战群儒,只消三言两语,管教众秀才人人失色,个个低头。老二不信,何妨陪我上明伦堂?看是他们的理长,还是我的理长?”文宾听了,疑信参半。外面已送进众秀才的公信,约期和祝枝山在明伦堂上相见。枝山写了回信,交付来人,应允他们准期相见。这便是批准了战书,到了规定的日子,唇枪舌剑,便须开始工作。
到了正月初四日的上半天,明伦堂上衣冠大会,众斯文先先后后,来了五六十人。祝枝山写的两副对联,用别针别在门上,徐子建向着众秀才说明缘由。众秀才腐气腾腾,怒气冲冲,恨不得把祝枝山生吞活剥,一口吃下,以泄胸头之恨。他们等候了良久,却不见祝枝山到来。徐子建道:“他若不到场,便是自知理屈,我们尽可以具着公禀,到衙门里去告他一状。”众秀才道:“若要具禀,我们一齐签名。须得把他驱逐出境,才可大快人心。”
这时忽有人指着外面道:“这不是周解元么?同来的一个胡子是谁?怕是祝枝山罢。”于是大家都有着一种示威举动,趁着祝枝山在甬道上走,没有踏在庭阶的当儿,众秀才便七张八嘴起来:“……何物骚胡子,敢在人家门前放屁?”“……在人家门前放其黄犬之屁者,祝阿胡子也……”“祝枝山乎?汝其大放厥屁者乎?……”众秀才连呼:“放屁放屁。”以为先声夺人,好教祝枝山闻而失色。谁料祝枝山面不变色,若无其事,停着脚步向周文宾说道:“周老二,我们走错了路也。”文宾道:“这里明明就是明伦堂,并没有走错啊。”枝山道:“为什么这里的明伦堂和苏州的明伦堂大不相同?苏州的明伦堂一片承平雅颂之声,这里的明伦堂一片大放厥屁之声。”明伦堂上的众秀才吐了吐舌尖,只几句话,便见得祝枝山的厉害。当下不敢啰唣,只有呆看他上堂。徐子建是个老奸巨猾,抱定着先礼后兵的宗旨,假扮作和颜悦色的模样,下阶相迎。枝山道:“且待堂上的屁放完了,登堂相见,未为迟也。”子建笑道:“祝先生取笑了,快请登堂,我们三学同人恭候已久了。”于是祝、周、徐三人同上庭阶。枝山道:“踏上明伦堂,礼教为先,《诗经》上说的:‘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列位仁兄,祝允明有礼了。”说时,举着双手,在众秀才面前团团一拱。众秀才只得纷纷回礼,一声声地“祝先生请了”“祝解元请了”“祝孝廉请了”……只为祝枝山背了四句《相鼠》之诗,众秀才便不好有什么无礼行为。他们原定的计划,一俟祝枝山上了明伦堂,便要把他围在垓心,不是指指搠搠,定是拉拉扯扯,遇着有相当的机会,打他几下冷拳也是好的。现在为了这四句《相鼠》之诗,便禁住了他们的无礼行为。大家坐定以后,徐子建首先开口道:“久仰枝山先生是江南解元、吴中才子,得蒙光临杭郡,荣幸非常!除夕枉驾敝巷,有失迎迓。承赐门联,生辉蓬荜。但是……”以下的说话,还没有出口,枝山已抢着说道:“子建兄谬赞了,素仰子建兄的大名,如雷贯耳,屡欲登堂拜谒,只为素昧平生未敢造次。除夕道经贵府,适见无字对联,一时技痒,便写了两副善颂善祷的对联,好教子建兄新年纳福,献岁呈祥。”子建冷冷地说道:“承蒙,承蒙,这般善颂善祷,古今罕有。兄弟和枝山先生往日无仇,今日无怨,不该写这咒诅之词,教兄弟大触霉头。枝山先生的赠联,兄弟已揭取下来,用别针钉在这里,以供众览。枝山先生把兄弟这般毒骂恶咒,试问新年纳福,福从何来?献岁呈祥,祥在哪里?”众秀才都读着这两副对联,纷纷批评:“……‘明日逢春’,这句话还不错;接一句‘好不晦气’,吁!是何言欤?殆所谓幸灾而乐祸者欤?……‘终年倒运’,这一句骂得太毒了;还加着一句‘少有余财’,这叫作毒上加毒。……侧门的联语,也是不说好话。‘此地安能居住’,似乎子建先生的宅子是住不得的。徐姓已住过三代了,难道会变换风水?真正岂有此理!下联这一语,尤其出乎情理之外了。‘其人好不伤悲’,这‘其人’两个字,自然指着房主人而言,以下紧接‘好不伤悲’四字,刻薄极了!恶毒极了!幸人之灾而乐人之祸,可乎哉?可乎哉?……”
