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元朝至正年间,真州有个官人,姓崔名英字俊臣,家道富足,自幼聪明,书画皆工。妻王氏亦读书识字,写算俱通。俊臣以父荫得官,补浙江温州永嘉县尉。择了吉日,收拾行装赴任。就在真州闸上,雇了一只大船。船户自称是苏州人,姓顾,船上有五六个后生,又说是兄弟子侄,并无别人。崔俊臣夫妇带领奴仆上船,哪消几日到了苏州地方,择个热闹处停泊。船户来禀,该烧神福,又要酒钱。俊臣本是官宦之子,就大大地与他一个赏封。船户就买三牲祭物;因见官人出手大方,另买了几件可口的东西、两瓶美酒,安排一桌盛饭,送入船中。崔俊臣遂叫暖酒,请夫人对酌。那酒色味俱佳,俊臣便开怀畅饮。一时高兴,把箱中带来金银杯觞之类,取出来用,明晃晃排在桌上。早被那船户在后舱看见,他本是个不良之人,起初见他行李沉重,已有意了。今见这些酒器,更觉动心,便暗暗计较妥当,走到舱口说道:“官人,在此热闹,不如移在清凉地方停泊。”此时正是七月天,天气炎热,又兼俊臣酒后烦躁,闻言连说:“有理。”王氏道:“此处虽炎热,是市中人多之地,料无他虑。那清凉之处,恐有他故。”俊臣道:“此处是内地,不比外江。顾船户又是本地的人,必知利害,不必多虑。”
船户讨了口气,连忙开船,放到芦苇中泊定,大家又饮了一会。
到了黄昏,船户提刀执斧,一齐奔入舱内。俊臣夫妻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哀求。那为首船家用刀指王氏:“你不要慌,我不杀你,其余多饶不得的。”俊臣自知不免,再三哀求全尸而已。那贼道:“也罢,姑饶你一刀便了。”遂提着俊臣腰胯,向舱门外,扑通地扔下水去,其余奴仆尽行杀了。
王氏大哭,奔向舱门,就要投水。那贼首拦住道:“你不用短见,我实对你说,我第二个儿子尚未娶媳,今往徽州齐云岩进香去了。等他回来,便与你成亲。”王氏起初怕他来侮辱她,所以要死。后听此言,心中想道:“我若死了,何人报仇?不如权且忍耐,相机而动。”主意已定,便假意道:“饶我性命,便是大恩,又加招我为媳,我岂不知好歹?公公请自放心。”只这“公公”二字,哄得贼首满心惊喜道:“好!好!这才是自己的人哩。”众贼将舱中财物尽数收拾,把船移归自己村中泊歇。自此贼首遂呼王氏为媳妇,王氏也便连连应承。那老贼便真心相待,更不提防她有歹心。住了月余,他次子仍未回来。那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那贼首聚合了亲友,买了些酒肉,叫王氏治办酒肴,在舟中饮酒看月。个个吃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熟睡如泥。王氏想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幸喜船尾靠岸,王氏轻轻跳上岸去,趁着月色,尽力奔走。渐渐天明,遥望林木之中露出屋宇。王氏走近前去一看,却是个庵院,门还闭着。待要叩门,又不知是男僧还是女尼;遂在门外待了片时,听得里面开门,走出一个女僮汲水。王氏大喜,一直走入,请院主相见。院主问道:“女娘何处来?清早到小院何事?”王氏假言道:“妾乃永嘉县崔县尉的次妻。因大娘凶悍,时常打骂,家主上任,泊舟在此。昨夜中秋玩月,叫妾取金杯饮酒。妾一时失手,坠落水中。大娘大怒,一定要将我置之死地。妾想必无生理,乘她醉熟,逃生到此。”说罢,哭泣不止。院主见她举止端庄,意欲收作门徒,便道:“老身有一言相告,不知尊意如何?”王氏道:“妾在难中,师父若肯指教,妾无不允。”院主道:“小院僻在荒村,最是幽静。且二三同伴,又皆淳谨。娘子肯舍了家族,同我出家么?”王氏闻言,拜谢道:“师父果肯收为弟子,妾便有结果了,情愿奉命。”院主大喜,忙叫两个同伴,焚香击磬,拜参了三宝,替她落发。取个法名,叫作慧圆。就拜院主为师,与同伴重新见礼,从此住在院中。
