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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和尚拳打镇关西

却说宋朝时候华阴县史家村有个史进,从小不务农业,只爱刺枪使棒,因为被人诬告他和少华山上强人勾结,只得烧了庄子,上延安府去投他的师父王进,一路晓行夜宿,独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这里也有一个经略府,莫非师父王教头在这里?”史进便入城来看时,依然有六街三市,只见一个小小茶坊,正在路口。史进便入茶坊里来,拣一个坐位坐了。

茶博士问道:“客官,吃甚茶?”史进道:“吃个泡茶。”茶博士点个泡茶,放在史进面前。史进问道:“这里经略府在何处?”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史进道:“借问经略府内,有个东京的教头王进么?”茶博士道:“这府里教头极多,有三四个姓王的,不知哪个是王进?”

道犹未了,只见一个大汉大踏步竟进入茶坊里来。史进看他时,是个军官模样:头裹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纽丝金环;上穿一领鹦哥绿纻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绦,足穿一双鹰爪皮四缝干黄靴;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满满络腮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那人入到茶房里面坐下。茶博士道:“客官,要寻王教头,只问这位提辖,便都认得。”史进忙起身施礼道:“客官请坐吃茶。”那人见史进长大魁伟,像条好汉,便来与他施礼。

两个坐下,史进道:“小人大胆,敢问官人尊姓大名?”那人道:“俺是经略府提辖,姓鲁,名达。敢问阿哥,你姓什么?”史进道:“小人是华州华阴县人氏,姓史,名进。请问官人,小人有个师父,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王,名进,不知在此经略府中有也无?”鲁提辖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什么九纹龙史大郎?”史进拜道:“小人便是。”鲁提辖连忙还礼,说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如闻名。你要寻王教头,莫不是在东京恼了高太尉的王进?”史进道:“正是那人。”鲁达道:“俺也闻他名字,那个阿哥不在这里。俺听得说,他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俺这渭州却是小种经略相公镇守,那人不在这里。你既是史大郎,多闻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

鲁提辖挽了史进的手,便出茶坊来。鲁达回头道:“茶钱俺自还你。”茶博士应道:“提辖但吃不妨,只顾去。”两个挽了胳膊,出得茶坊来。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见一簇众人围住在那里看。史进道:“兄长,我们看一看。”分开众人看时,中间有一个人,仗着十来条杆棒,地上摊着十数个膏药,一盘子盛着,插把纸标儿在上面,却原来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史进见了,却认得他。原来是教史进开手的师父,叫作打虎将李忠。

史进就人丛中叫道:“师父,多时不见。”李忠道:“贤弟如何到这里?”鲁提辖道:“既是史大郎的师父,也和俺去吃三杯。”李忠道:“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去。”鲁达道:“谁耐烦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饭,无计奈何。提辖先行,小人便寻将来。贤弟,你和提辖先行一步。”鲁达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跤。众人见是鲁提辖,一哄都走了。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赔笑道:“好急性的人。”

当下收拾了行头、药囊,寄顿了枪棒。三个人转弯抹角,来到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酒店。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旗,漾在空中飘荡。三人来到潘家酒楼上,拣个齐楚阁儿里坐下。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认得是鲁提辖,便道:“提辖官人,打多少酒?”鲁达道:“先打四角酒来。”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鲁达道:“问什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噪!”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

三人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说得入港,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见鲁提辖气愤愤地。酒保拱手道:“官人,要甚东西,吩咐卖来。”鲁达道:“俺要什么!你也须认得俺!却恁地教什么人在间壁吱吱地哭,搅俺兄弟们吃酒。俺须不曾少了你酒钱。”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这个哭的,是绰酒座儿唱的父女两人,不知官人们在此吃酒,一时间自苦了啼哭。”鲁提辖道:“可是作怪!你与我唤得他来。”

酒保去叫。不多时,只见两人到来:前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儿,手里拿串拍板,都来到面前。看那妇人,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拭着泪眼,向前来,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那老儿也都相见了。

