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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肠剑

话说,吴国公子姬光,乃吴王诸樊之子。诸樊薨,光应嗣位,因守父命,欲按次传位于季札,故余祭夷昧以次相及。及夷昧薨后,季札不受国,仍该立诸樊之后,争奈吴王僚贪得不让,竟自立为王。公子光心中不服,潜怀杀僚之意,其如群臣皆为僚党,无与同谋,隐忍于中。乃求善相者,曰被离,举为吴市吏,嘱以谘访豪杰,引为己辅。

一日,伍员吹箫过于吴市,被离闻箫声甚哀,一再听之,稍辨其音。出见员,乃大惊曰:“吾相人多矣,未见有如此之貌也!”乃揖而进之,逊于上坐。伍员谦让不敢,被离曰:“吾闻,楚杀忠臣伍奢,其子子胥(按:伍员表字子胥)出亡外国。汝殆是乎?”员未对。被离又曰:“吾非害汝者,吾见汝状貌非常,欲为汝求富贵地耳。”伍员乃诉其实。

有侍人知其事,报知王僚,僚召被离引员入见。被离一面使人私报姬光得知,一面使伍员沐浴更衣,一同入朝,进谒王僚。王僚奇其貌,与之语,知其贤,即拜为大夫之职。次日,员入谢,道及父兄之冤,咬牙切齿,目中火出。王僚壮其气,意又怜之,许为兴师复仇。姬光素闻伍员智勇,有心收养他,闻先谒王僚,恐为僚所亲用,乃往见王僚曰:“光闻楚之亡臣伍员,来奔我国,王以为何如人?”僚曰:“贤而且孝。”光曰:“何以见之?”僚曰:“勇壮非常,与寡人筹策国事,无不中窍,是其贤也!念父兄之冤,未曾须臾忘报,乞师于寡人,是其孝也。”光曰:“王许以复仇乎?”僚曰:“寡人怜其情,已许之矣。”光谏曰:“万乘之主,不为匹夫兴师。今若为子胥兴师,胜则彼快其愤,不胜则我受其辱,必不可。”王僚以为然,遂罢伐楚之议。

伍员闻光入谏之语,乃辞大夫之职不受。光又言于王僚曰:“子胥以王不肯兴师,辞职不受,有怨望之心,不可用之。”僚遂疏伍员,听其自去。但赐以阳山之田百亩,员遂耕于阳山之野。

姬光私往见之,馈以米粟布帛,问曰:“汝出入吴楚之境,曾遇有才勇之士,当如汝者乎?”员曰:“某何足道,所见有专诸者,真勇士也。”光曰:“愿因子胥得交于专先生。”员曰:“专诸去此不远,当即召之,明旦可入谒也。”光曰:“既是才勇之士,某即当造请,岂敢召乎?”乃与伍员同车共载,直造专诸之家。专诸方在街坊磨刀,为人屠猪,见车马纷纷,方欲走避。伍员在车上呼曰:“愚兄在此。”专诸慌忙停刀,候伍员下车相见。员指公子光曰:“此吴国长公子,慕吾弟英雄,特来造见,弟不可辞。”专诸曰:“某闾巷小民,有何德能,敢烦大驾?”遂揖公子光而进。筚门蓬户,低头而入。公子光先拜,致生平相慕之意。专诸答拜,光奉上金帛为贽,专诸固让,伍员从旁力劝,方才肯受。

自此专诸遂投于公子光门下,光使人日馈粟肉,日给布帛,又不时存问其家,专诸甚感其意。一日,问光曰:“某村野小民,蒙公子豢养之恩,无以为报,倘有差遣,唯命是从。”光乃屏左右,述欲刺王僚之意。专诸沉思良久,对曰:“凡轻举无功,必图万全。夫鱼在千仞之渊,而入渔人之手者,以香饵在也。欲刺王僚,必先投王之所好,乃能亲近其身。不知王所好何在?”光曰:“好味。”专诸曰:“味中最好者何?”光曰:“尤好鱼炙。”专诸曰:“某请暂辞。”公子光曰:“壮士何往?”专诸曰:“某往学治味,庶可近吴王耳。”

专诸往太湖学炙鱼,凡三月。尝其炙者,皆以为美。然后复见姬光,光乃藏专诸于府中。

姬光召伍子胥谓:“专诸已精其味矣,何以得近吴王?”员对曰:“夫鸿鹄所以不可制者,以羽翼在也。欲制鸿鹄,必先去其羽翼。吾闻公子庆忌,筋骨如铁,万夫莫当。王僚得一庆忌,旦夕相随,尚且难以动手,况其母弟掩余、烛庸并握兵权,虽有擒龙搏虎之勇,鬼神不测之谋,安能成事!公子欲除王僚,必先去此三人,然后大位可图。不然,虽幸而成事,公子能安然在位乎?”光俯思半晌,恍然曰:“君言是也。且俟有间隙,然后相议耳。”员乃辞去。