住了一年多,忽一日有二人到院随喜。院主认得是近地施主,留吃素斋,当时不曾回谢。第二日将一幅纸画的芙蓉,施在院中,以答斋敬。院主受了,就裱在素屏之上。王氏一见大惊,仔细一认,问院主道:“此画从何处来的?”院主道:“是同县顾阿秀兄弟二人布施的。”王氏道:“他做什么行业?”院主道:“他二人原是船户,在江湖上,摇船为业,近来忽然大发,人说他是抢劫客商致富,也未知真假。”王氏道:“可常到院中来么?”院主道:“偶尔至此,也不常到。”王氏问明,不禁睹物思人,就写一首词在屏上,其中有“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之句。院主虽识得经卷上的字,文义原不十分精通。看见此词,只道王氏卖弄才情,偶然题咏。他哪知此画是崔县尉的手迹,也是舟中被劫之物。王氏见物在人亡,暗暗悲伤,又晓得盗贼已有影响;但恨身为女僧,一时难以申理,且忍在心中,再等机会。
却说,这苏州城中,有一人姓郭名庆春。家道殷富,最好结交官员。一日游到院中见了这芙蓉屏,画得好,题咏亦佳;遂不惜重价买去,送与一个退居的御史大夫高公。高公名纳麟,性喜书画,遂将芙蓉屏张挂书房。又一日见门首一人,拿了几幅字来卖。高公叫进看了,便道:“字写得很好,是谁写的?”那人道:“是我自己写的。”高公又见他仪表非俗,更问姓名籍贯。那人含泪道:“我姓崔名英字俊臣,真州人,以父荫授永嘉县尉。合家赴任,被船夫所害,将英沉于水中。幸得未死,爬上岸来,遇一善人,待饭留宿,次日又赠我盘费。英问路进城,告于平江路案下。只为无钱使用,捕役并不上紧,至今并无消息。无奈只得拿两幅字卖,聊求度日,在此等候。”高公听了,知是衣冠中人,乃道:“既如此,且留在吾西塾,教吾诸孙写字,再作道理,意下如何?”崔俊臣欣然依允。高公延入书房款待,正欢饮间,俊臣猛然抬头看时,恰好前日所画芙蓉屏正挂在那里;遂一眼看着,神色俱变,潸然泪流。高公惊问其故。俊臣道:“此画亦舟中丢失之物,是我亲笔。不知公在何处得来?”说着起身又看见上有题词。俊臣读罢讶道:“看此词笔迹意思,定是吾妻王氏所题。但此词是遇变后所作,吾妻想是未曾伤命。求公推究此画来自何方,便有根据了。”高公道:“既有此画,当为足下任捕盗之责,且不可泄露。”是日酒散,唤出两个孙子,拜了先生,就留在书房住下不提。
且说高公次日,密地叫家人把郭庆春请来,问明芙蓉屏来历,便差家人忙到尼院中,仔细查问这芙蓉屏的出处,及何人题咏。院主认得是高御史府中家人,来对王氏说明,商量如何回答。王氏听说是官府门中来问,望着有些机会在内,叫院主实言答他道:“此画是同县顾阿秀舍的,院中小尼慧圆所题。”家人把此言回复高公。高公想道:“只须赚得慧圆到来,此事便有着落。”进去与夫人商议定了。次早差一家人押着一乘小轿,来庵中对院主道:“府中夫人喜欢念佛经,听说贵院小师父慧圆十分了悟,欲拜为师,供养在府。”院主以为院中事务多赖她主张,不肯放去。王氏以高府昨来问画端的,今又来接,定有机会,便对院主道:“贵府门中礼请,若是推托,恐惹出事来。”院主见她说的有理,只得依从。王氏上轿,来到高府,高公且不与她相见,径入内堂去见夫人。夫人与她讲些经卷,王氏问一答十。夫人十分敬重,寝食相伴。