鲁达问道:“你两个是哪里人家?为什么啼哭?”那妇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禀: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渭州投奔亲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父女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间有个财主,叫作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做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厉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父亲懦弱,和他争执不得,他又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哪讨钱来还他?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子做父女盘缠。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讨时,受他羞辱。父女想起这苦楚来无处告诉,因此啼哭。不想误触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抬贵手。”

鲁提辖又问道:“你姓什么?在哪个客店里面?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哪里住?”老儿答道:“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儿小字翠莲。郑大官人便是此间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女两个,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安下。”

鲁达听了道:“呸!俺只道哪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臜泼才,投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回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俺去打死了那厮便来!”史进、李忠拖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

鲁达又道:“老儿,你来。俺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父女两个告道:“若是能够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必着落他要钱。”鲁达道:“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边摸出五两银子,放在桌上,看着史进道:“俺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你有银子来,借些与俺,俺明日便送还你。”史进道:“值什么,要哥哥还。”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俺。”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鲁达只把这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吩咐道:“你父女两个将去做盘缠,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鲁达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

三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来叫道:“主人家,酒钱俺明日送来还你。”主人家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进、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再说金老得了这一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安顿了女儿,先去城外远处觅下一辆车儿,回来收拾了行李,还了房宿钱,算清了柴米钱,只等来日天明。当夜无事。

次早五更起来,父女两个先打火做饭,吃罢,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见鲁提辖大脚步走入店里来,高声叫道:“店小二,哪里是金老歇处?”小二道:“金公,鲁提辖在此寻你。”金老开了房门道:“提辖官人,里面请坐。”鲁达道:“坐什么?你去便去,等什么?”

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作谢提辖,便待出门。店小二拦住道:“金公,哪里去?”鲁达问道:“他少你房钱?”小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着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鲁提辖道:“郑屠的钱,俺自还他,你放这老儿还乡去。”那店小二哪里肯放。鲁达大怒,揸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落两个当门牙齿。小二爬将起来,一道烟跑向店里去躲了。店主人哪里敢出来拦他。金老父女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

且说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住他,且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得远了,方才起身,径到状元桥来。

且说郑屠开着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提辖请坐。”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成肉丝,不要半点肥的。”郑屠道:“使得,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切着。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地立住,在房檐下望。

郑屠整整地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鲁达道:“送什么!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也切成肉丝,不要见些精的。”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何用?”鲁达瞪着眼道:“相公钧旨吩咐俺的,谁敢问他?”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地切好,把荷叶包了。整弄了一早晨,却得饭罢时候。那店小二哪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好,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鲁达听得,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肉在手,睁着眼看着郑屠道:“俺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肉丝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一阵的肉雨。

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纳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哪个敢向前慰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和那店小二也惊得呆了。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着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俺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作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作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

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只和俺硬到底,俺便饶你了。你如今对俺讨饶,俺偏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磐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弹不得。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俺再加打!”只见面皮渐渐地变了。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免不了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俺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

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uVM6z7k6rWhKLLPd9iXi/E5EN52oXyNOyhE+//7SSeOoPZNvy2LJG+ofQHNVsr4O



大闹五台山

话说鲁达自从打死了镇关西郑屠,离了渭州,东逃西奔,急急忙忙,行过了几处州府。正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鲁达心慌抢路,正不知投哪里去,一连行了半月之上,却走到代州雁门县。入得城来,见这市场热闹,人烟辏集,车马并驰,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行货都有,端的整齐,虽然是个县治,胜如州府。

鲁提辖正行之间,却见一簇人围住了十字街口看榜。鲁达看见挤满人,也钻在人丛里听。鲁达却不识字,只听得众人读道:“代州雁门县,依奉太原府指挥使司核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郑屠犯人鲁达,即系经略府提辖。如有停藏在家宿食者,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告到官,支给赏钱一千贯……”

鲁提辖正听到那里,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大叫道:“张大哥!你如何在这里?”拦腰抱住,扯离了十字路口。

当下鲁提辖扭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说道:“恩人,你好大胆!现今明明张挂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却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见写着你年甲、貌相、贯址。”

鲁达道:“俺不瞒你说,因为你的事,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正迎着郑屠那厮,被俺三拳打死了,因此尚在逃,到处撞了四五十日,不想来到这里。你缘何不回东京去,也来到这里?”

