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鄱阳湖

话说，元顺帝时候，沔阳人陈友谅聚兵起事，攻下江西诸路，自称汉王。至正二十三年七月，朱元璋领兵从牛渚渡入大江，往攻陈友谅。

是时陈友谅屯集大兵于鄱阳湖，听得消息，因召众官计议迎敌。张定边奏道：“可先驱船据住水口，彼不能入，必难取胜。”陈友谅答道：“此见极是！”急传令取南昌兵及战船至鄱阳湖口，向东迎敌。两家对阵，在康郎山下，朱营阵上徐达当先奋杀，把那先锋的大船杀得血染湖波，共取一千五百首级，乃鸣金而回。朱元璋说道：“此是徐将军首功，但我细思，金陵虽有李善长众人保守，还须将军镇摄方可。”因命徐达回守。

次日常遇春把船相连，列成大阵搦战，汉将张定边领兵来敌。遇春看得眼清，弯弓一箭，正中定边左臂；又有俞通海将火器一齐射发，烧毁了汉船二十余只，军声大振。定边便叫移船，退归保鞋山下。遇春急把令旗招动，将船扼守上流一带，把定湖口。那俞通海、廖永忠、朱亮祖等，又把小的战船飞来急应，定边不战而走。汉卒又死了万余。到了明日，友谅把战船洋洋汤汤一齐摆开，说道：“今日定与朱元璋决个雌雄。”朱元璋阵上，也拨将分头迎战，自辰至酉，贼兵抵挡不住。这时朱亮祖跳到一只小船上，带了七八只一样的飞舸，载了芦荻，置了火药，趁着上风，把火直放下来。那些贼船烟焰障天，湖水都沸。友谅的兄弟友贵与平章陈新开及军卒万余人，尽皆溺死，贼兵大败。友谅见势不支，将船急退。那廖永忠奋力追船赶来，见船上一个穿黄袍的，军士们都道是友谅，永忠悬空一跳，竟跳过那船上去，只一枪将此人刺落水中。仔细看时，不是友谅，却是友谅的兄弟友直。原来友谅兄弟三人，遇着厮杀，便都一样打扮，混来混去，使军中厮认不定，倘有疏虞，以便逃脱。

朱元璋鸣金收军，在江边水陆驻扎，众将依次献功。朱元璋说道：“今日之战，虽是得胜，未为万全，尚赖诸卿协力！设法获此老贼，以绝日后之患。若有奇谋，望皆直陈。”俞通海便说道：“我们兄弟，当今夜领兵暗劫贼营，使他士卒，不得安静，来日索战，却好取胜，此亦以逸驭劳之谋。”当下廖永忠也要同去。朱元璋便令点兵五百、战船十只，嘱咐俞通海等小心前去。约定二更时候，将船悄悄地摇到友谅寨边。那些贼兵，屡日劳碌，都各熟睡。时朱兵发声大喊，一齐杀入，贼兵都在梦中，惊得慌慌张张，不辨彼此。朱兵东冲西突，直进直退，那贼人只道千军万马杀入寨来，混杀了一夜，天色将明，才转船而走。陈友仁纵船赶来，忽见前面却有三十只船，把俞通海等尽皆放过，拦住去路。为首一将，白袍银甲，手执铁棍，正是郭英，向前接应。陈友仁见了郭英大怒，直把船逼将过来，却被郭英隔船打将过去，把友仁一个躯骸，连船打得粉碎，贼兵大败逃回。郭英便同俞通海合兵一处，来到帐前，备说一番。