一日夫人闲中问道:“听小师父口音,不是本地人。还是从小出家?还是有个丈夫,半路出家的?”王氏听了,泪下如雨,道:“小尼乃真州人,丈夫姓崔名英字俊臣,荫授永嘉县尉。因赴任到此,忽遇船夫抢劫,害了全家。妾思报仇,委屈全身逃走。幸遇恩尼,落发出家。在院中一年,不见外面音信。忽前日有人施芙蓉屏一幅,小尼见是被劫之物,问及施主姓名,院主说是顾阿秀兄弟。小尼记得当初雇的那船,船户正是姓顾,而今真贼已露,这强盗不是顾阿秀是谁?且那芙蓉屏上,小尼就将船中散失的意思题词于上,后被人买去。前日贵府有人到院查问题咏之人,也不知何故?”口中说着,即向夫人下拜道:“强盗只在左近,望夫人转告相公,代小尼查访申冤,便感恩不尽了。”夫人道:“你且宽心,等我转达就是。”夫人遂细告知高公。高公道:“她的话与崔县尉所言无二。又且芙蓉屏是她所题,崔县尉又认得是他妻室笔迹,这正是县尉之妻无疑了。夫人只好好看待她,且莫说破。”俊臣也屡催高公,代他访求芙蓉屏的踪迹。高公只推未得其详,略不提起慧圆之事;又密差人问清顾阿秀住居所在,平日出没行径,晓得强盗是实。对夫人道:“崔县尉之事,已十有七八,不久当使他夫妻团圆。但王氏已削了发,他日如何相见,你劝她蓄发才好。”夫人道:“这是正理。”遂对王氏道:“我已尽情告知相公,相公定与你申冤。”王氏叩头称谢。夫人道:“只有一件,相公道你是官宦之妻,叫我劝你蓄发改妆。”王氏道:“小尼是未亡之人,蓄发何用?如强盗歼灭,从此舍身空门罢了。”夫人道:“你若蓄发,认我老夫妇,做个孀居义女,未为不可。”王氏道:“蒙相公夫人抬举,岂不知感?但重整云鬟,再施脂粉,丈夫已死,有何心绪?况老尼相救深恩,一旦将她舍弃,亦非厚道,所以不敢从命。”夫人见她言词决绝,回报高公。高公称叹不已,又叫夫人对她说:“相公要你留发,其中有个缘故。前日因查阅你的事,与平江路官吏相见。说旧年有一人告状,也自称永嘉县尉,只怕崔生还未必死。若不留发,他日擒住贼人,查得崔生出来,僧俗各别,怎得团圆?何不权且留发,待事务完全,崔生终无下落,那时仍净发归院,有何妨碍?”王氏听说,还有人在此告状,心内也疑丈夫未死,遂依夫人之言。虽然不敢改妆,却从此不削发,妆作道姑模样。住了半年,朝上差薛溥化进士为监察御史,来接平江路。这薛御史是高公昔日属员,到了任所先来拜谒高公。高公把这件事托他去办,连贼人姓名住居,都细细说了。薛御史告别,自去行事。
且说顾阿秀,自那日天明起来,不见王氏,明知逃走,恐事迹败露,只得隐忍。一日正在家中饮酒,忽被平江路捕盗官带了一哨官兵,将住宅围了,进内把顾阿秀兄弟子侄个个围住,并将他家里箱笼尽行搜出,一同解送御史府内。薛御史升堂遍审贼人,初犹抵赖。及查物件,搜出永嘉县尉的敕牒,顾阿秀等方俯首无辞。御史又要追问夫人王氏下落。顾阿秀即将收留她做儿媳,及中秋夜逃走的事供明。御史录下了口供,凡在船之人,无论首从,即皆斩首。把赃物送到高公家中,交于俊臣验收,只有妻子杳无下落。俊臣睹物思人,不觉大哭。
原来高公有心,只说那画是顾阿秀施在尼庵的,并未对俊臣说那题画之人,就在院中为尼。所以俊臣不知那画上可以跟寻踪迹。哭罢,想道:“既有了敕牒,还可赴任。妻子既不能见,留此无益。”请高公出来拜谢,把即将要赴任的意思说出来。高公道:“赴任是美事,但青年无偶,待老夫做媒,娶一房好夫人;然后夫妇一同前往,也不为迟。”俊臣含泪道:“糟糠之妇,誓愿偕老,今见画上题词,料想不在此地。等上任后,差人再来寻求,还望久后一会。若再娶之说,实非我的本愿。”高公叹道:“君如此情义,终有完全之日,吾岂敢强逼?只是相交这几时,容老夫少敬薄饯,然后起行。”俊臣允诺。
