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破苏州城

话说，元朝至正十六年，朱元璋取得金陵；二十三年灭了陈友谅，明年遂自称吴王，兵势十分强盛。这时吴中地方，为泰州之张士诚所占有，朱元璋因遣将领兵往攻；张士诚屡战屡败，许多地方都被朱元璋所取，张士诚只得退守苏州。到了至正二十六年，朱元璋遂命徐达为元帅，统领各路人马往攻苏州。士诚闻报，不觉两行泪下，说道：“此事怎了？”平章陶存议道：“今朱兵强盛，所至郡县，莫敢当锋。以臣愚见，不若献玺出降，庶免刀兵之苦。不然，天时已迫，必非人力能支。”言未已，只见一人大骂道：“辱国反贼，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此事断然不可。”士诚定睛来看，恰正是三王子张彪，士诚便问：“吾儿你的意下如何？”

张彪道：“父王威镇江淮数年，岂可一旦称臣？今城中尚有铁甲五十万、战船五千艘，粮积十年，民多富足，乃不思固守，却欲投降，甚非远图。况此地离太仓不远，万一不胜，还可航海远遁，以为后图，臣意正宜死战，方为上策。”士诚与太子张龙俱说极是，便开库取出金银财宝，置在殿中，谕群臣中有勇敢当先、舍身保国者，随意所取，待退敌之后，裂土封王，同享富贵。当下有都尉赵玠、平章白勇、万户杨清、指挥吴镇、千户黄辙、总管万平世、统制李献、佥院郑禄，公然上殿分派了宝物，向前说道：“臣等各愿领兵一万，为主公分忧。”士诚便命张豹为总督都元帅，张龙为左先锋，张彪为右先锋，八个新领兵的俱带本身厮役，叫前听令。张豹当日簪了两朵金花，饮了三杯御酒，挂了大红剪绒葡萄锦一匹，跨着战马，大吹大擂，径到演武场中军厅坐下。众将官自小至大，向前施礼毕。张豹便吩咐道：“今日之战，国家存亡，在此一举。虽不曾卧薪尝胆，此番必须破釜沉舟。凡我三军，各宜努力。我今排下了一阵，你等须小心听令。”那张豹便着军政司，将青色令旗一面，招动千户黄辙一营军马向前，吩咐本营驻扎正东方；将白色令旗一面，招动都尉赵玠一营军马向前，吩咐本营驻扎正西方；将黑色令旗一面，招动指挥吴镇一营军马向前，吩咐本营驻扎正北方；将红色令旗一面，招动万户杨清一营军马向前，吩咐本营驻扎正南方；将黑间白色令旗一面，招动总营万平世一营军马向前，吩咐本营驻扎西北方；将黑间青色令旗一面，招动平章白勇一营军马向前，吩咐本营驻扎东北方；将青色镶红令旗一面，招动佥院郑禄一营军马向前，吩咐本营驻扎东南方；将白间黑色令旗一面，招动统制李献一营军马向前，吩咐本营驻扎西南方；将黄色令箭一支，招动自己帐前大队人马向前，吩咐临镇中宫。众将士看张豹分拨已定，便发了三声号炮，呐了三声喊，一直到十里之外，依令屯扎了营寨。那张豹也轩轩昂昂，在后面徐徐而行。

早有哨马报与徐达得知，徐达便叫军中搭了云梯，同常遇春、沐英、郭英、朱亮祖四人仔细一看，但见各阵有门，各门有将，有动有静，倏开倏闭，中间浩浩荡荡，列列森森，不知藏着几十万兵马。徐达笑了一笑，对着四将道：“不想此人也有如此学问，且到明晨挑战，方知他光景。”下得云梯，恰好俞通海取了太仓，并昆山、崇明、嘉定、松江等路，华云龙取了嘉兴等县，全军而回，来见主帅。徐达见二将得胜，喜动颜色，吩咐筵宴，与二将节劳。此时却是暮冬天气，瑞雪飕飕而下，虽然酒过数巡，诸将见徐达只是踌躇不快，便问元帅却为什么来？徐达对说：“方才看见张豹这厮，排下那阵，甚有见识，我忧此城，但恐一时难下。”