祝枝山忽地仰着头儿,看着屋梁,长叹一声;忽又垂倒了头,呵呵大笑。众秀才见了,莫名其妙,便问枝山先生你为什么仰面长叹?祝枝山道:“杭州文风是很好的,祝某虽然目光不济,瞧不清匾额上的姓名,但是这几位高掇巍科的杭州先达,祝某都能一一举其姓名。自从太祖高皇帝洪武四年辛亥开科,直到当今天子正德三年戊辰科止,先后一百数十年间,杭州考中状元者一名,考中探花者二名,考中会元者一名:似这般的文风,理该敬佩的。可惜今日杭州的文风,一落千丈了,教祝某怎不仰而兴叹?”众秀才又问道:“你为什么俯而大笑?”枝山道:“出过状元、探花、会元的杭州,科名佳话,盛极一时。论理呢,杭州城中的三学生员,没有一个不通的了。去年除夕,祝某写的两副对联,要算意义浅显的了,读给卖菜佣、挑粪汉听,他们也不会误会了意思。诸位仁兄,都是黉门弟子、庠序生员,又兼生在人文荟萃的杭州地方,为什么见了这两副意义浅显的门联,兀自看不明白,发生了许多误会?还披着一领青衿,自称是三学生员,俯视一切,祝某因此呵呵大笑。不过仔细思量,诸位的文学,绝不会这般幼稚,也许和祝某开开玩笑。岂有卖菜佣、挑粪汉都听得懂的东西,饱学秀才反而看不明白的道理?……”众秀才听了这似嘲似讽忽离忽即的话,立时又啰唣起来。徐子建起立说道:“三学同窗好友,暂请镇静,不须喧闹,自古道:‘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又道:‘有理无理,出在众人嘴里。’枝山先生赠给兄弟的门联,人人都说是毒骂恶咒,枝山先生却以为善颂善祷。今天当着三学同窗,便请枝山先生宣讲这善颂善祷的意思,果然讲得入情入理,这便是徐某输了。对于枝山先生理当认罪道歉。要是讲得不合情理,这便是枝山先生输了,也该听凭三学同人公同议罚。”枝山道:“这般办法,祝某认为大公无私。不过怎样判罚,须得预先当着大众布告。无论输的是谁,都要照着这布告的方法处罚。”徐子建高声呼唤道:“三学同窗好友,请你们公共议定一个怎样处罚的方法。”于是众人论调不同,也有主张理屈的在明伦堂上拜四方的,也有主张在石牌楼下做三声狗叫的,也有主张插着扫帚在甬道上学那犬马跑路的:那时众口纷纭,莫衷一是。众秀才里面还是一个曾充幕友的何秀才有些主张,他说:“这般处罚,不过取快一时,在实际上是毫无益处的。”众秀才都说:“依着何仁兄的主张,应当怎样办法?”何秀才不慌不忙,套着六言韵文的论调,说出一个办法道:
要定谁输谁赢,须看今朝舌辩。
如果理屈词穷,罚修大成宫殿。
何秀才提出这个办法,全体一致赞成。祝枝山道:“办法是有了,但是罚款的数目须得当众议定。一俟议定以后,分毫不许增减才是道理。子建兄以为何如?”子建点头道:“果然要预定一个数目,以便彼此遵守。”说时,便暗暗地估定一个数目,他想祝枝山到了杭州,吃的用的都是周解元的,不见得有什么银钱带来。但是杭州太守请他题了一幅画,送他润笔白银三百两,他还没有用去,不如趁这机会,一股脑儿地呕它出来。于是高声提议道:“枝山先生提议预定罚金的数目,徐某以为若要修葺大成殿,至少须得白银三百两,便把此数作为罚金,诸位仁兄以为何如?”大众一片声地说道:“好极,好极。”周文宾陪着祝枝山坐在一起,笑向枝山说道:“老祝听得么?不多不少,恰是白银三百两,你留心着!”枝山摇头道:“老二,你放心罢!”