次日开宴,邀了郡中门生故吏、文人名士,俱来奉陪。酒过数巡,高公道:“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众人不解其故,只见高公传命后堂,请夫人打发慧圆出来。此时夫人将前后事说明。王氏先谢了夫人,梳起一半长的头发,打扮得如花似玉,女童扶持从内出来。俊臣只道高公要把什么女子强他纳娶,故设此宴。听说此话,有些着急了,不晓得他妻叫什么慧圆。及一看见是自己妻室,惊得如痴如梦。高公指着王氏对俊臣道:“老夫昨日原说与足下为媒,这可做得么?”俊臣无暇回答,与王氏相持恸哭。众人不解,向高公请问根由。高公命书童取出芙蓉屏来,与众人看了,因说道:“此画是崔县尉所画,因被盗劫,崔夫人逃于尼院出家,遇人来施此画,认出此画是被劫之物,故题此词。后来画入老夫之手,崔县尉到来,又认是夫人笔迹。老夫即着人问出根由,暗接夫人到家。密访贼人确实,托薛御史究出斩首。崔县尉同夫人,同住舍下半年有余。老夫一向不言,只因夫人头发未长,县尉敕牒未得,故不欲造次泄露。今贼人已得,他义夫节妇,彼此心坚。今日特与他团圆这段姻缘。老夫方才说‘替他了今生缘’者,崔夫人词中之句;所说‘慧圆’者,就是崔夫人的禅号。特地使崔君与诸公不解,使今日酒间一笑。”俊臣与王氏听罢,便哭拜高公。在座人亦皆下泪,称叹高公盛德。王氏入内,高公重入座陪席,众客尽欢而散。
是夜另开别院,吩咐仆妇,扶持王氏与丈夫在内安歇。明日高公赠了一奴一仆,又给了好些盘费。夫妻二人同至尼院,拜谢了院主昔日厚意,以及同伴众尼,仍回高府。崔县尉夫妻感念高公与夫人厚恩,不忍分别,大哭而行,往永嘉去了。上任以后,治得一方风俗佳美。及任满回来,重到苏州,夫妻同来拜谒高公。谁知他老夫妇,俱已去世,殡葬已久。俊臣夫妇如丧父母,亲到墓前哭拜一番。回到真州,与亲友告知其故,众皆称赞高公夫妇之德不绝。
话说,朱元璋,濠州(今凤阳)人,幼时很贫苦,曾在皇觉寺里做过和尚,元朝至正(元顺帝年号)年间,国内盗贼蜂起,民不聊生。朱元璋在此时,只得做小贩度日。
一天,他买了些梅子,装在车子上,到金陵去贩卖。行至半路,在一处地方,见那柳荫之下,有四五个人,或是舞刀,或是弄枪,或是耍棍,个个都好手段,便将车子推在一边,把眼睛注定来看。那些人又各演试了一回,从中一个人叫:“好口渴也!哪儿得茶吃一口也好。”却有一个便指着车子说:“你可望梅止渴么?”元璋便从车中取出一百几十个梅子,送与他们吃,说道:“途中少尽寸情。”那些人不肯受,朱元璋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便收了罢。”他们勉强收了,就将梅子匀匀地分作五处,各人逊受一处,便问朱元璋行径。朱元璋将自己做买卖的事情说了一遍,再问他们姓名。只见一个最年少的指着说道:“这一个是我们邓大哥,单名愈,从来舞得好长枪。”又指一个道:“这是我们汤大哥,单名和,自幼惯舞两把板斧。侧身扯过一个道:“这个是我们郭大哥,单名英,七八岁儿看见五台山和尚到此抄化,那和尚使一条花棍,如风如电一般;郭大哥便从他学这棍法,而今力量甚大,用熟一条铁棍,哪个敢近?……”
一伙儿正说得好,忽起了一阵狂风,对面不识去路,这五个人都扯了朱元璋道:“你且到我们家里避一避风,待等过了,你再推车上路,如何?”元璋道:“邂逅之间,岂敢打搅?”这五个人道:“不必过谦。”只见那后生,先把元璋的梅车推去了,口叫道:“你们同到我家来!”众人也把朱元璋扯住了就走;不上半里,就到那后生家里。后生便将车子推进,叫道:“哥哥我邀得义兄弟们到家避风。又有一个客人也到此,你可出来相见。”只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那后生道:“这是家兄。”朱元璋因与众人一一分宾主坐下。那后生说道:“方才大风,路上不曾通得姓名完备。”因指着坐在郭英上首一个道:“他姓周,便是周二哥,双名士良,专使得一把点铁钢叉。”又道:“小可姓吴名桢,家兄名良,原是庐州合肥人。家兄也能使两条铁鞭,约三十斤。”