次日黎明，探子报道：“周军摆阵。”徐达细思了一番，说道：“此行还用常、朱二将军走一遭。”便命常遇春、朱亮祖两将迎敌。临行之时，对二将说道：“二位可以先往，我当另外遣将接应；但此阵甚难测度，倘得胜时，切勿轻骑追赶，防他引诱。”二将得令便率兵一万前去，阵前摆开厮杀。只听张豹阵上传令道：“今日须吴指挥出阵，黄千户、赵都尉接应。”吩咐过了，但见正北营门内，放了三个天响炮，挨挨挤挤、轰轰烈烈地拥出一万有余兵马，直杀过来。遇春、亮祖见他来的势猛，便分开两路夹攻，那吴镇毫无惧怕。三将正在混杀，谁想正东营里，又是与那正北营里，倒像约会的一般，不先不后，一声锣响，两边人马盖地而来，把遇春军马截作两段。遇春叫道：“朱将军你去救援后军，我当保着前军，力战那厮。”亮祖拼命撞入后阵来。那些军士看见亮祖来救，就是如鱼得水，欢天喜地地附着喊杀。两位将军分位前后左右，自辰至午，互相厮杀不见一些胜负。忽看北边有一队人马，郭英、汤和、孙兴祖、廖永忠前来接应。张阵上见有兵来，便将重围散开，各自寻对头相拼，前后六将，合作一处对着。黄辙、赵玠、吴镇三匹马又战了两个时辰，看看天晚，两边收了军马，各返本营。

遇春等领兵回寨，备说了他出兵的方向，并救应的事体。自此以后，一连相持了半月，但见他阵中甚是变幻，一时难得通晓。徐达在帐中十分烦恼，忽听帐外报道：“伪周将士遣使来见。”徐达因升帐问来使道：“你三将军张豹，因何着你到来？”那人答道：“我主帅拜上将军，说明日是元旦，彼此相持，未必便见分晓，且各休息数宵，再下战书迎敌，特此来约。”徐达因胸中未有决胜之策，便随口应道：“这也使得。”那使者领了回音出帐而去。

却说伪周无锡守将莫天佑，从小便习武艺，身长丈二，面如喷血，有万夫不当之勇，人都称他为莫老虎，善使一把偃月刀，屯兵十万，在无锡城中足为士诚救应。他见朱军驻扎苏州，日夜攻打，终有难保之势。心思一计，写了三封信，一封着人往方国珍处投递，一封着人往陈友定处投递，一封着人往扩廓帖木儿王保保处投递，约他趁朱兵攻打苏州之时，正好乘势侵扰地方，朱兵彼此不支，必能得胜。他三处得了天佑来信，果然友定从闽广来到界上侵扰，国珍从台州来界上侵扰，王保保遣左丞李二，来到陵子村，在徐州界上侵扰，三处的文书齐至金陵。朱元璋便令李文忠领钱塘兵八万，东敌方国珍；令胡德济、耿天璧领婺州、金华兵八万，往敌陈友定；令傅有德领兵五万，往敌李二。一面又着人到徐达帐前知会，各家兵马俱动，都是莫天佑之故，可仔细提防。徐达得了信息，朝夕在帐计议，只见张豹打下战书，说道：“上元已过，十八日交战。”徐达仔细思量了一夜，次早升中军帐，着军政司打了几通鼓，吹了几声画角，那些将军依次在帐前伺候。徐达便道：“明日交兵，诸将俱宜小心，以济大事。”诸将齐声道：“听令。”徐达便取令箭一支，唤过俞通海充正面队先锋，华云龙、顾时为左右翼，领精兵五千，俱用白色旗甲，攻打伪将正东营；取号箭一支，唤过耿炳文充西北队先锋，孙兴祖、丁德兴为左右翼，领精兵五千，俱用黑白杂色旗甲，攻打伪将东南营；取号箭一支，唤过朱亮祖充正南队先锋，张兴祖、薛显为左右翼，领精兵五千，俱用红色旗甲，攻打伪将正西营；取号箭一支，唤过郭英充正北队先锋，曹良臣、俞通渊为左右翼，领精兵五千，俱用黑色旗甲，攻打伪将正南营；取号箭一支，唤过吴祯充正南队先锋，俞通源、周德兴为左右翼，领精兵五千，俱用黄色旗甲，攻打伪将正北营；取号箭一支，唤过沐英充正东队先锋，赵庸、杨璟为左右翼，领精兵五千，俱用青色旗甲，攻打伪将西南营；取号箭一支，唤过康茂才充东南队先锋，王志、郑遇春为左右翼，领精兵五千，俱用青红杂色旗甲，攻打伪将东北营；取号箭一支，唤过廖永忠充中军左哨先锋，唐胜宗、陆仲亨为左右翼，领精兵一万，俱用黄黑杂色旗甲，从东南营杀入；取号箭一支，唤过马胜充中军右哨先锋，陈德、费聚为左右翼，领精兵一万，俱用黄红杂色旗甲，从东北营杀入；取号箭一支，唤过汤和充中军正先锋，蔡迁为左翼，韩政为右翼，统精兵三万，俱用纯青、纯白、纯红、纯黑四色旗甲，从正北营杀入，四围放火；取号箭一支，唤过王弼、茅成、梅思祖三将，各领兵五千，出阵迎敌，待他明日，那营出兵，必有两营接应，只可佯输，诱其远赶，以便我兵乘势夺寨；取号箭一支，唤过陆聚、吴复二将各领本部人马，坚守老营，以防冲突；常遇春独领精兵五千，沿路冲杀，只留西北一营，不去攻打，以便彼兵逃窜；自率大队，从后救应。分拨已定，只等明日行事。