且说友谅被混杀了一夜，折了许多军马，心中纳闷，没个理会。只见参谋张和燮奏道：“臣有一计，可将五千战船，用铁索连为一百号，篷窗橹舵，尽用牛马的皮缝为垂帐，以避炮箭。外边即于山中砍取大树，做了排棚，周围列在水中；非特日不能攻，亦且夜不能劫。”陈友谅听了大喜，即令张和燮督理制造。不数日俱已编遣停当。友谅看了赞道：“真个是铁壁银山之寨，朱兵除非从天而来。”因着张和燮把守水寨，自同陈英杰领了三十号船，出江来战。朱元璋见了友谅笑道：“胜负已分，何不退兵回去？”友谅答道：“胜负兵家之常，今日此战，誓必捉你！”那陈英杰便领船冲来，只见常遇春早已迎敌，金鼓大震，战了三个多时辰，遇春将船连杀入去。却恨朱元璋坐的船略觉矮小，西风正来得劲，友谅的船从上而下，把朱元璋的船压在下流。众将奋力攻打，炮石一齐发作，俱被皮帐遮隔了，不能透入。顷刻间，朱元璋的船被风一刮，竟搁浅在沙滩上，众将船只又皆刮散，一时不能聚合。那陈英杰见船搁住，便把旗一招，这些军船便团团围住，似蚁聚一般。朱元璋船上只有杨璟、张温、丁普郎、胡美、王彬、韩成、吴复、金朝兴等八将，及士卒三百余人，左右冲击，哪里杀得出。陈英杰高叫道：“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正在危急之时，忽听得上流呐喊连天，百余只战船冲将下来，剑戟排空，却是常遇春、朱亮祖，闻得朱元璋被围，急来救应。陈英杰奋力来拒，那亮祖上了汉船，横杀了十余人，陈英杰只得转船回去。遇春、亮祖便将朱元璋等救出。朱元璋乃命诸军移船罂子口，横截湖西。

次日，俞通海对众商议道：“湖水有深有浅，不便来回，不若移船入江，据敌上流，彼舟一入，必然擒住。”方欲依计而行，那陈英杰复来搦战，朱元璋大怒说道：“谁与我擒此助虐之贼？”杨璟、丁普郎向前说道：“末将愿往！”朱元璋就命他迎敌。又命俞通海、廖永忠、赵康、朱亮祖、郭英、沐英六将各驾着船，内载芦草火器，前往放火。那陈英杰见了朱军船上枪戟如麻，出来攻击。六将只向前杀了进去，不料一个多时辰，再不见形影。朱元璋捶胸顿足叫苦，可惜六员虎将，陷于汉贼。军中正没个区处，忽然间看那友谅后船，火烧起来。不多时那六员虎将驾着六船，势如游龙，绕出在贼船之后，杀奔而来。朱军看见，勇气百倍，督战益力，摇旗呐喊，震动天地，风又急，火又猛，杀得贼兵大败。友谅见势头不好，急令众船向西走脱。方行数里，早有张兴祖红袍金甲，手执画戟挡住大路，大喝道：“友谅逆贼，走哪里去？”一戟直刺入头上，倒船而死。兴祖便跳过船来，割下首级，仔细一认，却是友谅次子陈达，不是正身。鸣金而还。