金老道:“恩人在上,自从得恩人救了,老汉寻得一辆车子,本欲要回东京去,又怕这厮赶来,亦无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东京去。随路望北来,撞见一个京师朋友,来这里做买卖,就带老汉父女俩到这里。幸亏了他,就与老汉女儿做媒,结交此间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衣食丰足,皆出于恩人。我女儿常常对着员外说提辖大恩。那个员外也爱刺枪使棒,常说道:‘怎的与恩人相会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够得见?且请恩人到家过几日,却再商议。”

鲁提辖便和金老行不上半里,到门首,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恩人在此。”那女孩儿浓妆艳饰,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拜了六拜,说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够有今日?”拜罢,便请鲁提辖道:“恩人上楼坐。”鲁达道:“不须如此,俺便要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你去?”

老儿接了杆棒包裹,请到楼上坐定。老儿吩咐道:“我儿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饭来。”鲁达道:“不消多事,随分便好。”老儿道:“提辖大恩,杀身难报;量些粗食薄味,何足挂齿!”女子就留住鲁达在楼上坐。

金老下来,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吩咐那个丫鬟烧着火。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嫩鸡、熏鹅、肥鲜时新果子之类归来,一面开酒,一面收拾菜蔬,设备好了,搬上楼来,台面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筷子,摆下菜蔬果子下饭等物。丫鬟将银酒壶烫上酒来,父女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倒地便拜。鲁提辖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折杀俺也。”金老说道:“恩人听禀,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炷香,父女两个兀自拜哩。今日恩人亲身到此,如何不拜?”鲁达道:“却也难得你这片心。”

三人慢慢地饮酒。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鲁提辖开窗看时,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人丛里一个官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叫走了这贼!”鲁达见不是头,拿起凳子,从楼上打将下来。金老连忙摇手叫道:“都不要动手!”那老儿抢下楼去,直至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那官人笑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马来到里面,老儿请下鲁提辖来。那官人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如闻名。义士提辖受礼。”鲁达便问那金老道:“这官人是谁?素不相识,缘何便拜俺?”老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却才只道老汉引什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酒,因此引庄客来厮打。老汉说知,方才喝散了。”

鲁提辖上楼坐定,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赵员外让鲁达坐在上首,鲁达道:“俺怎敢。”员外道:“聊表相敬之礼。小子多闻提辖如此豪杰,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达道:“俺是个粗鲁汉子,又犯了该死的罪过;若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相识,但有用俺处,便与你去。”赵员外大喜,动问打杀郑屠一事,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欲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鲁达问道:“贵庄在何处?”员外道:“离此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便是。”鲁达道:“最好。”

员外先使人去庄上再牵一匹马来。未及晌午,马已到来,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叫庄客担了行李。鲁达辞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赵员外上了马,两个并马行程,沿路说些闲话,投七宝村来。不多时,早到庄前下马。赵员外一面携住鲁达的手,直至草堂上,分宾而坐;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晚间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备酒食款待。鲁达道:“员外错爱俺,如何报答?”赵员外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如何言报答之事。”

话休絮繁。鲁达自此之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两个正在书院里闲坐说话,只见金老急急奔来庄上,径到书院里见了赵员外并鲁提辖,见没人,便对鲁达道:“恩人,不是老汉心多,为是恩人前日老汉请在楼上吃酒,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却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说开去,昨日有三四个做公的来邻舍街坊打听得紧,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鲁达道:“恁地时,俺自去便了。”

赵员外道:“若是留提辖在此,诚恐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怨恨;若不留提辖来,在情谊上,又过不去。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鲁达道:“俺已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什么不肯!”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此间三十余里,有座山,唤作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这条心愿。如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委实肯落发做和尚么?”