到了次早，忽然哨子来报，东北营中平章白勇领兵一万杀过来了。朱军阵上，早有王弼持刀迎敌。未及半个时辰，他正南上杨清、西北上万平世，各领兵前来接应，恰好茅成、梅思祖放马前来阻挡，六匹马搅作一团。只见梅思祖卖个破绽，径落荒西走，杨清便勒马来追赶，那白勇与万平世恐杨清得了头功，因一齐赶上来，王弼、茅成也将马放来厮杀。正杀得十分热闹，只听得寨中一声炮响，朱营里各路兵马，都杀出来，径往张豹阵中，分头去攻打。匆忙之中，俞通海等杀入正东营内，朱亮祖杀入正西营内，汤和杀入中军，惊得张豹上马不及，汤和便一刀砍折了马脚，张豹只得从军中逃窜。韩、蔡两翼兵马，就四下放起火来。中军帅旗，早被乱军砍倒。烟尘满眼，个个只得寻路而走，哪一个敢来对敌。吴祯杀入南营，谁想杨清一营已在外边接应白勇，竟是一个空寨，便报着耿炳文等，杀入东南上。那营中正是佥院郑禄把守，他看朱军杀入，便率众相持。炳文手起一枪，正中着郑禄左腿，便把郑禄活捉了，吩咐军士，押在囚车内。吴祯对炳文说道：“杨清既在阵前，我自赶去杀了他，才完得我事。”炳文道：“是。”吴祯便自去了。炳文径杀入张彪阵内，那张彪正与廖文忠三将相持，炳文大喊一声杀去，张彪见不是事，即带了残兵，只向兵少的去处逃走。那朱亮祖杀入西营，只见些散军一路跪着迎降，更不见有赵玠，亮祖便坐在本营厅上问道：“你们赵玠走在何处？”那些小军回说：“赵都尉闻知将军杀来，便顿时逃走，不知去向。”说犹未了，谁想这贼闪在后，把刀向背上砍将过来。幸得恰是刀背，把亮祖肩上砍了一下，亮祖熬着疼痛，即跳转身，急抢刀在手，就在堂上两个战了数合。那赵玠觉得难当，拖刀向外便跑，亮祖赶上一刀，分为两段。张兴祖、薛显起初看见营中投降，只道无事，便在外边寻人相杀，忽听见营中喊声，方杀入来，那赵玠已结果了，营中一万人马尽皆投降。亮祖仍出营来，见沐英三将已杀了李献，俞通海三将已杀了黄辙，郭英三将已杀了吴镇。四哨人马，合作一处，望着张豹的中营，俱是烈焰焰地烧着；便将马从西北上放来，忽听得营内，喊声大震，沐英、郭英、朱亮祖、俞通海吩咐各哨两翼将军，俱率兵在外，不必随入相混，止四马赶入，看他光景。只见张彪、张豹领了残兵，聚集营内，保着张龙与冯胜、汤和、廖永忠、耿炳文等厮杀。沐英四将乘势赶进，杀得尸如山积，血似河流。张彪保着张龙，拼命向西北路上奔走，张豹一人力敌众将。那阵上白勇、万平世、杨清，正与王弼等交战，忽听得朱兵分头杀入老寨，回头一看，烟障冲天，三个急急赶回。恰撞着吴祯一彪军来，手起一枪，正中着万平世的心，立死于马下。白勇急上前来救，那枪稍转处一带，径把白勇一只眼珠带了出来，俞通渊赶上一刀，连人和马，砍作两截。杨清便勒马往别路逃走去了。张彪保着张龙而行，只听林丛中叫道：“还哪里走？”睁眼看时，是常遇春挡住去路。兄弟二人说道：“一身气力，杀得没有些儿，又撞着对头，奈何！奈何！”正没做理会，恰好张豹带了残兵逃走过来，兄弟合作一处，也不与遇春相对，径冲阵而走。遇春飞马追赶，将到城门，那城上矢石铳炮如雨地飞下来，遇春也不回兵，便令将校迎元帅大队人马到来，分头攻打苏州。顷刻之间，诸将军毕集，吴祯把万平世首级，沐英把李献首级，朱亮祖把赵玠首级，郭英把吴镇首级，俞通渊把白勇首级，俞通海把黄辙首级，一一到帐前依次献了。耿炳文亦令军中推囚车上帐，徐达当命把郑禄斩首。

