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宋朝时候,有个好汉叫作杨志,因为在东京天汉州桥卖刀,杀了泼皮牛二,被开封府收禁在监里。
天汉州桥下众人为是杨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筹些盘缠,凑些银两,来与他送饭,上下又替他使用。推司也觑他是个有名的好汉,又与东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没苦主,把罪状都改得轻了,三推六问,却招做“一时斗殴杀伤,误伤人命”。待了六十日限满,当厅推司禀过府尹,将杨志带出厅前,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刺了两行金印,迭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那口宝刀没官入库。
当厅押了文牒,差两个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张龙、赵虎,把七斤半铁叶盘头护身枷钉了,吩咐两个公人,便教监押上路。天汉州桥那几个大户,筹措些银两钱物,等候杨志到来,请他两个公人一同到酒店里吃了些酒食,把出银两赍发两位防送公人,说道:“念杨志是个好汉,与民除害。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下照顾,好生看他一看。”张龙、赵虎道:“我两个也知他是好汉,亦不必你众位吩咐,但请放心。”杨志谢了众人。其余多的银两,尽送与杨志做盘缠,众人各自散了。
话里只说杨志同两个公人,来取了原寄的衣服行李,安排些酒食,请了两个公人,寻医士买了几个棒伤的膏药贴了棒伤,便同两个公人上路。三个往北京进发,五里单牌,十里双牌,逢州过县,买些酒肉,不时间请张龙、赵虎吃。三人在路,夜宿旅馆,晓行驿道。不数日,来到北京,入得城中,寻个客店安下。
原来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最有权势。那留守唤作梁中书,名世杰,他是东京当朝太师蔡京的女婿。当日是二月初九日,留守升厅,两个公人解杨志到留守司厅前,呈上开封府公文。梁中书看了,原在东京时,也曾认得杨志,当下见了,备问情由。杨志便把杀死牛二的实情一一禀告了。梁中书听得大喜,当厅就开了枷,留在厅前听用,押了批回与两个公人,自回东京,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自在梁中书府中,早晚殷勤听候使唤。梁中书见他勤谨,有心要抬举他,欲要迁他做个军中副牌,月支一分饷银,只恐众人不服,因此传下号令,教军政司告示大小众将人员,来日都要出东郭门,教场中去演武试艺。当晚,梁中书唤杨志到厅前。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做军中副牌,月支一分饷银。只不知你武艺如何?”杨志禀道:“小人应过武举出身,曾做殿司府制使职役,这十八般武艺,自小习学。今日蒙恩相抬举,如拨云见日一般。杨志若得寸进,当效衔环背鞍之报。”梁中书大喜,赐予一副衣甲。当夜无事。
次日天晓,时当二月中旬,正值风和日暖。梁中书早饭已罢,带领杨志上马,前遮后拥,往东郭门来。到得教场中,大小军卒并许多官员接见,就演武厅前下马。到厅上,正面撒着一把浑银交椅坐上。左右两边,齐臻臻地排着两行官员:指挥使、团练使、正制使、统领使、牙将、校尉、正牌军、副牌军。前后周围很威严地列着百员将校。
正将台上立着两个都监:一个唤作李天王李成,一个唤作闻大刀闻达。二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统领着许多军马,一齐都来朝着梁中书,呼三声喏。却早将台上竖起一面黄旗来。将台两边,左右列着三五十对金鼓手,一齐发起擂来,品了三通画角,发了三通擂鼓,教场里面谁敢高声。又见将台上竖起一面净平旗来,前后五军一齐整肃。将台上把一面引军红旗麾动,只见鼓声响处,五百军列成两阵,军士各执器械在手。将台上又把白旗招动,两阵马军齐齐地都立在面前,各把马勒住。
梁中书传下令来,叫唤副牌军周谨向前听令。右阵里周谨听得呼唤,跃马到厅前,跳下马,插了枪,暴雷也似声个大喏。梁中书道:“着副牌军施逞本身武艺。”周谨得了将令,绰枪上马,在演武厅前左盘右旋,右盘左旋,将手中枪使了几路,众人喝彩。
梁中书道:“叫东京拨来的军健杨志。”杨志走过厅前,唱个大喏。梁中书道:“杨志,我知你原是东京殿司府制使军官,犯罪配来此间。当此盗贼猖狂,国家用人之际,你敢与周谨比试武艺高低?如若赢得,便迁你充其职役。”杨志道:“若蒙恩相差遣,安敢有违钧旨。”梁中书叫取一匹战马来,教甲仗库随行官吏应付军器,教杨志披挂上马,与周谨比试。杨志去厅后取来衣甲穿了,拴束罢,带了头盔、弓箭、腰刀,手拿长枪上马,从厅后跑将出来。梁中书看了道:“着杨志与周谨先比枪。”周谨怒道:“这个贼配军,敢来与我交枪!”