鲁达寻思:“如今便要去时,哪里投奔人?……不如就了这条路罢。”便道:“既蒙员外做主,俺也情愿做和尚,专靠员外做主。”当时说定了,连夜收拾衣服盘缠缎匹礼物。

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辰牌以后,早到那山下。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迎接。两个下了轿子,去山门外亭子上坐定。寺内智真长老得知,引着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智真长老打了问讯,说道:“施主远出不易。”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智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当时同到方丈。庄客把轿子安顿了,一齐搬将盒子入方丈来,摆在面前。长老道:“何故又将礼物来?寺中多有相渎檀越处。”赵员外道:“些小薄礼,何足称谢。”道人、行童收拾去了。赵员外起身道:“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有这个表弟姓鲁,是关内军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情愿弃俗出家。万望长老收录,大慈大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一应所用,弟子自当准备。万望长老玉成,幸甚!”长老见说,答道:“这个因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吃茶。”只见行童托出茶来。茶罢,收了盏托。

不久,长老叫备斋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斋罢,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一两日多已完备。长老选了吉日良时,教鸣钟击鼓,就法堂内会集大众。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赵员外取出银锭、表牒、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

表白宣疏已罢,行童引着鲁达到法座下,便教鲁达除下巾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起来。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鲁达道:“留下这些儿还与俺也好。”众僧忍笑不住。智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剃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着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

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敬师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智深不晓得戒坛答应“能”“否”二字,却便道:“俺记得。”众僧都笑。

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房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选佛场坐下,当夜无话。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长老留连不住。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鲁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员外道:“日后自得报答。”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吩咐道:“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任性。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来。”智深道:“不消哥哥说,俺都依了。”

当时赵员外相辞了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拖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话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智深道:“俺自睡,干你甚事?”禅和子道:“善哉!”智深喝道:“团鱼俺也吃,什么‘鳝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智深便道:“团鱼大腹,又肥甜了,好吃,哪得苦也?”上下肩禅和子都不睬他,由他自睡了。

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道:“长老说道,他后来证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见识。”禅和子自去了。

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拉屎,遍地都是。侍者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体面!丛林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人?”长老喝道:“胡说!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自此无人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当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鸦青绦,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凳上,寻思道:“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俺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俺吃,这早晚怎的得些酒来吃也好。”

正想酒哩,只见远远的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担桶上山来,上盖着桶盖。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旋子。

鲁智深看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子里是什么东西?”那汉子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和尚,你真个也是作耍?”智深道:“俺和你耍什么。”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现关着本寺的本钱,现住着本寺的屋宇,如何敢与你酒吃?”智深道:“真个不卖?”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智深道:“俺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

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交裆踢着。那汉子双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旋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不多时,两大桶酒吃了一桶。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忍气吞声,哪里敢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拿了旋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只袖子缠在腰下,露出背脊上花绣来,扇着两个膀子上山来。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着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

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睁起双眼骂道:“你两个要打俺,俺便和你厮打!”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智深用手隔过,揸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智深再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鲁智深道:“俺饶你这厮。”踉踉跄跄 入寺里来。

监寺听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着智深。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槅关了。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槅,二三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

监寺慌忙报知长老。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俺。”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俺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

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本寺哪容得这个野猫,乱了清规。”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啰唣,后来却成得正果。没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来埋怨他便了。”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着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撒尿。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

长老道:“智深,你虽是个武夫出身,今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不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如何这般所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长老留住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语劝他,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但凡饮酒,不可尽欢。常言道:“酒能成事,酒能败事。”便是小胆的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躁的人。

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日,天气暴暖,是二月间时令。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着,看着五台山,喝彩一回,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镇,约有五七百人家。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粥店。智深寻思道:“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也早下来买些吃。这几日熬得清水流,且过去看有甚东西买些吃。”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间壁一家门上,写着“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智深便问道:“你店里有好钢铁么?”那打铁的看见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短须,特别是那面庞,先有五分怕他。那铁匠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什么生活?”智深道:“俺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可有上等好铁么?”铁匠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吩咐。”智深道:“俺却只要一条一百斤重的。”铁匠笑道:“重了。师父,小人虽然能照打,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那铁匠道:“小人曾听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铁匠道:“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吩咐,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智深道:“两件家伙,要几两银子?”铁匠道:“不讨价,实要五两银子。”智深道:“俺依你五两银子。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那铁匠接了银子道:“过些时日来取。”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铁匠道:“师父稳便。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离了铁匠店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着桌子叫道:“将酒来!”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本钱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了小人们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乱的卖些与俺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那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便道:“俺若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智深不肯动身,三回五次,哪里肯卖。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智深寻思一计:“不生个道理,如何能够有酒吃。”