朱元璋便问:“长兄方才在柳荫下大逞威风,幸得注目,看这两把长剑,舞得如花轮儿一般,只见宝剑不见人,这是从哪里学来?”邓愈道:“这个义弟的剑法,真是世上罕有。”
朱元璋应声道:“列位的武艺个个高强,但而今混乱世界,只恐怕埋没了列位英雄!”众人都说:“正是如此!”正说时,只见吴良、吴桢拿出一盘酒饭来,扯开椅子说:“且请酌三杯。”元璋便起身告辞,吴良兄弟道:“哪有此理?今日相逢,也是缘分,况外面狂风甚急,略请少停,待风息再走。”这些义兄弟也说:“借花献佛,尊客还请坐!”元璋只得坐了。酒至数巡,风越大了,天色将晚,吴桢开口道:“尊客不如在此荒宿一宵,明早风息,方才可行。”元璋道:“在此搅扰,已觉难当,怎敢再在此住宿?”众人又一齐道:“现今日色将晚,离此直过五十六里,方有人家,我们众兄弟,都各将一壶一格来,以伸寸敬,便明早去罢!”朱元璋见他们十分殷勤,且想此去若无人家,何处歇脚,便说:“既然承教,岂敢过辞?但是十分打搅。”说话之间,这些兄弟们不多时俱各整顿了些果品菜肴来,罗列了一桌,攒头聚面,都来恭敬着朱元璋。朱元璋一一酬饮了十数杯,不觉微醉,便说:“酒力不堪,容少息片时,再起来奉陪!”吴桢便举烛照着朱元璋转弯抹角,到一间清净的书房,道:“请小息,停时再请。”便反手关了房门而去。
却说汤和开口对兄弟道:“列位,看这梅子客人,生得如何?”众人都道:“此人外貌异常,后来必有好处!”汤和点头说道:“不错。我们倒可以和他一起做番事业。”众人都道:“言之有理。”正说间,只见朱元璋从那面出来,众人便把方才的话细说一遍。朱元璋道:“我也有志于此,今承诸位不弃,日后如有机会,便来奉请。”是夜,七人都在书房中歇了。
次早天清气爽,朱元璋作谢了众人起身,他们六个说:“我们都送你一程。”路途上说说笑笑,众兄弟轮流把梅车推赶。将近下午,已到金陵地方。恰巧这时瘟疫大盛,乌梅汤服之即愈,因此梅子大贵,不多时都尽行卖完,获得大利。朱元璋对六人道:“我欲往武当进香,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列位且各回家,待我转来,再做区处。”众人说:“我们也都往武当去走一遭。”是日登船渡江,不数日同到武当,烧了香。回到店中,与六弟兄买酒,正吃间,忽有人来说:“滁州陈也先在此戏台上比武。”朱元璋道:“我们也去看看。”只见陈也先身长一丈,相貌堂堂,在戏台上说道:“我年年在此演武,天下英雄不敢有来比试的,倘赢得我,输银一千两。”朱元璋大怒!便跃身上台,说道:“我便与你比比何如?”两人交手,各使了几路有名的拳法,不多时陈也先被朱元璋打下台来。众人喊笑如雷,也先怀羞,连呼数百人,一齐赶过来动手。朱元璋跳下台往东边走,也先随后赶来,只见邓愈、汤和在左边,周士良、吴良在右边,两边迎着喊杀!吴桢、郭英保着朱元璋先走,那数百人打不过邓愈、汤和等,也不追赶。当下各人会齐,起身回来。
行不多时,忽一人拦住朱元璋去路,说道:“小可姓花,名云,从小学得一条标枪,想图些事业,方才看到你的本事,且一毫没有矜夸之色,因此约同三个结义兄弟,华云龙、顾时、赵继祖来投,伏乞不拒!”朱元璋不胜大喜,遂领见了邓汤诸人,一同到濠州来。