当时周谨、杨志两个勒马在门旗下,正欲交战交锋,只见兵马都监闻达喝道:“且住!”自上厅来禀复梁中书道:“复恩相,论这两个比试武艺,虽然未见本事高低,枪刀本是无情之物,只宜杀贼剿寇。今日军中自家比试,恐有伤损,轻则残疾,重则致命,此乃于军不利。可将两根枪去了枪头,各用毡片包裹,地下蘸了石灰,再各上马,都与皂衫穿着,但是枪杆厮搠,如白点多者当输。”梁中书道:“言之极当。”随即传令下去。
两个领了言语,向这演武厅后去了枪尖,都用毡片包了,缚成个骨朵,身上各换了皂衫,各用枪去石灰桶里,蘸了石灰,再各上马,出到阵前。杨志横枪立马看那周谨时,果是弓马熟娴。怎生结束?头戴皮盔,皂衫笼着一副熟铜甲,下穿一对战靴,系一条绯红包肚,骑一匹鹅黄马。那周谨跃马挺枪直取杨志,这杨志也拍战马,拈手中枪来战周谨。两个在阵前来来往往,反反复复,搅做一团,扭做一块。鞍上人斗人,坐下马斗马,两个斗了四五十合。看周谨时,恰似打翻了豆腐的,斑斑点点,约有三五十处。看杨志时,只有左肩胛下一点白。
梁中书大喜,叫唤周谨上厅,看了迹道:“前官参你做个军中副牌,量你这般武艺,如何南征北讨?怎生做得副牌?教杨志替此人职役。”管军兵马都监李成上厅禀复梁中书道:“周谨枪法生疏,弓马熟娴,把他退了职事,恐怕慢了军心。再教周谨与杨志比箭如何?”梁中书道:“言之极当。”再传下将令来,叫杨志与周谨比箭。
两个得了将令,都插了枪,各自取了弓箭。杨志就弓袋内取出那张弓来,扣得端正,擎了弓,跳上了马,跑到厅前,立在马上,欠身禀复道:“恩相,弓箭发处,事不容情,恐有伤损,乞请钧旨。”梁中书道:“武夫比试,何虑伤残?但有本事,射死勿论。”杨志得令,回到阵前。李成传下言语,叫两个比箭好汉各给予一面遮箭牌,防护身体。两个各领了遮箭防牌,绾在臂上。
杨志说道:“你先射我三箭,后却还你三箭。”周谨听了,恨不得把杨志一箭射个透明。杨志终是个军官出身,识破了他手段,全不把他为事。
当时将台上早把青旗麾动。杨志拍马往南边去,周谨纵马赶来,将缰绳搭在马鞍上,左手拿着弓,右手搭上箭,拽得满满地,望杨志后心嗖地一箭。杨志听得背后弓弦响,霍地一闪,去镫里藏身,那支箭早射个空。
周谨见一箭射不着,却早慌了,再去壶中急取第二支箭来,搭上了弓弦,觑准了杨志,望着后心再射一箭。杨志听得第二支箭来,却不去镫里藏身。那支箭风也似来,杨志那时也取弓在手,用弓梢只一拨,那支箭滴溜溜拨下草地里去了。
周谨见第二支箭又射不着,心里越慌。杨志的马早跑到教场尽头,霍地把马一兜,那马便转身往正厅上走回来。周谨也把马只一勒,那马也跑回,就势里赶将来。去那绿茸茸芳草地上,八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勃喇喇地风团儿也似般走。周谨再取第三支箭搭在弓弦上,扣得满满地,尽平生气力,眼睁睁地看着杨志后心窝上,一箭射将来。杨志听得弓弦响,扭回身,就鞍上把那支箭只一绰,绰在手里,便纵马入演武厅前,撇下周谨的箭。