朱元璋即依着俞通海屯兵江中，水陆结寨，安妥了诸将，各自次第献功讫。朱元璋又与众将计议攻取之术，恰好军师刘基从金陵来见朱元璋，朱元璋便把战事细细说了一番，就问：“目今陈友谅有五百号战船，每号计船五十只，兼领雄兵六十余万，联棚结寨，实是难以攻破，奈何奈何？”刘基听了结寨的光景，便笑道：“‘陆地安营，其兵怕风；水地安营，其兵怕火；上冈者恐受其围，下冈者恐被其陷。’今水上联寨，正取祸之道，岂是良策？有计在此，令六十余万雄兵，片甲不回。”朱元璋听罢大喜，便问：“计将安出？”刘基说道：“以火相攻，必然决胜。”朱元璋又道：“两三次俱把火攻，但贼寨甚大，四面尽有排棚铁索穿住，外面的火，焉能透到里头？”刘基道：“主公可有友谅部下来投降的将校么？”朱元璋道：“有，有。”刘基便叫唤来，不移时却有许多，都来听令，刘基因对他们道：“君等来降，皆是弃假投真、识时务的好汉。今主公欲破贼兵水寨，要用君等，里应外合，此事甚不轻易，必须赤心报国者，方能成就，若不愿行的，亦听各人自便，不敢相强。”说罢，却有丁普郎三十人，挺身向前说道：“我等受主公厚恩，愿以死报！”刘基便对丁普郎道：“你们今夜可去诈降友谅，明夜只看外面火起，却从内放火为号。”众将听计说道：“举火不难，只怕友谅不信，有误军国大事。”刘基便附普郎的耳朵说了两声，各人便整理随身要用物件，到晚驾一只战船，径抵康郎山下。正是友谅与张定边、陈英杰帐中饮酒，哨子报说：“有丁普郎等来见！”友谅唤至帐下，说：“你们既降朱家，今夜来此，有何事故？”普郎道：“前守孤城，力不能敌，一时无奈所以诈降，今夜得便，故率众逃回，望主公容纳。”友谅道：“你必为朱家细作，假意来此。左右们，可尽行捉下，斩讫回报。”三十人齐声叫道：“我等回来献功，主公怎生疑忌？”友谅道：“你等来献何功？”普郎道：“我等听他定计，叫常遇春来日领二万雄兵，抄路往康郎山袭取水寨，所以冒险来报。指望封赏，反要杀害，此冤哪个得知？”友谅道：“不说不知，几乎杀了好人。”便命赐予酒食。张定边、陈英杰道：“不可，不可！”友谅道：“他是我手下旧人，何必多疑？”因与商议，倘遇春来夺水寨，何计御敌？张定边说道：“主公且莫惊忧！待臣领兵三万，将康郎山小径，截住了遇春来路。主公若破得朱兵，便引大队人马随后来攻，定然得胜。”友谅听罢，便令张定边点兵三万，驾着战船三百只，辞去把截。

次日朱元璋思量刘基所议，水制火攻，亦是兵家之常，但未知今日制变之法何如，吩咐军中整顿，等待军师行事。只听得辕门下，画鼓齐鸣，擂了大鼓一通，四下里巡风角哨的，都去通知诸将官。不一刻，诸将官如云如雨，手执了刀枪，腰挂了宝剑，东西南北，一一依次排立，只等军师升帐布令。又半刻时光，军师刘基大步出来，与朱元璋分宾主行礼讫。朱元璋便道：“今日特请军师升帐，遣兵调将，破敌除残。”军师与朱元璋拱一拱手，竟步入帐中，当有五军参谋使，来禀道：“众将一齐请军师法旨！”军师随吩咐：“主公一统之策，全在今朝！”众将官俱说：“听令！”便将红旗拿一面在手，即唤俞通海为南队先锋，俞通渊为副，带领曹良臣、茅成、王弼、孙兴祖、唐胜宗、陆仲亨、高伟七将，率兵一万，驾船二百只，都是红旗红甲，头戴赤色金盔，手执铁焰火燃枪，往南方进发，待夜分各将木棚锯开，攻打汉贼西边水寨。又将青旗一面在手，唤过康茂才为东队先锋，俞通源为副，带领周德胜、李新、顾时、陈德、费聚、王志、叶升七将，率兵一万，驾船二百只，都是青旗青甲，头戴太乙紫金盔，手执点铜七叶方天戟，往东路进发，待夜分只看木棚，砍开去处，竟冲入水寨军中，砍倒汉贼将旗，从中相帮放火。又将黑旗一面在手，唤过廖永忠为北队先锋，郭世贤为副，带领郑遇春、赵庸、杨璟、胡美、薛显、蔡迁、陆聚七将，率兵一万，驾船二百只，都是黑旗黑甲，头戴黑色金盔，手执水纹铜炼枪，往北路进发，待夜分各将木棚砍开，攻打汉贼南边水寨。又将白旗一面在手，唤过傅友德为西队先锋，丁德兴为副，带领韩政、王彬、梅思祖、吴复、金朝兴、仇成、张龙七将，率兵一万，驾船二百只，都是白旗白甲，头戴冲金盔，手执熟铁点钢叉，往西路进发，待夜分各将木棚砍开，攻打汉贼东边水寨。又将黄旗一面在手，唤过冯国用为中队先锋，华云龙为副，带领陈桓、张赫、谢成、胡海、张温、曹兴、张翠七将，率兵一万，驾船二百余只，都是黄旗黄甲，头戴地平雉翅五色彩金盔，手执十一节四方铜点龙吞锏，往中路进发，待夜分各将木棚砍开，攻打汉贼北边水寨。再调常遇春、郭春、朱亮祖、沐英四将，各领战船三百只，水兵一万，左右参差，埋伏禁江小口两旁，若友谅逃出火阵，必走禁江小口，四将宜奋力截杀，擒获友谅，务成大功。又调李文忠同冯国胜领兵十万，驾船随着朱元璋，把住鄱阳港口，不许友谅的兵一个逃脱。分遣已定，诸将各各领计，出帐施行。