却说,这时有个定远人郭子兴,在濠州起兵,自立为王。朱元璋便和众人商议,往投郭子兴。郭子兴见众人个个英俊不凡,遂都收在帐下。又见朱元璋相貌异常,更加亲信,把养女马氏配与朱元璋。从此,朱元璋便日夕招纳四方豪杰,倾心结交。
一日,忽有两人走来见朱元璋道:“小可定远人,姓丁,名德兴。这位是濠州人,姓赵,名德胜。闻公声名,愿归麾下。”朱元璋看那丁德兴:面如黑枣,眼若金铃;穿一领皂罗袍,立在旁,好像光黑漆的庭柱;执一条生铁棍,靠在后,浑如久不扫的烟囱。真个是黑夜叉来人间布令,铁哥哥到世上追魂。
朱元璋因唤他作黑丁。那个赵德胜膂力异常,魁梧出众,马上使一条花槊,运动如飞,百发百中。丁德兴又对朱元璋道:“我们定远有一个人,唤作李善长,此人足智多谋,潜心博古。又有兄弟两个,一个叫作冯国用,一个叫作冯国胜,武艺高强,人人称赞。公若好贤礼士,德兴当去招来。”朱元璋道:“我一向闻李君的名,正愁无门,可去通个信息,你当去走一遭;若冯家兄弟同来,更好。”德兴便出门而去。不一日请他们三个到来,见了朱元璋。朱元璋下阶迎接,说话之间,句句奇拔,冯家兄弟亦各英伟;因说果然名下无虚。正说话间,朱元璋的外甥李文忠、侄儿朱文正,领着三个人进来。朱元璋便指道:“这三位是谁?”文忠道:“我们路上正走,不意撞着他父子二人,父亲叫作耿再成,儿子唤作耿炳文,俱膂力过人,路中商量无人引进,故我们带了他们来。这位姓孙名炎,字伯容,金陵句容人,善于诗歌,向有文学之名,今亦愿在这里做个幕友。”朱元璋大笑道:“今日之会,叔侄甥舅,文学干戈,都已毕集,正是大快事!”席间便问李善长道:“我要一员大将,统领军校,未知何人可用?”善长道:“濠州城外永丰县有一人,姓徐名达,字天德。精通韬略,名震乡关,如今也约有二十余岁了。若得此人,大事可成!”次日,朱元璋对郭子兴说道:“麾下虽有数万甲兵,惜无大将,今李善长荐举徐达,特请命同李善长亲去请他。”郭子兴依允。
朱元璋便同李善长到永丰县,去请徐达。叩门良久,只见徐达自来开门。朱元璋看了,果然仪表非常,又温良,又轩朗,又谨密,又奇伟。三人共入草堂,讲礼分宾主坐了;茶罢一巡。徐达问说:“二位何人,恁事下顾?”善长叙出原因,朱元璋也说了许多钦慕的话,徐达便和二人同来。
次日引见郭子兴,郭子兴授以镇抚之职。数日后,郭子兴命朱元璋领兵攻打滁泗二州,以徐达为副将,赵德胜统前军,邓愈统后军,耿再成统左军,冯国用统右军,李善长为参谋,耿炳文为前部先锋,冯国胜为统制,李文忠为谋计使。朱元璋领令后,即点兵前往。从此攻城略地,兵势日盛,文臣武将日众;后来竟驱逐了元顺帝,削平群雄,做了明朝开国之主,历史上称他“明太祖”。
话说,朱元璋领兵取了滁州,又定计往取和州,却命张天佑、耿再成、赵继祖、姚忠四将,领兵三千,为游击先锋前进。四将得令,望和州进发,直抵北门搦战。城中元将也先帖木儿急领兵三万迎敌,直攻再成。再成舞刀,斗上五十余合,因元兵势大,两翼冲杀,抵敌不住。姚忠上前接战,恨后兵不继,竟被元兵所杀。日暮,幸天佑等兵至,大杀了一场,元兵方才败阵逃走。再成等收兵屯于黄泥镇,损了大将姚忠、兵一千余人,二人十分忧闷,道:“必须大兵到来,方好取胜。”朱元璋听得耿再成等败绩,因同徐达、李善长等,到了黄泥镇。二人见了朱元璋,备细说了一遍。朱元璋道:“元兵既胜,只宜坚守,何可轻出?以致败误。”喝令斩首,李善长道:“今用人之际,望姑宽容,待他将功赎罪。”二将叩谢出帐。徐达向朱元璋道:“如此如此,不怕和州不得。此事还须耿再成走一遭。”朱元璋即召再成同继祖上帐,将计说明,再三叮咛同心做事。再成等领计而行。徐达又唤邓愈、汤和、郭英、胡大海,领兵二万,去大道深林中埋伏,如此行事。分遣已定,又对朱元璋道:“末将领兵一万,当先讨战,将军宜领众将殿后。”