梁中书见了大喜,便下号令,却叫杨志也射周谨三箭。将台上又把青旗麾动。周谨撇了弓箭,拿了防牌在手,拍着马望南而走。杨志在马上把腰只一纵,略将脚一拍,那匹马勃喇喇地便赶。杨志先把弓虚扯一扯,周谨在马上听得脑后弓弦响,扭转身来,便把防牌来迎,却早接个空。周谨寻思道:“那厮只会使枪,不会射箭。等他第二支箭再虚诈时,我便喝住了他,便算我赢了。”周谨的马早到教场南尽头,那马便转往演武厅来。杨志的马见周谨马跑转来,那马也便回身。杨志早去壶中掣出一支箭来,搭在弓弦上,心里想道:“射中他后心窝,必至伤了他性命。他和我又没冤仇,咱们只射他不致命处便了。”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说时迟,那时快,一箭正中周谨左肩。周谨措手不及,翻身落马。那匹空马直跑过演武厅背后去了。众军卒自去救那周谨去了。
梁中书见了大喜,叫军政司便呈文案来,教杨志接替了周谨职役。杨志神色不动,下了马,便一直向厅前来拜谢恩相,充其职役。不想阶下左边转上一个人来叫道:“休要谢职!我和你两个比试。”杨志看那人时,身材七尺以上长短,面圆耳大,唇阔口方,腮边一部络腮胡须,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直到梁中书面前声了喏,禀道:“周谨患病未愈,精神不到,因此误输与杨志。小将不才,愿与杨志比试武艺。如若小将折半点便宜与杨志,休教接替周谨,便教杨志替了小将职役,虽死而不怨。”
梁中书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军索超。为是他性急,撮盐入火,为国家面上只要争气,当先厮杀,以此人都叫他做急先锋。
李成听得,便下将台来,直到厅前禀复道:“相公,这杨志既是殿司制使,必然好武艺。虽然周谨不是对手,正好与索正牌比试武艺,便见优劣。”梁中书听了,心中想道:“我指望一力要抬举杨志,众将不服。一发等他赢了索超,他们也死而无怨,却无话说。”梁中书随即唤杨志上厅问道:“你与索超比试武艺如何?”杨志禀道:“恩相将令,安敢有违。”梁中书道:“既然如此,你去厅后换了装束,好生披挂。”教甲仗库随行官吏,取应用军器给予,随后吩咐道:“牵我的战马借与杨志骑。小心在意,休觑得等闲。”杨志谢了,自去结束。
却说李成吩咐索超道:“你却难比别人,周谨是你徒弟,先自输了。你若有些疏失,吃他把大名府军官都看得轻了。我有一匹惯曾上阵的战马并一副披挂,都借与你。小心在意,休教折了锐气!”索超谢了,也自去结束。
梁中书起身,走出阶前来,从人移转银交椅,直到月台栏杆边放下。梁中书坐定,左右祗候两行,唤打伞的撑开那把银葫芦顶茶褐罗三檐凉伞来盖定在梁中书背后。
将台上传下将令,早把红旗招动。两边金鼓齐鸣,发一通擂,去那教场中两阵内各放了个炮。炮响处,索超跑马入阵内,藏在门旗下。杨志也从阵里跑马入军中,直到门旗背后。将台上又把黄旗招动,又发了一通擂,两军齐呐一声喊。教场中谁敢作声,静悄悄的。再一声锣响,扯起净平白旗,两下众官没一个敢走动胡言说话,静静地立着。
将台上又把青旗招动,只听第三通战鼓响处,去那左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鸾铃响处,闪出正牌军索超,直到阵前兜住马,拿军器在手,果是英雄。但见:头戴一顶熟钢狮子盔,脑后斗大来一颗红缨;身披一副铁叶攒成铠甲,腰系一条镀金兽面束带,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上笼着一领绯红团花袍,上面垂两条绿绒缕领带,下穿一双黑皮长筒靴;左带一张弓,右悬一壶箭,手里横着一柄金蘸斧。坐下李都监那匹惯战能征雪白马。