却说康茂才同着王志、郑遇春带了人马，杀入东北营中，正有二三百个守营的颓卒，各转身沿路去寻白勇下落，只听得说：“白平章今日当先骂阵，倒是十分凶狠的。”茂才听知，便往杨清那边杀来，恰撞着巡哨将徐仁、尹晖两个，带领五千精兵，从北路而行，阻住去路。茂才心中想道：“这送死贼，倒替了白勇的晦气了。”便排开阵势，混杀了一个时辰，后来徐仁望见中营火起，即刻同尹晖脱身，朱军阵上哪个肯放。那尹晖枪法渐乱，茂才转过一刀，结果了残生，徐仁便杀条血路而走。茂才招动人马去追，谁知杨清见吴祯杀了万平世，俞通渊杀了白勇，便领残兵逃走；正撞着徐仁，合兵作一处。那徐仁见杨清既来，茂才一哨兵又没应接，仍来迎敌。郑遇春看见徐仁马头将近，大叫一声，说道：“看箭！”徐仁只道果然有箭，把头一低，遇春乘势一刀，把头砍了下来。茂才心知杨清又要逃走，把旗一招，朱军便密匝匝围他在中心。未及半晌，被王志一枪中着马脚，那马仆地便倒，众军向前，把杨清砍了数段。茂才方得收兵转来，哨马望见了茂才一彪人马，飞也似报知徐达说：“康将军从东路来了。”徐达听得，便同众将出帐外来望，恰好茂才下马进来，备说前事，徐达大喜。因令冯胜为首，同廖永忠、郭英、吴祯、赵庸、杨璟、张兴祖、薛显、吴复、何文晖九员虎将，领兵二万，围住葑门；汤和为首，同曹良臣、丁德兴、孙兴祖、杨国兴、康茂才、郭子兴、韩政、陆聚、仇成九员虎将，领兵二万，围困胥门；常遇春为首，同唐胜宗、陆仲亨、黄彬、梅思祖、王弼、华云龙、周德兴、顾时、郑德九员虎将，领兵二万，围困闾门；沐英为首，同俞通海、俞通源、俞通渊、费聚、王志、蔡迁、郑遇春、金朝兴、茅成九员虎将，领兵二万，围困娄门；朱亮祖领兵三万，屯扎城西北上；耿炳文领兵三万，屯扎东南上。设为长围，搭起木架，竖着敌楼，四处把火炮、喷筒、鸟嘴火箭，及襄阳炮，日夜攻击。徐达自统大军六万，环绕诸军之后，相机救应，防御外边来救兵马。诸将得令，各自小心攻打不题。

且说张龙、张彪、张豹领着残兵，不上万余，逃入苏州城，见父王张士诚，哭诉朱兵十分厉害，无可处置。士诚正在烦恼，忽见探子慌忙入朝报道：“朱兵四下密布，重重地把各门围了。”士诚惊得手脚忙乱，便集民兵二十万，上城看守，炮弩矢石防设甚严。朱兵屡被伤折，竟围了三个月，不能破城。徐达乃令于城河外四周，筑成高台十座，每台长五十步，阔二十步，与城一样高，上盖敌楼，以便遮蔽，整备铳弩攻打。那士诚看见外面如此光景，与群臣设计抵挡。张彪奏道：“不如潜夜出城，径做航海之计为上。”士诚听了，便收拾宝玩细软财物，领了家眷，深夜开城，突围而走。常遇春一见，便分兵截住，那士诚军马，拼命厮杀，良久，胜负不分。此时王弼统领众军。遇春见了王弼，高声叫道：“军中皆称君与朱亮祖为雄，今亮祖独屯兵于西北，不当机会，足下何不径取此贼。”王弼听了，直挥双刀，奋勇而前，遇春便率众帮助。恰好亮祖又到，三面夹攻，喊杀将来。士诚兵马大败，溺死沙盆潭者，不计其数，士诚坐着的马也几乎堕入水中。遇春同亮祖并入追赶，一枪刺去，正中张龙，下马而死。士诚惊忙，逃回城中，坚闭不出。次日，徐达令军校上台攻打，放起火箭神枪，火铳硬弩，飞将过去，那盘门上的守兵抵敌不过，纷纷逃窜。朱军看见，飞跃上城，开了城门，放入众将。那士诚看见城破，便率领子女及妻刘氏，并家属同登齐云楼，自行放起火来，把合家烧死。自己走至后苑梧桐树边，大叫数声，解下紫丝绦自缢。突然走过沐英，一箭射断了丝绦，士诚堕地，沐英着军校上前捉住。这时常遇春亦将张豹等杀死，徐达收了图籍并钱粮器械，与众将会合在一处，议定即日班师回金陵，只留数将，在苏镇守。谁想那士诚拘在军中，只是闭着双眼，咬着这口牙齿，军校们劝他吃粥吃饭，只是不吃，未到金陵，便已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