次日两军对阵,元将也先帖木儿出马,道:“若不急退,应以姚忠为例!”徐达道:“大兵压境,尔还不识贤愚,尚自夸诩。”二人举刀对杀,元阵上张国升、秃坚帖木儿领兵直杀过来。徐达觑空转马便走,元兵随后赶来,未及二十里,只见元兵探马飞报道:“我们被赵继祖劫了大寨,火烧了营盘!”那也先倒戈急走,只见两边伏兵并起,汤和、邓愈、郭英、胡大海夹击而来,后面朱元璋领了大军,又直来攻杀。也先不敢回营,竟领兵直奔和州城边。却见城上都是赤色旗帜,敌楼上徐达大叫道:“也先帖木儿,我已取了此城,少报前仇,你还来什么?”原来徐达先着耿再成,假扮元兵,待也先帖木儿出战,赚开了城门取了和州。那也先听了徐达之言,回身逃命而走。朱元璋的兵正在追赶,只见当先闪出一彪兵来,勒马横枪问道:“来将何人?”也先帖木儿道:“吾乃元将也先贴木儿是也。若将军救我,当有重酬!”那将大喊一声,将身一纵,在马上活捉了也先帖木儿,绑缚了直到朱元璋军前,下马便拜道:“小可怀远人,姓常名遇春,因闻将军怀仁抱义,特来相投,现擒元将为进见之礼!”朱元璋大喜,喝令斩了也先帖木儿。回兵入城,抚慰百姓,派将驻扎和州;次日即带领大兵仍返滁州。
不数日,忽有哨马来报道:“元人又集大兵来攻滁州!”耿再成对朱元璋道:“元兵聚集而来,其势盛大,如之奈何?”朱元璋道:“只须如此如此,何忧不破?”遂传众将听令,各自整点军马行事。
却说诸将得令,四下安顿去讫。耿再成率了部伍,结束上马,来到阵前一望,只见那元兵浩浩荡荡,如云如雾地打来。头一员大将,挂着先锋旗号,不通姓名,直杀过来。耿再成见来势凶猛,便也不打话,两马相交,战上二十余合,不分胜负。再成便沿河勒马而走,那个先锋便乘机领了元兵,一齐赶来。再成见元兵紧赶便紧走,慢赶便慢走,约将二十里地面,只见那柳上插着红旗一面,乘风长摇。再成勒转马来,大喝一声道:“你们来送死么?”喝声未已,一声炮响,左边冲出一彪白衣白甲白旗,当先一员大将汤和,左边邓愈、右边冯胜的人马出来;右边冲出那皂衣皂甲皂旗,当先一员大将胡大海,左边赵德胜、右边赵继祖的人马出来,把元兵截作三段。那先锋看势头不好,急叫回军,那军哪里回得及。正惊之间,只见后面城中,又有赤衣赤甲赤旗,当先一员大将徐达,左有耿炳文,右有姚忠,鼓噪而出,杀得那元兵血染成河,尸横遍野。那再成抖擞精神,驾着那追云的黑马,向前把先锋一刀取了首级,余众尽溃。徐达等领兵而回。
却说,巢湖水师头领俞廷玉和儿子通海、通源、通渊,并副将廖永安、廖永忠、张兴德、桑世杰、华高、赵庸等,初投巫彭祖。后来彭祖被元兵所杀,庐州左君弼,便写信去招降廷玉等。廷玉谅君弼不是远大之器,不肯投纳。君弼因统兵来攻廷玉,廷玉累战不利,受困湖中,因集众将图个保全之计。俞通海说道:“今江淮豪杰甚多,不如择有德者附他,庶或可救,不为奸邪所害。”廖永忠便说:“徐寿辉、张士诚、刘福通、陈有定、方国珍、明玉珍、周伯颜、田丰、李武、霍武皆是比肩分据的。”赵庸说:“此辈都是贪欲嗜杀、鼠窃狗盗之徒,怎得成事?我闻朱元璋仁德无双,又兵强将勇。若去投他,可解此危,你们以为怎样?”家人齐声道:“好。”俞廷玉遂命作书遣人前往求救。
且说这时朱元璋屯兵和阳,正与众将商议,欲取金陵,以为根本。忽报巢湖俞廷玉差人持书求见,朱元璋即命进来,拆书看时,书中说道:
巢湖首将俞廷玉,并男通海、通源、通渊,裨将廖永忠、永安、张德兴、桑世杰、华高、赵庸等,书呈朱将军台下。玉等向集湖滨,久闻仁德,不意左君弼屡以书招,恨廷玉不从,率兵围困廷玉等。敢奉尺书,上于天威,倘振一旅,以全万人。所有战舰千余、水兵万数、资储器械,毕献辕门,以凭挥令。伏惟台谅!