徐子建道:“一切都已议定了,舌战开始,便是此时。”祝枝山道:“且慢,且慢,评定曲直,须得有一公正人在场,才无流弊。但看三家村里集一个三百文制钱的小会,尚且要请一位司证先生,何况一出一入,关系白银三百两?倘没有公正人在场,这是不行的。”众秀才听了,也赞成这个办法。但是今天明伦堂上在座的人,谁可以做公正人呢?于是有人推举周文宾,说:“周解元是原籍苏州,而寄居于杭州的,既不是我们三学同窗,有他做公正人,便可以一秉至公,决定谁胜谁负。”周文宾暗想不妙了,这木梢搭上了我的肩架,倒不是生意经。今天的舌战,宛似《左传》上说的:“内蛇与外蛇,斗于郑南门中。”内蛇是两头蛇,外蛇是洞里赤练蛇。我帮了内蛇,老祝便是衔恨我卖友;我帮了外蛇,徐子建又要衔恨我胳膊向外弯了。在这当儿,周文宾连忙起立说道:“兄弟今天到场,只可追陪末座,万不能做两造的公正人。我和徐子建兄有乡邻之谊,又和祝枝山兄有朋友之情,无论帮助谁总脱不了嫌疑。不是说我偏袒了乡邻,定是说我爱护着朋友,这公正人三字,文宾万万不敢接受。……”周文宾把公正人的名义拒绝以后,大众又喧扰起来:“周解元不做公正人,谁做公正人呢?”徐子建毕竟乖巧,他便起来说道:“我们在明伦堂上讲理,合该请本学教谕汪老师来做公正人。这位汪老师既不是苏州人,又不是杭州人,自无偏袒之心。况且年高德劭,身居师儒的地位,他派着谁错,谁都不敢强辩。有他做了公正人,可谓‘人地相宜’。……”徐子建道了一句“人地相宜”,众秀才都像应声虫似的,一齐喊起“人地相宜”的口号来。子建又问:“枝山先生意下如何?”枝山道:“你们都说‘人地相宜’,我也不能说‘人地不宜’了,要请就请,以便早决雌雄。”徐子建道:“兄弟便去请汪老师到场,诸位少待。”周文宾又暗替枝山着急。秀才们和人家讲理,便请本学老师做公正人,无论如何,老师帮着自己门生,这一回的舌战,老祝总要吃亏的了。……府学教谕的衙门,便在学宫里面,教谕本是冷官,这位汪老师尤其是毫无官气,不脱书生本色。他的大堂上的楹联道:
百无一事堪言教,
十有九分不像官。
把教官二字嵌在句尾,却和祝枝山在除夕写的“家人对”遥遥相对。徐子建上了大堂,恰值汪老师从里面出来,不期而遇,觌面相达。原来汪老师知道今天上午三学秀才在明伦堂上和苏州祝允明解元讲理,他防着人多口杂,闹出事来,和自己的面子有碍,正待率领着门斗前去弹压,恰值徐子建跑来请老师做公正人。汪老师道:“老夫身任本学教谕,学宫中有事,理当到场监察,便是徐贤契不来邀请,老夫也得到明伦堂上去监察一下。”徐子建听说大喜,便陪着汪老师出了学署,来到明伦堂上做公正人。
汪老师跨上了明伦堂,三学生员同时起立;祝周二解元也来上前相见,口称老师,自称晚生。汪老师道:“二位解元公,难得有这机会一堂相会,周解元曾经会过几次,祝解元还是初次识荆,久慕你才如鸾凤,笔走龙蛇,今日相逢,异常荣幸!只是可惜了……”枝山道:“晚生何德何能,敢邀老师夸赞,既没有什么可奖,也没有什么可惜。老师又是夸赞,又是可惜,晚生愚昧,倒要请教。”汪老师道:“老夫素重公道,今天讲的也是一句公道话,虽然和足下初次相逢,不该说这逆耳之谈,但是骨鲠在喉,总得一吐为快。须知恃才傲物,非君子之所为,足下不该在敝门生徐子建门上,写这毒咒恶骂的字。”枝山道:“且慢,老师今天到明伦堂上,还是做公正人?还是做太监老公公?”汪老师笑道:“祝解元取笑了,老夫来到这里,自然来做公正人,做什么太监老公公呢?”枝山道:“若做公正人,老师且慢责备晚生,请坐在公正的座位,静听两造曲直,然后秉着公正的态度,发着公正的言论。是贵门生错的,立时罚他交出纹银三百两,存在老师署中,克日开工动土,修理这座年久失修的大成殿;或是祝某错的,祝某的财产万万比不上贵门生徐子建兄的家私万贯,但是这三百两纹银,有太守公送我的一注润笔,还没有用去,也可以立时交出,决不拖欠分毫。这是公正人应有的职权。可惜老师上了明伦堂,不问情由,便帮着贵门生把晚生一顿排揎,这不像公正人了,像了一位太监老公公。