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时候,东京城里有个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姓林名冲,被太尉高俅父子陷害,刺配到沧州守城。幸得当地一个柴大官人名进的,十分看顾,那守城管营便派他去看守天王堂。
自此林冲在天王堂内,安排宿食处,每日只是烧香扫地。不觉光阴早过了四五十日,那管营、差拨得了贿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来拘管他。柴大官人又使人来送冬衣与他。那满营内囚徒,亦得林冲救济。
话不絮繁。时遇隆冬将近,忽一日,林冲巳牌时分,偶出营前闲走。正行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林教头,如何却在这里?”林冲回头过来看时,见了那人,却认得是李小二。当初在东京时,多得林冲照顾。后来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钱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问罪,却得林冲主张陪话,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与他陪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身,又亏林冲发他盘缠,于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却在这里撞见。
林冲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这里?”李小二便拜道:“自从得恩人救济,赍发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着,迤逦不想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主人姓王,留小二在店中做伙计。因见小人勤谨,安排的好菜蔬,调和的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彩,以此生意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儿,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因讨钱过来遇见恩人。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林冲指着脸上道:“我因为被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如今叫管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到此看见你。”
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坐定,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两口儿欢喜道:“我夫妻二人正没个亲眷。今日得恩人到来,便是从天降下。”林冲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个。”李小二道:“谁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说。但有衣服,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当时款待林冲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来相请。因此林冲得李小二家来往,不时间送汤送水来营里,与林冲吃。林冲因见他两口儿恭敬孝顺,常把些银子与他做本钱。
且把闲话休提,只说正话。光阴迅速,却早冬来。林冲的棉衣裤袄都是李小二老婆整治缝补。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闪进来。看时,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着,也来坐下。李小二进来问道:“可要吃酒?”只见那个人,拿出一两银子与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拿来,不必要问。”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那人道:“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
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里,请了管营,都到酒店里。只见那个官人和管营、差拨两个见了面。管营道:“素不相识,请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书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来。”李小二连忙开了酒,一面摆上菜蔬果品酒馔。那人叫讨副劝盘来,把了盏,相让坐了。小二独自一个穿梭也似服侍不暇。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自行烫酒。约计吃过十数杯,再添了好酒,摆放桌上。只见那人说道:“我自有仆人烫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说话。”
李小二应了,自来门首叫老婆道:“大姐,这两个人来得不尴尬。”老婆道:“怎么地不尴尬?”小二道:“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初时又不认得管营。向后我送酒进去时,只听得差拨口里,喊出‘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我自在门前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什么。”老婆道:“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李小二道:“你不晓得,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倘我叫得他来看了,正是前日说的仇人陆虞侯,他怎肯甘休?做出事来,须连累了我和你。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
老婆道:“说的是。”便进去听了一个时辰,出来说道:“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正不听得说什么。只见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去仆人怀里取出一帕子物事,递与管营和差拨。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银?只听差拨口里说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他性命!’”
正说之间,阁子里叫将“汤来”。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过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次后,那两个低着头也去了。
转背不多时,只见林冲走到了店里来,说道:“小二哥,连日好买卖?”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请坐,小二却待正要寻恩人,有些要紧说话。”林冲问道:“什么要紧的事?”李小二请林冲到里面坐下,说道:“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口里喊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二心下疑惑,又着老婆听了一个时辰。他却交头接耳,说话都听不清。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与管营、差拨,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什么样人?小人心疑,只怕在恩人身上有些妨碍?”
林冲道:“那人生得什么模样?”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甚髭须,约有三十余岁。那跟的也不长大,紫棠色面皮。”林冲听了大惊道:“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侯。那泼贱贼,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着我,只教他骨肉为泥!”李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岂不闻古人云,‘吃饭防噎,走路防跌’?”
林冲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遍地里去寻。李小二夫妻两个捏着两把汗。当晚无事。林冲次日天明起来,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寻了一日,牢城营里都没动静,又来对李小二道:“今日又无事。”小二道:“恩人,只愿如此。只是自放仔细便了。”林冲自回天王堂,过了一夜。街上寻了三五日,不见消息,林冲也自心下懈了。
到第六日,只见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举得你。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料场,每月但是纳草纳料的,有些常例钱取觅,原是一个老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那老军来守天王堂,你在那里寻几贯盘缠。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林冲应道:“小人便去。”
当时离了营中,径到李小二家,对他夫妻两个说道:“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料场管事,却如何?”李小二道:“这个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里收草料时,有些常例钱钞。往常不使钱时,不能有这差使。”林冲道:“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甚意?”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没事便好了。只是小人家离得远了,过几时有工夫来望恩人。”就在家里安排几杯酒,请林冲吃了。
话不絮繁。两个相别了。林冲自到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与差拨一同辞管营。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早来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屋做着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
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吩咐道:“仓廒内自有官司封记,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都点明了堆数,又引林冲到草厅上。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二三里,便有酒家。”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铺,在炉上生些焰火起来。屋后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火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二里路外有那酒家,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
那雪正下得紧。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赐福与我林冲。”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酒旗儿在露天里。林冲径到店里,主人道:“客人哪里来?”林冲道:“你可认得这个葫芦儿?”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原来如此。”店主道:“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
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着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
再说林冲踏着那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林冲寻思:“怎的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向里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处,怎生安排?”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做理会”,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往那庙里来。
进得庙门,再把门掩上。旁边只有一块大石头,拨将过来靠了门。进得里面看时,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着一堆纸。团团看来又没邻舍,又无庙主。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穿的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
正吃时,只听得外面毕毕剥剥地爆响,林冲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火起,刮刮杂杂地烧着。当时林冲便拿了花枪,却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外面有人说起话来。林冲就伏在门边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响,直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石头靠住了再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着看火,数内一个道:“这一条计好么?”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一个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又一个道:“太尉特使俺两个央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哪里去。”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又听得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吧。”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是会干事。”
林冲听那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侯,一个是富安。富安乃是一闲汉,最善钻营奉承,人唤作干鸟头,那高太尉父子陷害林冲,却少不了此人的主意。自思道:“天可怜我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哪里去!”三个人都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林冲举手喀嚓一枪,先搠倒差拨。陆虞侯叫声:“饶命!”吓得慌了手脚走不动。那富安走动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头一枪,又搠倒了。翻身回来,陆虞侯却才行得三四步。
林冲喝声道:“奸贼,你待哪里去!”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虞侯脸上搁着,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什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侯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陆虞侯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将心肝提在手里,回头看时,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
林冲按住喝道:“你这厮原来也恁地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回来把富安与陆虞侯头都割下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成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