到了夜里，恰巧发起大风，刮得那友谅寨中刺骨寒冷，那些军士也不提防，况是虎吼龙吟的声响，朱军水上往来，砍关截棚，他帐中一些也不知觉。俞通海等五支人马，四面团团地围绕，三军奋力向前，劈开寨棚，却放起火来，只是向内攻击，不多时四面烈焰腾腾地延烧起来。丁普郎等见外面火光，知是大兵已到，遂于大场内也放火烧将出来，内外火势冲天，早有康茂才等七将冲杀中心，砍倒了将旗，四下里放流星火箭，只是喊杀。陈友谅在帐中方才惊醒，急唤长子陈理并陈英杰细问。谁想火势已在面前，对面不知出路。陈英杰道：“势不可救，主公可速奔康郎山，投张定边营权避。”陈友谅依议，急急而逃，耳边但闻喊杀之声，震撼山谷。此时丁普郎等，肆行冲击，忽被一阵黑风烟贯将来，把众人一卷，都被烧死，只剩普郎舍身杀出，又被逃兵互相践杀，把普郎身上刺了十余枪。

且说友谅君臣父子三人，走至张定边寨中，备言火烧一节。定边说：“此皆是诈降之计！然亦是主公合有此厄，如今他必乘虚来追，不可在此屯扎，不若竟抄禁江小口，再作计议。”友谅传令即行，回看康郎山，火势正猛，顿足大哭，说道：“可惜六十余万雄兵，俱丧于此！”到了天明，渐近禁江小口，张定边向前笑道：“刘基之计，尚未为奇，倘此处伏兵一支，吾辈岂有生路？”言未罢，忽听炮响连天，两岸伏兵并起，左有郭英、朱亮祖，右有常遇春、沐英，四将截住去路。陈友谅慌忙无措，急令张定边催兵抵敌。于是四下纷纷厮杀，自早晨直至酉牌，湖水尽赤，汉兵大败。友谅看事势穷促，即与长子陈理，同陈英杰、张定边，另抢了一只船，径往北奔走。谁想猛风当前刮起，把友谅这只船盘盘旋旋，倒像缚住的，哪里行得动，恰遇常遇春又来追赶，友谅的船且战且走。未及数里，那郭英、沐英、亮祖又截住来杀，两船将近，只见张定边拈弓搭箭，正射着郭英左臂。那郭英熬着疼痛，拔出了箭头，也不顾血染素袍，便也一箭，正中着陈友谅的左眼，透出后颅，顿时而死。朱亮祖看见已经死了友谅，便同郭英、沐英等收得降兵五万有余，常遇春夺得战船一千七百余只。那湖口浮尸，有四五十里，所获辎重、衣甲、器械，竟像山堆一般。朱元璋鸣金收军，驻在江岸，众将各各献功，开筵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