凡是皇帝老子训责百官,每每差遣太监老公公传旨申斥,这便可以不问情由,一上了堂,便把那官儿一顿排揎。老师既不是太监老公公,秀才们又不是皇帝老子。老师你是公正人,快请坐在公正人的座位中,晚生便要和贵门生开始辩论了。”汪老师听罢,默然不语,便坐在居中的一张椅子上,暗暗佩服这名不虚传的祝允明,休说文才可以考中解元,便是辩才也可以考中秋榜的第一人。祝枝山道:“那么晚生便要和贵门生徐子建兄开始辩论了。子建兄请了,你方才说我把你毒咒恶骂,请把毒咒恶骂的缘由,向贵老师申说一遍。”徐子建指着屏门上张挂的对联,算是真凭实据;又把方才的解释,重说了一遍。汪老师听了子建的话,又把这两副门联,细细地看了一遍,起立说道:“祝解元,证据现在,以这般的措辞,怎说不是毒咒恶骂?”枝山道:“老师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你才听了一面之词,还没有到批评曲直的时候,请你在公正人座位中暂坐片刻,听晚生申说理由。”汪老师又碰了一鼻子的灰,默然不语地坐在公正人座位中。枝山又团团地一拱手道:“诸位仁兄,我不是说这两副对联都是善颂善祷的话么?徐子建兄说我把他毒咒恶骂,他自己在毒咒恶骂,我何尝把他毒咒恶骂?”徐子建不服道:“怎说我自己咒骂着自己?”枝山道:“明明是吉祥句子,被子建兄读了破句,那便不佳了。”子建道:“这是很粗浅的句子,怎会读了破句?”枝山道:“子建兄,告罪在先,你别生气!我说的一桩笑话,并不是说你。从前有一位善读破句的学究,死到冥间,冥王为着他误人子弟,罚他投生做猪,学究央求着投做南方的猪。冥王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南方猪强于北方猪。’只为学究把《中庸》上的‘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读了破句,才有这笑话。子建兄的大才和那学究不同,但是祝某所写的对联,却被你读了破句,以致善颂善祷的话,变作了毒咒恶骂。”子建道:“请问枝山先生,怎样读法才不是破句?”枝山道:“这是很容易的。上一联是五三读法,上句五,下句三;下一联是三三读法,上一句是三,下一句也是三。要是子建兄还不明白,我来圈给你看。”说时,从自己笔袋中取出一支水笔,拔去铜笔套,在门联上圈断句读。只这轻轻几圈,便变换了语气,大门联是上五下三读法:
今岁逢春好,不晦气;
终年倒运少,有余财。
侧门联是上三下三读法:
此地安,能居住;
其人好,不伤悲。
枝山把水笔收拾好了,照着圈断的句子朗诵一遍,便问:“诸位仁兄,这两副对联句子是不是善颂善祷啊?”读者,那祝枝山的魔力真大,只这轻轻几圈,非但变换语气,而且把众人的眼光也都变换了。明伦堂上的秀才们,本是徐子建请来助威的,在这时候,忘却了自己的立场,反而和着祝枝山的调,说什么:“确是吉祥句子啊!”“确是善颂善祷啊!”枝山又向汪老师说道:“老师,这是你可以发出公正批评的时候了。晚生写的两副门联,晚生自认是善颂善祷,今天在场的诸位贵门生也都说是善颂善祷。请问老师,凭着你的公正眼光看来,是不是善颂善祷?”汪老师没有什么说了,点了点头道:“自然也是善颂善祷。”枝山道:“那么,子建兄输了,三百两纹银快快取出,这修筑大成殿的款项万万吝惜不得!你看杭州府学失修到这般地步,便没有今朝舌战的事,凡是杭州秀才也该量力捐助。子建兄,尊价在哪里?快快唤他回去取银罢!”可笑一钱如命的徐子建,平日用去一文两文的钱,尚须量量轻重厚薄。今天罚去三百两,宛比割却他心头的肉。当着许多人,又不能抵赖前言,只得打发来兴回去取银。祝枝山占了上风,不肯便回,一定要眼见徐子建交出三百两纹银,才肯出这座学宫。等了好一会子,来兴掮着款项交付主人。有现银,有银票,徐子建点了一遍,忍痛交付汪老师,忒楞楞两手发颤。枝山见了,又是可怜,又是可笑,也就和周文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