周敬王四年,楚平王薨,世子珍即位,是为昭王。伍员闻平王之死,捶胸大哭,终日不止。公子光怪而问曰:“楚王,乃汝仇人,闻死当称快,何反哭之?”员曰:“某非哭楚王也。恨吾不能斩彼之头,以雪吾恨。使得终牖下耳!”光亦为嗟叹。

员自恨不能及平王之身,报其仇怨,一连三夜无眠,中心想出一个计策来,谓姬光曰:“公子欲行大事,何无隙可乘耶?”光曰:“昼夜思之,未得其便。”员曰:“今楚王新殁,朝无良臣,公子何不奏过吴王,乘楚丧乱之中,发兵南伐,可以图霸。”光曰:“倘遣吾为将,奈何?”员曰:“公子误为坠车而得足疾者,王必不遣,然后荐掩余、烛庸为将,更使公子庆忌结连郑卫,共攻楚国,此一网而除三翼,吴王之死在目下矣!”光又问曰:“三翼虽去,延陵季子在朝,见我行篡,能容说乎?”员曰:“吴晋方睦,再令季子使晋,以窥中原之衅。吴王好大而疏于计,必然听从。待其远使归国,大位已定,岂能复议废立哉?”光不觉下拜曰:“孤之得子胥,乃天赐也!”

次日,以乘丧伐楚之利,入言于王僚,僚欣然听之。光曰:“此事某应效劳,奈因坠车而得足疾,方就医疗,不能任劳。”僚曰:“然则何人可将?”光曰:“此大事,非至亲信者不可托也。王自择之。”僚曰:“掩余、烛庸可乎?”光曰:“得人矣。”光又曰:“向来晋楚争霸,吴为属国。今晋既衰微,而楚复屡败,诸侯离心,未有所归,南北霸权,将归于东。若遣公子庆忌往收郑卫之兵,并力攻楚,而使延陵季子聘晋,以观中原之衅,王简练舟师,以拟其后,霸可成也。”王僚大喜,使掩余、烛庸率师伐楚,季札聘于晋国,唯庆忌不遣。

单说掩余、烛庸引师二万,水陆并进,围楚潜邑。潜邑大夫坚守不出,使人入楚告急。时楚昭王新立,君幼臣谗,闻吴兵围潜,举朝慌急无措。公子申进曰:“吴人乘丧来伐,若不出兵迎敌,示之以弱,启其深入之心。依臣愚见,速令左司马沈尹戍率陆兵一万救潜,再遣左尹郤宛率水军一万,从淮汭顺流而下,截住吴兵之后,使他首尾受敌,吴将可坐而擒矣。”昭王大喜,遂用公子申之计,调遣二将,水陆分道而行。

却说,掩余、烛庸围攻潜邑,谍者报:“救兵来到!”二将大惊,分兵一半围城,一半迎敌。沈尹戍坚壁不战,教人四下将樵汲之路,俱用石子垒断,二将大惊。探马又报:“楚将郤宛引舟师从淮汭塞断江口。”吴兵进退两难,乃分作两寨,为掎角之势,与楚将相持,一面遣人入吴求救。姬光曰:“臣向者欲征郑卫之兵,正为此也。今日遣之,尚未为晚。”王僚乃使庆忌纠合郑卫,四人俱调开去了,单留姬光在国。伍员乃谓光曰:“公子曾觅利匕首乎?欲用专诸,此其时矣!”光曰:“然。昔越王允常,使欧冶子造剑五枚,献其二枚于吴,其一曰‘鱼肠’。鱼肠,乃匕首也。形虽短狭,砍铁如泥。先君以赐我,至今宝之,藏于床头,以备非常。”遂出剑与员观之,员夸奖不已。即召专诸以剑付之。专诸不待开言,已知光意,慨然曰:“王僚可杀也!二弟远离,公子出使,彼孤立耳,无如我何。但死生之际,不敢自主,候禀过老母,方敢从命。”专诸归视其母,不言而泣。母曰:“诸何悲之甚耶?岂公子欲用汝耶?吾举家受公子恩养,大德当报,忠孝岂能两全?汝必亟往,勿以我为念!汝能成人之事,垂名后世,我死亦不朽矣。”专诸犹依依不舍,母曰:“吾思饮清泉,可于河下取之。”专诸奉命汲泉于河,比及回家,不见老母在堂,问其妻。妻对曰:“姑适言困倦,闭户思卧,戒勿惊之。”专诸心疑,启户而入,老母自缢于床上矣!