右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鸾铃响处,杨志扬手中枪出马直至阵前,勒住马,横着枪在手,果是勇猛!但见:头戴一顶铺霜耀日镔铁盔,上撒着一把青缨;身穿一副钩嵌梅花榆叶甲,系一条红绒打就勒甲绦,前后兽面掩心,上笼着一领白罗生色花袍,垂着条紫绒飞带;脚蹬一双黄皮衬底靴;一张皮靶弓,数根凿子箭,手中挺着浑铁点钢枪;骑的是梁中书那匹火块赤千里嘶风马。两边军将暗暗地喝彩:虽不知武艺如何,先是威风出众。
正南上旗牌官拿着销金令字旗,纵马而来,喝道:“奉相公钧旨,教你两个俱各用心,如有亏误处,定行责罚;若是赢时,多有重用。”二人得令,纵马出阵,都到教场中心,两马相交,二般兵器并举。索超愤怒,抡手中大斧,拍马来战杨志。杨志逞威,拈手中神枪来迎索超。两个在教场中间,将台前面,彼此将相交,各赌平生本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条臂膊纵横,八只马蹄缭乱。两个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月台上梁中书看得呆了。两边众军官看了,喝彩不迭。
阵面上军士们递相厮觑道:“我们做了许多年军,也曾出了几遭征,何曾见这等一对好汉厮杀!”李成、闻达在将台上不住声叫道:“好斗!”闻达心上只恐两个内伤了一个,慌忙招呼旗牌官拿着令字旗,与他分了。将台上忽地一声锣响,杨志和索超斗到是处,各自要争功,哪里肯回马。旗牌官飞来叫道:“两个好汉歇了,相公有令。”杨志、索超方才收了手中军器,勒坐下马,各跑回本阵来,立马在旗下看那梁中书,只等将令。
李成、闻达下将台来,直到月台下,禀复梁中书道:“相公,据这两个武艺一般,皆可重用。”梁中书大喜,传下将令,唤杨志、索超。旗牌官传令,唤两个到厅前,都下了马,小校接了二人的军器。两个都上厅来,遵依听令。梁中书叫取两锭白银,两件战袍来,赏赐二人,就叫军政司将两个都升做管军提辖使,便叫下了委状,从今日便任用他两个。索超、杨志都拜谢了梁中书,拿着赏赐下厅来,解了枪刀弓箭,卸了头盔衣甲,换了衣裳。索超也自去了披挂,换了锦袄,都上厅来,再拜谢了众军官。梁中书叫索超、杨志两个也见了礼,入班做了提辖。众军卒打着得胜鼓,把着那金鼓旗先散。梁中书和大小军官都在演武厅上筵宴。
看看红日西沉,筵席已罢。梁中书上了马,众官员都送归府。马头前摆着两个新参的提辖,上下肩都骑着马,头上亦都带着红花,迎入东郭门来。两边街道,扶老携幼,都看了欢喜。梁中书在马上问道:“你那百姓欢喜为何?”众老人都跪了禀道:“老汉等生在北京,长在大名,从不曾见今日这等两个好汉将军比试。今日教场中看了这般敌手,如何不欢喜!”梁中书在马上听了大喜。回到府中,众官各自散了。索超自有一班弟兄请去作庆饮酒。杨志新来,未有相识,自去梁府宿歇,早晚殷勤听候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