远远的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酒旗儿来。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智深走入店里来,靠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买碗酒吃。”庄家看了一看道:“和尚,哪里来?”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要买碗酒吃。”庄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的师父,我却不敢卖与你吃。”智深道:“俺不是。你快将酒卖来。”

酒家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约莫也吃了十来碗,智深问道:“有甚肉,把一盘来吃。”庄家道:“早来有些牛肉,都卖没了。”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时,只见墙边砂锅里煮着一只狗在那里。智深道:“你家现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庄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来问你。”智深道:“俺有银子,在这里。”便摸银子递与庄家道:“你且卖半只与俺。”

那庄家连忙取半只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吃得口滑,只顾讨,哪里肯住。庄家倒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罢!”智深睁起眼道:“俺又不要白吃你的,管俺怎的!”庄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来!”庄家只得又舀一桶来。智深不多时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脚狗腿,拿来揣在怀里,临出门,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又来吃。”吓得庄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他却向那五台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下一回,酒却涌上来,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时不曾拽拳使脚,觉道身体都困倦了。俺且来使几路看。”下得亭子,把两只袖子搭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剌剌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边。门子听得半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 抢上山来。两个门子叫道:“苦也!这畜生今番又醉得不小可!”便把山门关上,把闩拴了,只在门缝里张时,见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门,两个门子哪里敢开。

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呆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着拳头吓俺。俺须不怕你。”跳上台基,把栅剌子只一扳,却似撅葱般扳开了,拿起一根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颜色都脱下来。门子张见道:“苦也!”只得报知长老。智深等了一会,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俺。”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尊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

两个门子去报长老,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只见这首座、监寺、都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自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由他。”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把来换过?”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得回避他。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

众僧出得方丈,都道:“好个囫囵粥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只在里面听。”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秃驴们!不放俺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寺。”众僧听得,只得叫门子:“拽了大闩,由那畜生进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门子只得捻脚捻手拽了闩,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回避。

只说那鲁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 将入来,跌了一跤,爬将起来,把头摸一摸,直奔僧堂来。到得选佛场中,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都吃一惊,尽低着头。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向着地下便吐。众僧都闻不得那臭,个个道:“善哉!”齐掩了口鼻。

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禅床,解下绦,把直裰带子都毕毕剥剥扯断了,脱下那只狗腿来。智深道:“好!好!正肚饥哩!”扯来便吃。众僧看见,把袖子遮了脸。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智深见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吃口。”上首的那和尚,把两只袖子死掩了脸。智深道:“你不吃?”把肉往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那和尚躲不迭,却待下禅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头,去那光脑袋上,毕毕剥剥只顾凿。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此乱唤作“卷堂大散”。首座哪里禁约得住。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

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僧堂来。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抢入僧堂里,佛面前推翻供桌,撅了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智深两条桌脚着地卷将来,众僧早两下合拢来。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饶了两头的。

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数十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智深见众人退散,撇去了桌脚,叫道:“长老与俺做主!”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长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坍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由它。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个秽污?你且随我来方丈里过几日,我安排你一个去处。”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打伤了和尚,自去将息。长老领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智真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员外知道。”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径到赵员外庄上说知情形,立等回报。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回书来拜覆长老,说道:“坏了的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

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布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坍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又把众禅客打伤了。我这里出家,是个清净去处,你这等做作,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容你不得了。我有一个师弟,现在东京大相国寺住持,唤作智清禅师。我与你这封书,去投他那里讨个职事僧做。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子,你可终生受用,记取今日之言。”智深跪下道:“俺愿听偈子。”长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鲁智深听了四句偈子,拜了长老九拜,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书信,辞了长老并众僧人,离了五台山,径到铁匠间壁客店里歇了。等候打了禅杖、戒刀完备,就动身而去。 uVM6z7k6rWhKLLPd9iXi/E5EN52oXyNOyhE+//7SSeOoPZNvy2LJG+ofQHNVsr4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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