专诸痛哭一场,收拾殡殓,葬于西门之外,谓其妻曰:“吾受公子大恩,所以不敢尽死者,为老母也。今老母已亡,吾将赴公子之急。我死,汝母子必蒙公子恩眷,勿为我牵挂。”言毕,来见姬光,言母死之事。光十分不过意,安慰了一番。良久,然后论及王僚事。专诸曰:“公子盍设宴以请吴王?王若肯来,事八九成矣。”光乃入见王僚曰:“有庖人从太湖来,新学鱼炙,味甚鲜美,异于他炙,请王辱临下舍而尝之。”王僚好的是鱼炙,遂欣然许诺:“来日当过王兄府上,不必过费。”

光是夜预伏甲士于地室之中,再命伍员暗约死士百人,在外接应。于是大张饮具,次早又请王僚,僚入宫告其母曰:“公子光具酒相延,得无有他谋乎?”母曰:“光心气怏怏,常有愧恨之色,此番相请,谅无好处,何不辞之?”僚曰:“辞则生隙,若严为之备,又何惧哉?”于是穿狻猊之甲三重,陈设兵卫,自王宫起,直至光家之门,街衢皆满,接连不断。僚驾及门,光迎入拜见。既入席安坐,光侍坐于旁。僚之亲戚近信,布满堂阶。侍席力士百人,皆操长戟带利刀,不离王之左右。庖人馔献,皆从庭下搜检更衣,然后膝行而前。十余力士握剑,夹之以进。庖人置馔,不敢仰视,复膝行而出。光献觞致敬,忽作足痛之状,乃前奏曰:“光足疾举发,痛彻心髓,须用大帛缠紧,其痛方止,幸王宽坐须臾,容裹足便出。”僚曰:“王兄请自方便。”光一步一踬入内,潜进地室中去了。

少顷,专诸告进炙鱼,搜检如前。谁知这口鱼肠短剑,已暗藏于鱼腹之中。力士挟专诸膝行,至于王前,用手擗鱼以进,忽地抽出匕首,径刺王僚之胸。手势去得十分之重,直贯三层坚甲,透出背脊,王僚大叫一声,登时气绝。侍卫力士,一拥齐上,刀戟并举,将专诸剁做肉泥,堂中大乱。姬光在地室中知已成事,乃纵甲士杀出,两下交斗,这一边知专诸得手,威加十倍,那一边见王僚已亡,势减三分。僚众一半被杀,一半奔逃,其所设军卫,俱被伍员引众杀散。当即姬光升车入朝,聚集群臣,将王僚背约自立之罪,宣布国人,曰:“今日非光贪位,实乃王僚之不义也。光权摄大位,待季札返国,仍当奉之。”乃收拾王僚尸首,殡殓如礼,又厚葬专诸,封其子专毅为上卿,封伍员为行人之职,待以客礼而不臣。市吏被离举荐伍员有功,亦升大夫之职,散财发粟,以赈穷民,国人安乐。姬光心念庆忌在外,使善走者觇其归期,又自率大兵,屯于江上以待之。庆忌中途闻变,即避去,姬光乘驷马追之,庆忌弃车而走,光命集矢射之,庆忌手接来矢,无一中者。姬光知庆忌必不可得,乃诫西鄙严为之备,遂还吴国。

又数日,季札自晋归,知王僚已死,径往其墓举哀成服。姬光亲诣墓所,以君位让之。曰:“此祖父诸叔之意也。”季札曰:“汝求而得之,又何让为?如国无废祀,民无废主,能立者即吾君矣!”光不能强,乃即吴王之位,自号为阖闾,季札退守臣位。此周敬王五年事也。

且说,掩余、烛庸困在潜城,日久救兵不至。正在踌躇脱身之计,忽闻姬光弑王夺位,二人放声大哭。商议道:“光既行弑夺之事,必不能容,欲要投奔楚国,又恐楚不相信。‘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如何是好?”烛庸曰:“日中困守于此,终无了期,且乘夜从僻路逃奔小国,以图后举。”掩余曰:“楚兵前后围裹,如飞鸟入笼,何能自脱?”烛庸曰:“吾有一计。传令两寨将士,诈称:‘来日欲与楚兵交锋。’至夜半,与兄微服密走,楚兵不疑。”掩余然其言,两寨将士秣马蓐食,专候军令布阵,掩余与烛庸同心腹数人,扮作哨马小军,逃出本营,掩余投奔徐国,烛庸投奔钟吾。及天明,两寨皆不见其主将,士卒混乱,各抢船只奔归吴国,所弃甲兵无数,皆被楚国所获。 nEiCjiiUS+hVCb2rboIeEp6yNKD6TuoZhKLiyQ/+3Qu30E6XQWoOwHGIW42tzk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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