朱元璋得书,与诸将会议。李善长说道:“久闻他们水军,十分骁勇,今危急来归,若领兵去援,必效死力。且借之以取金陵,此天所以助将军也。”朱元璋因招使者到帐下,说道:“我即日发兵,汝可回报。”遂留李善长、李文忠等守和阳,总理军务,自领徐达、胡大海、赵德胜等,统兵四万,直抵桐城,进巢湖口。君弼因朱元璋兵到逃去,俞廷玉迎朱元璋入寨,备陈归顺无由,蒙提师远救恩同再生。朱元璋慰恤备至。驻兵三日,忽报左君弼勾引池州城赵普胜,一支兵截住桐城闸,一支兵截住黄墩闸,又引元将蛮子海牙,领兵十万,扎住江口,势不可挡。朱元璋大惊,因上水寨,登敌楼观看,果见兵寨数里,旌旗蔽天,金鼓雷震。朱元璋对徐达道:“此君弼调虎离山之计,引我入湖,领兵围困,奈何奈何?”胡大海道:“将军可领众压阵,臣愿当先,只须如此可破贼围。”朱元璋说道:“不然,贼兵势重,你我纵可冲阵而出,部下兵卒安能走还?宜再思良策。”徐达说道:“必须一人密从水中上和阳,调取救兵,内外夹攻,方能出去。”只见韩成说道:“小将愿往。”朱元璋即写信交给他,吩咐速来,毋得误事。韩成出了水寨,抄巢湖口入江,从牛渚渡河,直抵和阳。见了和阳王,递了朱元璋的信。李善长说道:“即须发兵去救。”遂传令邓愈为正元帅,汤和为副元帅,郭英为参谋,常遇春为先锋,耿炳文为掠阵使,吴良、吴祯、花云、华云龙、耿再成、陆仲亨皆随军听用,率兵五万前进,其余将佐与朱文刚、朱文逊、朱文英率兵保守和阳。众将得令,即领兵至江口,与蛮子海牙对阵。邓愈列阵向前,蛮子海牙急命番将二十员迎敌,尚未及前,先锋常遇春挺枪奋击,如摧枯拉朽,无人敢挡。邓愈等催兵并杀,蛮子海牙大败。遂过了牛渚渡,各部将士都去收拾元兵所弃马匹、器械、粮草、辎重,齐往巢湖进发。探子得知信息,报与赵普胜,遂与左君弼说道:“你可领兵挡俞廷玉辈内冲,我当领兵拒常遇春等外患。”君弼自己整齐船只,截住桐城闸。
再说常遇春等兵船,将到黄墩闸,正遇赵普胜领了数百只大船前来,常遇春立与赵普胜交战。这时蛮子海牙知赵普胜与常遇春等相持不下,便领兵刺斜中赶来。常遇春见海牙赶来,舍了赵普胜,前去抵敌,两下奋勇厮杀。约半时辰,忽见赵普胜船上火起,贼兵大乱。海牙心慌,常遇春大喝一声,手起一刀将海牙砍落水里。普胜见海牙落水,便拼命摇船,径投蕲州徐寿辉去了。邓愈对众将道:“兵贵神速,乘此长驱,俾君弼无备,一鼓可擒也。”便都即刻解舟,向顺风而下。此时朱元璋被困日久,苦无出围之计,只见哨子来报:“常遇春等连破海牙、普胜等寨,现已至桐城闸了。”朱元璋大喜,即同众将登楼观望,果然西北角上大队人马杀来。朱元璋吩咐:“我们便可从里面冲杀出去。”当下徐达、赵德胜、胡大海共领兵五万、大小船一千余只,列成阵伍,竟冲出来。喜得左君弼船大,不利进退,赵德胜便以小船对战,操纵如飞,廖永安又绕出其后,两下夹击,君弼大败。朱元璋收军。共获战船三百余只,刀杖器械不计其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